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婧雯 王語馨
(1.西華大學 四川 成都 611730 2.川北醫(yī)學院 四川 南充 637100)
進入新時期以來,有大量的文學作品都被改編為了電影文本,但并非所有改編后的電影都能成為藝術審美的佳作并獲得觀眾的認可。影像作為一種“語言”,具有傳遞信息、表達思想和交流情感的功能,是電影和電視藝術的主要載體和基本手段。但二者對于影像語言的運用不是隨心所欲的,在影視藝術中也同樣需要對影像語言進行有效的修辭(即對于影像的修飾和調整),以便更恰切地傳情達意,獲得令人滿意的藝術效果。因此,在由文學作品向電影改編的過程中,懂得利用一定的修辭手段對影像語言進行選擇和安排的電影文本,會更容易獲得受眾的青睞,而其中以嚴歌苓原著小說為改編基礎的電影,無疑是善用修辭來表情達意的佼佼者,盡管這些電影的拍攝出自不同的導演,但他們在對原著進行改編時,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利用一些修辭格,尤其是隱喻和轉喻來提升場景的美感、畫面的意境或表達電影的主題意義。所以,本文將對這些以嚴歌苓原著為改編基礎的電影文本中的隱喻和轉喻進行分析,探討這兩個修辭格的理論基礎,在電影中的運用機制以及表達的效果。
隱喻作為一種修辭手段,最早見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他認為所謂隱喻即“給一事物以屬于其他事物的名稱”。但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隱喻是一種廣泛的隱喻,它還包括了明喻、轉喻、夸張等多種修辭格,將隱喻和轉喻獨立出來,并提出二者是人類語言工作的兩種基本向度的,是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雅各布森。
雅各布森首先繼承和發(fā)展了索緒爾關于組合與聚合關系的理論,認為任何言語行為都包含著對某些語言實體的選擇和把它們組合成更為復雜的語言單位的過程,即語言行為都會涉及選擇(聚合)和組合這兩種關系。在該理論的基礎上,雅各布森還在失語癥的研究中發(fā)現,失語癥患者普遍存在兩種語言錯亂:相似性錯亂與鄰近性錯亂,且這兩種錯亂與隱喻和轉喻這兩種修辭格緊密相關。雅各布森認為,隱喻屬于語言的聚合軸,根據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建立聯系;轉喻則屬于語言的組合軸,根據事物之間的鄰近性建立聯系。對于正常的言說者來說,隱喻和轉喻在言語行為中是一直發(fā)揮作用的,人們可以通過相似性或鄰近性而展開另一個話題。但對于失語癥患者來說,這兩條語義路線中的某一種則受到了抑制或完全受阻。對于這一重要理論,雅各布森認為可以應用到語言或非語言符號系統的分析中。隱喻和轉喻這兩個原屬于傳統修辭學的術語,其后也被運用到各個符號層面的分析中,其中就包括電影領域。
1975年麥茨發(fā)表了《想象的能指》一文,標志著第二電影符號學的形成。通過該文麥茨指出盡管電影和語言的符碼不同,但二者的內在符號運行機制具有同構化。所以在電影的理論分析中,可以引入一些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概念,而“組合與聚合”“隱喻與轉喻”就是其中重要的兩對。麥茨認為隱喻和聚合具有相似性的基本特征,轉喻和組合具有鄰近性的基本特征,因此他將這兩對概念設想為兩種貫穿話語的“相似性”和“鄰近性”,組合與聚合是一種專門適合于話語并把話語結構構成有效對象的相似性和鄰近性;隱喻與轉喻則是一種將自身插入這一和另一對象之間而不管它們是第一次在所指對象中被察覺并且接著用話語來描述,還是話語的力量本身就使我們在所指對象中認識和想象它們的相似性和鄰近性。也就是說,組合和聚合體現的是電影能指層面的相似性和鄰近性,而隱喻和轉喻體現的是電影所指層面的相似性和鄰近性。四個元素相結合就構成了四種電影文本的連接方式:即組合式呈現的隱喻、聚合式呈現的隱喻、聚合式呈現的轉喻以及組合式呈現的轉喻。而這幾種電影文本的連接方式也基本囊括了電影的意義生成機制,因此本文將以這四種文本鏈接方式為理論方向,對以嚴歌苓小說為基礎改編的電影意義表達及表達效果進行分析。
組合式隱喻指的是參照的相似性和推論的鄰近性,參照指的是語義軸,代表著修辭的屬性;推論指的是語法軸,代表著話語的組織結構。參照的相似性即為所指對象的相似性,而推論的鄰近性即為話語組接結構的鄰近性。也就是說,電影文本中的兩個成分按照相似性連接,且它們在空間上具有鄰近性。比如在電影《金陵十三釵》中,日軍進入教堂對學生們意圖不軌時,約翰拿出了一面紅十字的旗幟擋在了日軍面前,想向日軍表明擁有這面旗幟的教堂是神圣之地,被庇護的人們可不用受到戰(zhàn)爭的侵害。但是日軍指揮官卻揮刀砍斷了那面旗幟,旗幟從高高的樓梯上掉落。緊接著便是約翰被日軍從樓梯上推下來,這一個長鏡頭意在向受眾表明,約翰就像那面掉落的紅十字的旗幟,僅靠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阻擋日軍的暴行,庇護學生們。在電影《歸來》中,陸焉識從勞改農場潛逃回家,他被婉喻鎖在家門外的同時,女兒丹丹因競選芭蕾舞主角失敗而心情郁悶的回家,但丹丹在停自行車的時候突然摔倒,緊接著一排自行車接二連三的倒下。如果創(chuàng)作者只想凸顯丹丹的狼狽,大可不必專門拍一個自行車接連倒下的鏡頭,且將丹丹的狼狽、自行車接連倒下、陸焉識被鎖家門外、馮婉喻沉默又驚怕地望向家門這幾個鏡頭連在一起。因此電影此處應該是想通過幾個鏡頭的連接而隱晦地告訴我們,在時代的浪潮中,這個家庭的命運就像接連倒下的自行車一樣多舛。而電影后半部分的情節(jié)也印證了這一暗示,陸焉識終于歸家,馮婉喻卻已經不認識他了,丹丹丟失主角后也不再跳舞,一家人直到電影的結尾還在一直等待婉喻記憶中的陸焉識歸來。
聚合式隱喻指的是參照的相似性和推論的相似性。也就是電影中的兩個成分按照相似性連接,但它們在空間上沒有鄰近性,只有概念語義上的相似性,對于組合式隱喻來說,鏡頭之間可以通過空間上的鄰近性,來推論認知上的相關性,但對于聚合式隱喻來說,只能通過剪輯,將本來沒有空間鄰近性的鏡頭連接在一起,以提醒受眾它們的相似性。比如電影《金陵十三釵》中,李教官為了保護學生們,率教導隊和日軍發(fā)生了激戰(zhàn),創(chuàng)作者也用了較長的篇幅來展現雙方交戰(zhàn)的殘酷。但在激戰(zhàn)結束后,李教官帶著受傷的隊友找休息地時,突然插入了一只鞋的鏡頭,其后的鏡頭中學生們成功進入教堂。鞋是在學生們逃出日軍槍口,前往教堂避難時掉的,它和雙方軍隊的激戰(zhàn)以及學生們進入教堂都沒有空間上的鄰近性,但是在電影鏡頭的意義表達中卻有著相似性的連接。因為此時在李教官的心中,學生們就像那只鞋一樣,雖然渾身布滿灰塵,狼狽不堪,但總算逃離了日軍的槍口,暫時安全。因此在激戰(zhàn)結束后,創(chuàng)作者特意安排了李教官望著那只鞋這個長鏡頭以及給了鞋一個特寫鏡頭。在電影《芳華》中拍攝了較多士兵交戰(zhàn)的越戰(zhàn)鏡頭,但在這些鏡頭中,創(chuàng)作者安排了一個蝴蝶從飛起到掉落的特寫鏡頭。蝴蝶與士兵的激烈戰(zhàn)斗本來沒有空間上的鄰近性,但創(chuàng)作者將這兩個鏡頭剪輯到一起,意在用蝴蝶的生死來比喻士兵的生死,反映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生命的無情摧毀。
聚合式轉喻指的是參照的鄰近性和推論的相似性。即電影文本的兩個成分在故事世界中具有空間上的鄰近性,并在這樣的基礎上形成觀念語義上的相似性。在電影《金陵十三釵》中有一個長鏡頭是玉墨和李教官兩人正在談話,突然一個酒瓶砸下,砸在了兩人中間,下一個鏡頭便是約翰從樓梯上往下望向二人。根據電影可知,約翰對玉墨有著特殊的感情,而面對她與李教官二人的獨處,約翰顯然并不能接受,因此酒瓶應該是他從樓梯上砸下的。盡管約翰直接對二人獨處談話進行阻擋的鏡頭并不在場,但突然出現在二人之間的酒瓶其實就喻指了約翰的阻攔,而在此基礎上,酒瓶的破裂也正比喻了玉墨和李教官感情升溫的失敗。在電影的結尾處,玉墨等人為了保護學生們,決定代替她們前往日本人的慶功會。而小蚊子在上車時卻突然抗拒,這時約翰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個貓的瓷具玩偶,由于小蚊子很喜歡貓,會為了尋找自己的貓而不顧生命危險,所以在她看到是貓之后立刻安靜了下來。小蚊子的突然抗拒是因為她很害怕,而能安撫她的貓并不在場,因此此時約翰塞給她的瓷具貓玩偶就喻指了小蚊子的貓,而在此基礎上,貓玩偶也比喻了能帶給小蚊子的一絲安全感。
組合式轉喻指的是參照的鄰近性和推論的鄰近性。也就是電影文本中的兩個成分在故事世界中具有空間上的鄰近性,并根據相似性在電影文本中鄰近的組接。在電影《金陵十三釵》中有兩個長鏡頭都與子彈有關,第一個有關的鏡頭是來自秦淮河的美花等人早晨想使用教堂的廁所,但學生們攔在廁所門外不讓她們進入,在雙方產生爭執(zhí)并發(fā)生肢體沖突時,一顆子彈沖破教堂窗戶瞬間劃破了一個學生的脖子,其余的人立刻反應過來是日本人。此時的子彈就喻指了日本軍人,代表了她們即將會遇到危險,而電影的下一秒也果然是日本軍人沖破了教堂大門的鏡頭。第二個有關的鏡頭是在日軍進入教堂胡作非為時,李教官在教堂外朝他們開了兩槍。上一秒的慢鏡頭是子彈穿過玻璃,下一秒就連接到日軍指揮官臉上驚愕的表情以及吹響口哨。因為此時的子彈喻指了教堂外有中國軍人,代表了日軍們即將要進行一場激戰(zhàn),而電影的下一個鏡頭也果然是雙方軍隊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
在電影文本中運用符號修辭進行意義表達,不僅能使人物形象塑造得更為飽滿,情節(jié)更加曲折動人,還能使主題要旨的展現和民族情感的渲染更加突出,呈現出一部意義深刻、視覺元素多樣化的電影。
在小說《金陵十三釵》中,除了玉墨,作者對秦淮河其他女性的描寫十分稀少,但在電影中創(chuàng)作者運用符號修辭,加入了一些可以展現秦淮河其他女性形象的鏡頭,這些鏡頭的加入不僅僅使“十三釵”的形象變得清晰具體,更讓受眾得以從更多的角度了解秦淮河女性獨特的一面。比如小蚊子,在自己要代替學生們去日本人的慶功會時,她沒有其他姐妹的果斷決絕,臨上車時突然抗拒。但拿到約翰遞給她的貓玩偶之后,她立刻安靜了下來,因為有了貓之后她才有了一絲安全感。這個鏡頭創(chuàng)作者利用轉喻,將小蚊子的愛貓、膽小但又堅強的性格特征展現得淋漓盡致,讓這個小說里原本未涉及的人物形象變得豐富飽滿。
在電影的拍攝中,創(chuàng)作者常常會利用修辭格來制造劇情的強烈沖突,使情節(jié)變得復雜曲折、動人心弦。比如在電影《金陵十三釵》中,約翰拿出印有紅十字的旗幟阻止日軍暴行的時候,受眾可能會認為日軍會就此停止,但沒想到的是日軍無視了約翰的請求,此時創(chuàng)作者使用了隱喻的修辭手法,展現了他們不顧國際公約,肆意侵害平民的暴行。在受眾以為學生們難逃一劫時,創(chuàng)作者又利用轉喻的修辭手法,借子彈引出了一直默默保護教堂安危的李教官。
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們常常會借用修辭格的表達手法來喚起民族深處的歷史記憶,不僅能使電影的故事背景更完整,也能有效的引起受眾民族情感的共鳴。比如在電影《金陵十三釵》中,創(chuàng)作者利用隱喻的修辭手法,通過一只鞋體現了教導隊保護學生們的英勇,并成功的喚起了受眾對南京大屠殺的慘烈民族記憶,使受眾的民族感情被有效地激起。在電影《芳華》中也同樣如此,創(chuàng)作者利用通過蝴蝶的生死來引出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一個士兵的死亡,這個鏡頭讓當時戰(zhàn)爭的殘酷激烈體現得直觀明了,也能極大地引起受眾在民族情感上的共鳴。
就原著小說而言,受眾往往要讀完整本書之后才能了解其主旨,而對電影來說,受眾可以在短時間內就了解整部電影文本的主題,大大提高了意義表達的效率,因此常常會出現受眾沒看過原著小說,但看過改編電影的情況。因此,要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展現電影的主題,且表達方式不是簡單直接的堆砌,而是意義深刻,讓人回味無窮的,就不得不利用符號修辭。比如在電影《歸來》中,創(chuàng)作者就利用隱喻的修辭手法,通過自行車接二連三的倒下,將一個家庭被時代裹挾和被命運捉弄之后的無奈和無助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部文學作品在其發(fā)表之后所衍生出來的所有呈現方式當中,最為生動的增補形式就是它的電影改編。因此,不斷地有創(chuàng)作者對嚴歌苓的原著小說進行改編并搬上大熒幕。但從小說到電影,不僅是從文字符號向視聽符號的改編,更是從傳統媒體到大眾媒體的改編,是文學語言在熱烈的文本交互場域中轉變?yōu)橐曈X、聽覺、運動媒介的表演,所以,想要呈現一部具有高度藝術概括力和感染力的電影改編作品是具有一定難度的。但值得注意的是,以嚴歌苓的小說為創(chuàng)作基礎的電影作品不僅具有藝術審美性,還具有一定的市場歡迎度,這其中與符號修辭的運用離不開關系。符號修辭作為電影中一種重要的表意手段,它不僅能夠為受眾營造出強烈的視聽氛圍,還能延伸電影的內涵,因此可以說對嚴歌苓的小說進行改編的電影作品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符號修辭的運用基礎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