文猛
走向高原,高原的宏闊和高遠是無法用文字描述的,再宏大的形容詞再壯美的動詞在這空曠的高原都顯得蒼白。
比高原更遼闊的是思想,比思想更高遠的是高原。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在大地上,腳步所能到達的最高處只有一個,那就是珠穆朗瑪峰。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向往的最高地。我們可能到達不了心靈的高處,我們可以到達腳步能到的最高處。
我們也是自己的高原。
朝圣之路從林芝開始——
古老的茶馬古道、唐蕃古道被冷落。不再一步一步走向高原,一步一步適應拔節(jié)的高山和冷淡的空氣,思想和腳步在高原上奔馳。
林芝是登高必需的馬凳。
走進林芝,踏上川藏公路,踏上通往西藏的天路,去色季拉山口,去朝拜魯朗林海。
高原處處皆神山。神山與神山站著說話,腳底為溝。神山與神山肩并肩思想,肩膀處為埡。去色季拉山,不從神山站著的山頭處翻過,只想從神山肩并肩的山口處走過。色季拉山口是我們高原的第一道山口,就像人字,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來想去,人就是一山口。
魯朗林海!纖塵不染的藍天,茫茫的林海,在這片藍和綠的世界,在大山思考的山口,松濤撲面而來,經(jīng)幡呼呼作響,風把經(jīng)幡上的經(jīng)文祈誦,擲地有聲。
一只藏狗蹲在山口,凝視著東方,雕塑一般。難道它也要像這座座神山,化為永恒?
穿行茫茫林海,走進神山與神山站著說話的腳底——魯朗谷。這里清清的貢布河,溪流蜿蜒,泉水潺潺。長長的草甸,草甸之上報春花、紫苑花、馬蒿花、油菜花怒放。木籬笆、木板屋、木頭橋和牧民的村寨星羅棋布。云霧時聚時散,海海漫漫的雪山、林海時隱時現(xiàn)——
這是神的世界。
古老的貢布河,古老的吊橋。我們在扎西崗村丹增家的草場,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天空之上是潔白的云朵,草地之上是貢布拉雪山。羊群悠閑地吃草,不時用“咩咩咩”的羊語問候我們……所有的疲憊、所有的憂思都隨著這云、這霧、這風遠去,風輕輕,草青青,心清清。
在魯朗,我們就是一只羊。
有哈達捧上來,扎西德勒!
有酥油茶端上來,扎西德勒!
有鍋莊跳起來,扎西德勒!
丹增說,我們是他今年接待的最后一批客人,明天他們?nèi)揖鸵嚼_去朝圣。
沿著丹增一家朝圣之路,走向更高更遠的高原……
那里,離天更近。
“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p>
洪洞是我們的老家,大槐樹下老鴰窩是我們的祖宅。
“宮殿莫早于雍布拉康,國王莫早于聶赤贊普,地方莫早于雅礱……”
源于山南,源于雅礱,源于雍布拉康。
我們記住洪洞,記住大槐樹,記住老鴰窩。高原記住山南,記住雅礱,記住雍布拉康。
地名記著所有的事,記著地名好回家。
一望無際的山南平原,一碧如洗的藍色天空,一溝碧翠的雅礱河谷,扎西次日山突兀、高聳,山上是雍布拉宮。以平原為背景,以天空為襯托。除了仰望,別無雜念。
牽過一匹馬,在奔放的高原,在這馬背的民族,馬給我們高度和速度。
圣潔的雍布拉康,華麗、莊嚴的宮殿在永遠不滅的香火中,在永遠不滅的酥油燈的燈光中——
高原第一縷青稞香從這里飄出;
高原第一片經(jīng)幡從這里揚起;
西藏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在這里住過……
拜天,拜地,拜神,拜廟,除了虔誠的跪拜,沒有更多的表述……
為什么雍布拉康不在一望無際的山南平原,而在高高的扎西次日山上?為什么布達拉宮、江孜古堡、卡久……孜珠寺都在山上?
最早的回答還是雍布拉康。第一代藏王聶寺贊普是順著天梯來到雅礱河谷,高原人崇拜天神,天神下凡時,總是先降臨到一座大山上,天神順著天梯從天而降,也可順著天梯回歸天上。世上幾乎所有民族都曾崇拜過天,崇拜過天神,只有偉大的藏民族把對天和天神的崇拜轉(zhuǎn)化為對山和山神的崇拜,也只有在高原,只有高原那些高入云端的雪山才配神的稱號。
在道路經(jīng)過的山嶺埡口豎起經(jīng)幡,系上風馬旗;
在山頂、山腰堆起瑪尼堆,堆起箭垛;
在傾斜的懸崖底部支撐起樹枝、木棍架的天梯;
在屋頂上燃起松柏枝,讓裊裊升起的煙霧和天相連……
把寺廟、宮殿和自己的思想都建在山崖上,離天更近,心靈與天更通。
走下山,不敢再騎馬。
拜訪過太多太多的湖,太湖,西湖,青海湖,洞庭湖……一踏進高原,朋友們說,羊卓雍措必須去,納木錯必須去,瑪旁雍錯必須去——
我該去哪汪圣湖?
擇簽。
羊卓雍措。
這是神的指示。
在崗巴拉山口俯瞰這片藍,奔向湖邊親近這片藍,沿著湖波洗禮這片藍,想象和司空見慣被顛覆只是瞬間的事。詞語的倉庫,貧窮得只剩下唯一的“啊”——它也被卡在了聲道。
靜謐過濾著我們浮躁的內(nèi)心;
高潔滌蕩著我們視野的俗塵;
湛藍驅(qū)逐著我們晦暗的陰霾……
它的藍是融化一切的藍。雪山,草地,牛羊。藍天,白云,心思。盡數(shù)融化在這樣一汪藍中,天藍,水藍,心藍。
它的藍是不可思議的藍。最羅曼蒂克的夢境,最美麗縹緲的童話,都未必能有這樣的藍。這汪藍,任何畫家恨不得以湖水作畫。世間誰能調(diào)和出這樣的藍?這汪藍,任何詩人贊美的語言都變得無力。奔到心中的只有那個最笨拙而又最恰當?shù)脑~——藍。任何凡人看到她,人世間曾經(jīng)的收獲和失落,幸福和憂傷,得意和失意,在這汪心靈的瑤池,都通體的碧藍,不帶一絲凡塵。
她的圣是佛法無邊的圣。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凡夫草民,沒有約定,沒有告誡,大家靜靜地拜湖、轉(zhuǎn)湖,沒有高聲喧嘩,沒有趾高氣揚,圣湖圣境,大家的心都靜了下來,靜靜地,輕輕地,清清地,享受心靈的寧靜和洗禮。
她的圣是天地相通的圣。達賴圓寂之后,湖邊誦經(jīng)祈禱,湖中投奉哈達、寶瓶和靈藥,圣湖顯影中會神示達賴轉(zhuǎn)世靈童的方位。虔誠的圣徒繞湖朝圣,跪拜圣湖,他們相信圣湖能夠護佑所有的生靈,相信圣湖會印照出每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圣湖照著大地上每一個生靈。
萌生出轉(zhuǎn)湖的決心,事實上這對于我們這些遠遠地朝圣之人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空諾,聽說在這片600 多平方公里的圣湖,就是騎馬轉(zhuǎn)湖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別說讓身體每寸肌膚都匍匐大地跪行。
在湖邊見到一家從青海專程磕長頭而來的小姑娘一家人,漫漫兩千公里的長路,虔誠的三步一拜等身丈量的長頭,不敢詢問小姑娘朝圣的艱辛,詢問小姑娘清澈的眼睛,她微笑著小聲告訴我們,她終于看見了圣湖,終于看見了心中的佛。
跪在圣湖之邊,跪拜雪山、草原的神靈。在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在這高原,從來就沒有什么特別著急的事兒,朝圣大大小小的寺廟,朝拜江河和圣湖,寧靜讓我們出離形的假象,了悟空的真理,寧靜讓我們削弱和減少對浮躁、焦慮、惶恐、貪欲、悲傷和絕望的恐懼,讓我們的精神不再繼續(xù)潦草。在遙遠的空間和同樣遙遠的時間里,有這樣一汪圣湖,無時無刻不在規(guī)約我們的行為,成為心靈觀想的地址和心靈澄澈的天堂,讓心隨時回到這里——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心里
不舍不棄……
圣湖羊卓雍措,最能表達我們共同心思的,就是這首美麗的詩。
不必探究誰寫的詩?
走向高原,走進人間的凈土,走進圣潔的天域,更多的情結就是為著那大地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瑪峰。不為登頂征服,仰望大地最高的雪峰,也是人生莫大的成就。
不遠萬里奔赴高原,不遠千里奔赴珠穆朗瑪,高空颶風,極地嚴寒,缺氧,雪崩,站在大地的最高處,站在人生腳印的最高處,這里不適合擺放風景,這里適合擺放思想。仰望珠穆朗瑪,才能聽見自己心中最深處的聲響……
有一種高度叫仰望。
讓眼睛的腳步邁出去吧!兩座大山的正前方,圣潔的珠峰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巍然屹立在群峰之間,那樣從容,那樣超然,那樣令人望而生畏。山的頂端,一團絨布般的白云,像一面圣潔的經(jīng)幡,靜靜地念誦在這世界的脊柱、萬山的頂點。
匍匐在這片仰望下,心清靜了,一如頭頂纖塵不染的藍天。心透明了,猶似晶瑩剔透的冰峰……仰望默默站立了億萬年的圣潔雪峰,在永恒的時空,我們太過渺小,我們太過幼稚,我們俗世中的榮辱名利、煩擾紛爭蕩然無存……
有一種堅守叫信仰。
山下有一座寺廟叫絨布寺,它不是最大的寺廟,但是世上最高的寺廟。雪域之巔,有這樣一群人,在很少有生命可以存活的地方堅守著一份純樸的信仰。不計較生活的艱苦,不在乎呼吸的局促,不去想世間的浮華,只為了能夠每天陪伴著神山珠穆朗瑪,只為了能在一片祥云下許祝愿——
山下就是珠峰河,它不是世上海拔最高的河,但它是從世上最高的山峰流出的河。那是矗立了億萬年、誦讀了億萬年雪白經(jīng)幡下的嘀嗒聲,那是凝固了億萬年、堅守了億萬年冰峰下的嘀嗒聲,那是仰望了億萬年、靜謐了億萬年的大地上最高處的嘀嗒聲,匯成一條河,靜靜地,清清地,從珠穆朗瑪峰的腳下流出,流進一條沒有鮮花、沒有綠草、沒有鳥鳴的河道——
最初的那滴水獻給太陽;
最遠的那滴水獻給大海;
最高的那滴水獻給天空……
一滴水最懂得一滴水,一座山最懂得一座山,一條河最懂得一條河。
有一種圣潔叫雪聲。
雪聲是非凡的人間之聲,雪聲從來不在人群之中,雪聲在人跡罕至的山脈高處。我在大地上最熱的季節(jié)仰望珠穆朗瑪,眼中是雪聲,耳邊是雪聲,手中是雪聲……
我們總是用“雪”表述和記錄世界的美好——
美麗善良的女孩叫“白雪公主”;
聰慧可人的女孩叫“冰雪聰明”;
潔身自好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最溫暖的期待叫“雪中送炭”;
最暖心的邀請叫“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
雪是上天投寄給大地最親密的信件,是上天給詩人最美的詩句;
雪是上天寫在大地上最古老的箴言,是大地給人們參悟的無字經(jīng)文……
一片,一片,一片,就像經(jīng)幡上古老的經(jīng)文,裝訂在珠穆朗瑪峰的雪線之上,裝訂在珠峰河的浪花之上,裝訂在絨布寺的鐘聲之上。在仰望中聆聽,在聆聽中仰望。風吹起胸前的哈達,吹拂氈帽上的塵土,未來的道路變得平靜坦蕩寬闊。
鐘聲響起來——
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