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鈺賢
(武漢大學 湖北 武漢 430072)
伊凡·阿列克謝耶維奇·布寧(И.А.Бунин)是俄羅斯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也是20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上公認的語言大師。他的小說中沒有明確清晰的人物性格特征,情節(jié)平緩,沒有明顯的沖突,但是卻充滿人性的張揚和對生命價值的高度尊重與關注,他的文章不僅成為文化的載體,還充滿人生哲思,發(fā)人深省。
他創(chuàng)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短篇小說集《幽暗的林蔭小徑》被譽為“愛情百科全書”,《凈身星期一》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說,集宗教哲學、東方色彩和凄美愛情于一體,其獨特的故事設計與敘事特色使得它在布寧眾多描寫愛情的短篇小說中與眾不同,獨具特色。小說立足于男主人公——一位英俊、瀟灑、富有的哥薩克年輕人的視角來展開敘述,男主人公“我”和女主人公“她”在一個文學小組的講座上偶然結識,一起聽安德烈·別雷講課,“我”有著奔薩人的英俊與熱情,她有著印度式的樣貌,雍容華貴的秀發(fā)。我們倆彼此吸引并墜入愛河,經(jīng)常一起上“布拉格”,上“艾爾米塔什”,上“大都會”飯店進餐,餐后到劇院看戲,聽音樂會,然后又去“雅拉”和“斯特列利納”餐廳……在外人眼里,他們是天作之合:“我們倆都很有錢,身體健康,而且長得挺漂亮,以至在餐廳里,在音樂會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然而每次當男主想要讓兩人的關系更進一步、向女主提出結婚的請求時,她卻總是避而不談,這讓男主感到非常迷惑,卻又陷入愛情無法自拔。在小說結尾,女主在“凈身星期一”的夜晚,也就是復活節(jié)前“大齋”的第一天,和男主共度良宵后,與他告別,遠離塵世,脫離世俗,步入修道院,終日與頌詩修行為伴。
《凈身星期一》用藝術手段詮釋了生命的宗教含義,從而深刻揭示了俄羅斯人精神生活的本質(zhì)特征。本文立足文學修辭學視角,從語言手段的運用這一角度對小說《凈身星期一》中的語言藝術進行分析研究。
文學語體的語言材料具有多語體性,包括標準語手段以及一些非標準語手段。作家在語言運用上各有千秋,獨具一格,但是他們首先關注的點是深挖語言材料,塑造人物形象,以便將自己的情感思想融于生動活力的藝術形象中,訴諸讀者的感官和聯(lián)想,使讀者充分領會作家所要揭示的人生感悟。
語言是形、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tǒng)。重音的位置能夠區(qū)分詞性;句子之間的停頓使得作品情感分明、層次生動、富有韻律。在俄語中十分重視字母音的修辭功能,Ломоносов在《口才簡明指南》(?Кратко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 к красноречию?)中指出:“元音а宜于描寫輝煌、廣袤、高大、深厚之事,以及驟然的恐懼;元音е,и,ю宜于描寫溫情、愛憐和凄婉可憐之物;元音я宜于描寫快意、柔情和志趣;元音о,у,ы宜于描寫可怕而強烈之物:憤怒、嫉妒、恐怖、憂傷;輔音к,п,т,б,г,д宜于描寫遲鈍而懶散的行為;輔音с,ф,х,ц,р宜于描寫強大、響亮、可怕的事情;ж,з,в,л,м,н宜于描寫溫柔、柔軟的東西和行為”。
(1)Темнел московский серый зимний день.
在《凈身星期一》的開篇,作家在描寫莫斯科的冬日景色時就重復使用了元音е,и和ы,這些元音本身就用于描寫凄婉、憂傷之物。“темнеть,московский,серый,зим ний”這些詞語自身就帶有冷色調(diào),營造出凄涼、壓抑的氛圍,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受莫斯科冬日夜晚的寒冷、令人窒息的空曠與孤獨。
(2)Гуще и бодрей неслись извозчичьи санки,тяжелей гремели переполненные,ныряющие трамваи,—в сумраке уже видно было,как с шипением сыпались с проводов зеленые звезды...
這一段利用擬聲詞來造成音響效果,給人如聞其聲的生動感覺。“греметь”是有軌電車發(fā)出的轟鳴聲,“извозчичьи”是馬車疾馳的聲音,“шипение”是電線銜接處發(fā)出的咝咝聲,以及雪橇飛速而過發(fā)出的聲音。這一段聲音的描寫將讀者置身于莫斯科的夜晚,雖然街上車水馬龍,匆匆行人,但內(nèi)心卻充滿寒冷與蕭瑟,兩相對比,更顯內(nèi)心寂寥。
文學作品為了塑造具體生動的形象,必然要充分利用具體語義的這一特性;因此較多使用語義具體的各種詞語,諸如指人、指物的詞語,表示外形、顏色、聲響等特征的詞語,表示人的舉止、動作、表情、言談等的詞語。
(1)А у нее красот а была какая-то индийская,персидская:смугло-янтарное лицо,великолепные и несколько зловещие в своей густой чёрноте волосы,мягко блестящие,как чёрный соболий мех,брови,чёрные,как бархатный уголь,глаза;пленительный бархатисто-пунцовыми губами рот оттенен был тёмным пушком.
“чёрный”是“黑色的”意思,“смугло”是“黝黑的”,“тёмный”是“黑暗的”,黑色在中國文化中是沉寂的色彩,它悲涼、莊重、凄慘,象征著死亡;而在俄羅斯文化中,黑色同樣是“不幸”“死亡”的象征,作家不厭其煩地使用“чёрный”這一詞匯以及與其類似的詞匯來進行對女主人公外貌的描寫,暗示女主最后的結局:從宗教中尋找精神寄托。
布寧將女主描寫成典型的印度、抑或是波斯女郎的美貌,這種美帶有東方意蘊的特點,且?guī)в猩衩啬獪y的氣質(zhì)。而男主來自奔薩省,擁有典型的西方人的熱浪奔放。男主代表西方,女主代表東方,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也暗含著男女主之間悲劇的結局。
(2)?...Но,кажется,ничего не может быть лучше запаха зимнего воздуха...?
“зимний”是“冬季的、冬天的”意思,女主尤其喜歡冬日肅殺、冷冽、清爽的空氣,冬日的“凈”與“空”,這會使萎靡的她精神一振。這一喜好亦是女主內(nèi)心宗教化的體現(xiàn),精神冷靜。由“зимний”一詞可以看出,冬日冷冽的空氣是虛幻的、形而上的東西,是中國文化審美中的“空白”,與老子所提出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不謀而合。這與文章結尾女主拒絕愛情,走入修道院相互照應,與東方文化中的“遁世”“遁入佛門”不謀而合。
辭格這類形象手段體現(xiàn)著說寫者對事物的主觀形象感受,因此在形象地描繪客觀事物的同時,往往還反映人的主觀感受和態(tài)度。作家在運用這類手段時總是按照自己對生活的觀察和體會,在表達上刻意創(chuàng)新,力求使形象既鮮明生動,又含有深刻的寓意。
在文藝篇章中,辭格是最具表現(xiàn)力,最有修辭潛力的表達的手段。在布寧的《凈身星期一》中,明喻與修飾語這兩類辭格的使用很頻繁。
(1)Счастье,счастье...?Счастье наше,дружок,как вода в бредне:тянешь—надулось,а вытащишь—ничего нету?.
女主對幸福的闡釋是:“朋友,我們的幸福就像漁網(wǎng)中的水一樣:拉一下,它鼓脹起來,拖上來,卻什么也沒有。”這里使用了明喻的辭格,將幸福比作網(wǎng)里的水,看似滿滿當當,實際上虛無縹緲。女主的觀點暗含東方哲學,塵世中的一切,包括幸福和愛情,都是虛無的、易逝的,俗世之中沒有永恒的事物,一切都是轉瞬即逝。
(2)Шел пешком по молодому липкому снегу.
例子使用的是語義辭格中的“修飾語”這一辭格,“молодой”的意思是“年輕的;青年的;新出現(xiàn)的;幼小的”,用“молодой”來修飾雪,首先是寫新雪的潔白無瑕,象征女主宗教信仰的純潔性,對宗教的忠貞;第二,暗示女主最后精神上受到洗禮,重獲新生;第三,說明男女主的關系也走向嶄新的階段:從戀人變成相忘于江湖的陌生人。
這里所說的感情表現(xiàn)力色彩指的是語言手段所附有的關于說寫者自己的主觀世界的信息:感情、褒貶態(tài)度、強調(diào)語氣以及語言的情調(diào)。這些修辭色彩常用來描寫人物的性格、氣質(zhì)、情緒、語氣,使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1)Похоже было на то,что ей ничто не нужно:ни цветы,ни книги,ни обеды,ни театры,ни ужины за городом,хотя все-таки цветы были у нее любимые и нелюбимые,все книги,какие я ей привозил,она всегда прочитывала,шоколаду съедала за день целую коробку,за обедами и ужинами ела не меньше меня.
這是小說男主回憶與女主交往期間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這一段前后兩部分內(nèi)容相互矛盾。前一部分男主回憶總結道,“似乎她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鮮花,不需要書籍,不需要進午餐,不需要上劇院,不需要到城外去吃晚飯”。語句中連續(xù)五個否定代詞“ни”,若干個同等成分列舉事實,節(jié)奏雖然平緩,但給言語涂上了濃厚的無奈色調(diào),反映出男主對女主一系列行為的不解、疑惑,走不近她內(nèi)心世界的苦惱。第二部分一個“хотя”急劇轉折,語調(diào)有力,表明男主對女主矛盾行為的不解,“她那里總是擺著鮮花,我捎去的書她也總是讀完,巧克力糖她一天可以吃一整盒,在進午餐和晚餐時她吃得不比我少”。如此前后對比,在結構和節(jié)奏上形成對稱,造成前后矛盾的氣氛,看似在寫男主對女主的日常行為的觀察,實則是暗寫女主心靈深處的矛盾,不協(xié)調(diào)因素的描寫揭示出她困惑的心情,對生活的迷茫,從側面生動地刻畫出她身上世俗縱欲和宗教禁欲兩個因子并存的矛盾性。
(2)Вскоре после нашего сближения она сказала мне,когда я заговорил о браке:—Нет,в жены я не гожусь.Не гожусь,не гожусь...
這是小說中當男主談到婚姻時,女主的一番回答,不斷重復著“не гожусь”,與漢語中的排比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有力地表明態(tài)度,形成不容置辯的語氣。女主的回答暗示她的結局:進入修道院,虔誠地與宗教為伴。連續(xù)三個“не гожусь”表明她對婚姻的態(tài)度:敬謝不敏,拒絕結婚,在某種程度上認為自己不是持家有方的賢妻良母,這一認知透露出女主對自我的清晰認知和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的認識。傳統(tǒng)俄羅斯家庭中是以男性為中心,“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性在社會上展現(xiàn)能力,展露才智,而女性只能呆在家里,為柴米油鹽、瑣碎事務而勞心勞力。女主認為自己不適合扮演這一角色,即她不贊同傳統(tǒng)家庭中的女性角色,生動地刻畫出一個迫切逃離愛情的女主人公形象。
小說《凈身星期一》是一部蘊含語言藝術的經(jīng)典作品,布寧以其高超的語言手段描繪了一段最凄婉、最感人的愛情故事,男主與女主的愛情是誕生于塵世,卻摻雜著宗教因素,這其中的矛盾注定是不可逾越的。男主追求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而女主,處在繁華塵世和宗教信仰之間,她迷惑煩惱困惑不解,最終逃避現(xiàn)實,進入修道院。愛情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理解、寬容、尊重,兩人目標追求一致;但是愛情更是放手,正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求蕩氣回腸的愛情,只求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女主最后也是懷揣不舍與男主告別,進入修道院。
本文從俄語原文出發(fā),深刻分析語言手段的形象運用,有利于理解小說的語言藝術,進而深刻把握小說的內(nèi)涵。
注釋:
①②⑦⑨⑩(俄)伊凡·布寧著、馮玉律、馮春譯:《幽暗的林蔭小徑》,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53頁,第255頁,第253頁,第258頁,第255頁,第255頁
③⑤⑥⑧呂凡:《俄語修辭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年版,第219頁,第220頁,第 224 頁,225頁,第225頁。
④А.И.Горшков:《Русская словесность》,Просвещение1996年版,第1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