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龍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明清時期，長途販運商的經(jīng)營方式發(fā)生重大變化，汪士信總結其中之一為“行商變座商，出現(xiàn)定行業(yè)與栓一頭現(xiàn)象”。①所謂“定行業(yè)”是指販運商行業(yè)化，“栓一頭”是指販運商不再流動逐利，改為派人常駐產(chǎn)區(qū)、中轉或銷區(qū)，占領行業(yè)鏈條“某一頭”。長途販運商的組織形式發(fā)生改變，派人常駐繼之演進到總分號組織階段，通過設置分號構建業(yè)務體系，并擁有相應制度加以維持，對跨區(qū)域貿易開展與全國性市場形成具有重要意義，可稱為傳統(tǒng)社會一大創(chuàng)舉。

民國時期，學界已認識到總分號組織的重要性，陳其田稱山西票號的總分號猶如中央集權，其所言“資本既儲總號，獲利也歸總號計算，以總號為中心，各地分號不過輔助機關而已”點明總分號隸屬關系。②新中國成立以后，學界曾分析瑞蚨祥總號如何控制分號的業(yè)務、財務和人事，對傳統(tǒng)企業(yè)研究作出重要貢獻。③改革開放后，學界對總分號組織的探討，主要聚焦于晉商領域，甚至有學者將之上升到晉商成為全國性商幫的一大利器。④另有翁其銀對上海藥材東洋莊的研究，馬勇虎對志成號布商的研究、盧忠民對萬和成等五金商的研究都曾談到總分號如何運作及其管理特色。⑤由此看來，晚清民國時期各地區(qū)、各行業(yè)普遍有傳統(tǒng)企業(yè)運用總分號組織，本文將之稱為總分號式傳統(tǒng)企業(yè)。

學界對總分號組織的認識不斷加深，但研究議題多集中于資本構成、人事管理、會計制度、業(yè)務經(jīng)營等方面，對資金管理探討較少，所見著述多是討論應收、應付賬款等記賬科目設置是否合理，⑥尚未有專題探討總分號之間資金管理模式。所謂資金管理模式是指企業(yè)內部調動、使用、監(jiān)管資金的方法，蘊含著分權向集權過渡理念，主要目的是把資金集中管理起來，具體包括收支兩條線、資金池、結算中心等。⑦資金管理模式雖是現(xiàn)代概念，但傳統(tǒng)企業(yè)資金調動亦須按章循規(guī)，古今之間頗有相似可值得借鑒之處。

新中國成立初期，學界在研究瑞蚨祥的財務制度時提及其分號收入提交總號，進貨支出由總號信樓付款，⑧這種資金調動實際就是收支兩條線，收支分離管理，不可坐收坐支，與當今集團公司所研討的收支兩條線內涵基本一致。⑨再如北京萬全堂所列分號合同亦有統(tǒng)收統(tǒng)支資金管理意味。⑩但瑞蚨祥之后學界對資金管理模式的分析散見于業(yè)務論述當中，對其重視程度不夠。

晚近時期，唯有解決資金調動才能產(chǎn)生長途貿易。換言之，資金管理是總分號組織制度核心，1946年廣升遠駐禹州分號掌柜張鑾所稱“做事全在款之有與無，實不再人之多不多耳”一語道破資金重要性的商業(yè)真諦。因此本文從山西藥號的資金管理入手，拋磚引玉對總分號式傳統(tǒng)企業(yè)的資金管理模式加以探究。清嘉道年間山西藥號內部出現(xiàn)使用總分號組織現(xiàn)象，通過設置分號從事藥品販運，后因經(jīng)營規(guī)模龐大而在祁州、禹州等全國性藥市組建山西幫。在總分號式傳統(tǒng)企業(yè)群體當中具有代表性。目前本文也已搜集整理到山西藥號文獻，內中包含大量總分號資金往來信息，可作實證研究彌補當前研究薄弱之處。

本文認為山西藥號的總號功能以財務管理為主，通過控制資金參與販運，分號功能以業(yè)務經(jīng)營為主，具體籌劃貨物采購、運輸與銷售。一言以蔽之，便是分號經(jīng)營、總號核算。山西藥號的總號作為資金結算中心，順勢建立收支兩條線，且這種歷史現(xiàn)象必須在總分號組織發(fā)展背景下方能理解。

一、總分號組織演進與山西藥號發(fā)展過程

總分號組織應當直接發(fā)源于明中葉的伙計制度。明嘉靖年間沈思孝提到“平陽、澤、潞……，一人出本，眾伙共而商之”，吳慧將這種領本經(jīng)營歸納為東家出資、伙計經(jīng)商模式，并稱領取本錢經(jīng)商的伙計以攜資遠赴外地販運為主，經(jīng)營所得全部上交再按資本與勞力分配。此時的伙計經(jīng)商已有外派分號機構雛形，東家則有作為資金結算中心的資金管理模式意蘊，后世制度化為分號經(jīng)營、總號核算。明中葉的總分號組織尚未成型，但各類管理制度已在發(fā)展之中。

清乾隆年間褚華在《木棉譜》中稱其六世祖在明朝末年經(jīng)營布牙行“秦晉布商皆主其家，門下客常數(shù)十人，為之設肆收買，俟其將戒行李時，始估銀與布，捆載而去。”也即布牙行派出門下客外出設肆為秦晉布商收買布匹，此時布牙行與門下客已有總分號組織表現(xiàn)，門下客設肆猶如分號收買布匹，等待秦晉布商準備返程時再由布牙行作為總號核算布匹價值。分號已有固定居所且總分號分工明確，故而筆者推測明朝末年江南地區(qū)布牙行最早采用總分號組織形式。

其后，褚華再次提到其所處乾隆時代“近商人乃自募會計之徒，出銀采擇，而邑之所利者，惟房屋租息而已。”可見，清前期隨著牙行管控交易模式被削弱，秦晉布商等販運商遂從寓居布牙行改為自行設立分支機構，派駐相應人員出銀采擇，乾隆年間總分號組織應已相當成熟且推廣開來。而且無論是東伙、還是布牙行，其首腦都延續(xù)著作為結算中心的習慣，可謂是資金管理與總分號組織誕生發(fā)展相始終，后世傳統(tǒng)企業(yè)紹繼之并發(fā)展出多種資金管理模式。

清嘉道年間，山西藥號相繼演進至總分號式傳統(tǒng)企業(yè)階段，出現(xiàn)在各地設置分號現(xiàn)象。嘉慶十三年(1808)太谷廣升聚成立，道光六年(1826)出現(xiàn)在禹州(今禹州市)關帝廟重修碑刻當中，道光三十年(1850)見于佛山《重修山陜會館福地碑記》之內，同光之際祁州(今安國市)藥王廟《眾商義捐布施碑記》山西幫捐施銀錢名錄中有“太谷廣升聚、廣慶和”字樣。以上碑刻資料展現(xiàn)太谷廣升聚駐禹州、廣州、祁州分號設置情況。

清道光以后山西藥號大量增加。咸豐十一年(1861)平遙廣成瑞、太谷廣聚盛駐廣州分號通過日昇昌辦理匯兌。1898年大義長信稿提到太谷廣升蔚、廣信恒、廣茂興駐包頭分號經(jīng)營甘草，大義長、大有謙駐包頭分號收購枸杞。廣慶和信稿提到太谷廣升遠、平遙延壽裕、祁縣永春原、長治萬盛高、萬盛順駐廣州分號販運洋廣藥材，太谷廣信恒、廣恒懋、蔚泰和在河口鎮(zhèn)(今托克托縣)專辦甘草。根據(jù)大義長、廣慶和信稿所見山西藥號的分號情況，繪制表1如下。

如表1所示，廣慶和等11家山西藥號的總分號組織包含總號、分號、派駐點三大層級。其中，祁州、禹州、天津、廣州、香港、包頭、歸化城(今呼和浩特)分號屬于一級分號，常年設置可與總號直接通信，直到1946年廣升遠的分號管理依舊如此。另有河口鎮(zhèn)二級分號設置源于甘草采集季節(jié)性，1898年廣慶和伙友吳登春僅在河口鎮(zhèn)與總號直接通信3次，待甘草收購完便撤回歸化城，可見河口鎮(zhèn)分號隸屬歸化城分號管制，尚不具備常駐條件，但地位遠高于派駐點。派駐點主要是一級分號所設辦事機構，必須經(jīng)其直屬分號轉達方可與總號通信，1946年廣升遠駐西安分號便設有寶雞派駐點，指派其收購川芎、發(fā)菜。

表1 1898—1899年大義長、廣慶和信稿所見山西藥號的總分號駐地分布

清末民國時期，山西藥號的分號因經(jīng)濟格局變化面臨調整，并總體呈現(xiàn)由傳統(tǒng)市鎮(zhèn)向近代化城市轉移趨勢。如山西藥號在陜西素以駐三原分號為首，其后因鐵路修建，西安地位上升，1946年廣升遠在陜西經(jīng)營中心已從三原改駐西安。再如1904年膠濟鐵路開通后，永春原、廣升遠、廣全聚先后設置駐濟南分號，作為穗港與京津之間中轉站?！捌咂呤伦儭焙笊轿魉幪栺v祁州分號紛紛遷往津、京。天津等近代化城市遂取代祁州等傳統(tǒng)市鎮(zhèn)成為山西藥號經(jīng)營重心。

抗戰(zhàn)期間大量山西藥號收撤分號倒閉歇業(yè)，1946年僅剩山西藥號所設駐天津、北京、西安、廣州、濟南、禹州等六地分號尚可正常運轉。1952年“五反運動”后，廣升遠陸續(xù)收撤各地分號，經(jīng)歷公私合營改造為太谷廣譽遠制藥廠，其后又與廣源興、延齡堂合并。1956年廣全聚駐天津分號以錦全慶名義加入天津市藥材聯(lián)合出口公司，至此山西藥號基本結束運營。

總體來看，山西藥號的分號多位于通商大埠，總號多位于家鄉(xiāng)，本土市場狹小，故而總號參與販運業(yè)務最佳途徑就是控制資金調動。山西藥號的總分號組織對資金管理模式的選擇隨時代特點而變化，但首要因素是為配合分號業(yè)務開展。

二、分號之間相互供應藥貨組建運銷鏈

山西藥號的分號是為完成指定任務所設,每一地分號職能各有側重，無法獨立經(jīng)營，必須相互配合方可構成貿易鏈條。1898—1899年廣慶和等11家山西藥號通過設置分號構筑洋廣藥材、西北藥材兩大販運業(yè)務體系(見圖1)。每一地分號采銷職能無法獨立，必須經(jīng)由總號協(xié)調處理內部資金調動關系。

資料來源：《光緒二十四年太谷廣慶和藥店各路來信稿》，出自劉建民：《晉商史料集成》第11冊，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329-483頁。箭頭指明各駐地分號的藥材商品流動方向。

(一)山西藥號的洋廣藥材販運體系

1898年6月8日、8月1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先后收到駐祁州、禹州分號所寄冬季藥會水程折即采購清單，10月16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致總號信中稱：

咱號南北兩會貨，日前業(yè)已辦畢，祁字和記共辦二百一十九件，成本實銀一萬一千二百五十五兩八錢二分；亨記共辦一百八十七件，成本實銀一萬零二百六十九兩五分；津字共辦貨一十三件，成本實銀三百零六兩四錢二分；禹字共辦貨三十九件，成本實銀三千四百八十三兩四錢六分，至于結賬亦皆分寄各處矣，至祈勿念是荷。

所謂“南北兩會”是指祁州、禹州冬會，“祁字和記、亨記”是指廣慶和、廣慶亨駐祁州分號。1898年6月至10月廣慶和駐廣州分號相繼為廣慶亨駐祁州分號，廣慶和駐祁州分號、駐天津分號、駐禹州分號辦理冬會所需洋廣藥材。其余山西藥號也在加緊采辦，如“廣升遠買到保安泰王頭各一箱，照今春祁會之市，難以望利也”“延壽裕買到茂生之貨各半箱，該號祁會今冬意在必趕”。所謂咱幫是指山西藥號駐廣州分號，說明山西藥號的洋廣藥材采購步調一致。

在山西藥號駐廣州分號辦貨期間，其運輸過程亦隨之開展，天津是洋廣藥材重要中轉站。1898年廣慶和駐天津分號先后提到其在8月28日“收到津字貨一十三件，祁字和、亨兩號貨共卅件”、10月10日“前后共收到廣來祁字貨二百廿二件俱已裝船發(fā)運祁州也”，祁縣永春原也在10月28日完成運輸任務，“前后三幫共來廣貨一百六十二件，來之過晚，裝船、起車各半發(fā)祁”。至此，山西藥號駐天津分號的洋廣藥材冬季運輸任務基本結束。

山西藥號駐祁州、禹州分號自接收洋廣藥材之日起便對外出售。1898年12月4日廣慶和駐祁州分號稱“會事已畢”，12月11日廣慶和駐禹州分號亦稱“刻下禹冬會約已完竣”。山西藥號以祁、禹藥會為核心的洋廣藥材販運業(yè)務順利完成。冬會販運結束后，春會采購隨之開展，1899年1月5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收到“統(tǒng)來祁字和、亨兩號正副水程四頁，遵式采辦”，1月19日收到“咱禹會春會正副水程”，進行采購。由此開啟又一輪洋廣藥材運銷循環(huán)。

(二)山西藥號的西北藥材販運體系

山西藥號的西北藥材主要從河口鎮(zhèn)、包頭收購。1898年8月11日河口鎮(zhèn)廣順和稱“今年眾號共收草一百一十船之譜，大、貳草約有二千八百捆上下”，若按1船3萬斤計算，河口鎮(zhèn)匯集甘草330萬余斤，內部又分大草、二草、皮粉草、通草、河奎草等甘草規(guī)格，足見山西藥號經(jīng)營規(guī)模之大。1898年大義長駐天津分號提到“近聞寧號枸杞收得甚好，又聞咱與興盛凝赴寧貪杞未知貪得多寡”，即是前往寧夏寧安堡采辦枸杞。甘草、枸杞每年兩季收獲，在產(chǎn)地初加工完成后就近運至黃河渡口集散到河口鎮(zhèn)、包頭，再往天津等東部地區(qū)運進。

山西藥號所購西北藥材主要銷往天津、禹州和祁州。1898年10月16日廣慶和駐天津分號稱“咱號所到之貨如數(shù)售完”，11月初駐禹州分號在“禹地之陳草俱各消完”，12月1日祁州分號亦相繼“售清”，西北藥材秋季銷售至此結束。1899年正月底西北藥材開盤，山西藥號駐天津、禹州、祁州分號再次迎來春季銷售。若按1898年“七月完盤”習慣，西北藥材春季銷售亦將于7月結束。繼之進入西北藥材秋季運銷階段。

山西藥號駐廣州、香港分號也是西北藥材銷售端之一，主要承接駐天津分號運來的甘草、枸杞。1898年10月16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提到“北來之貨疲而且臭，以今歲論之，惟甘草一色，大眾賠錢不少”。除銷售西北藥材外，山西藥號駐廣州分號曾因銷售參茸在廣州被稱為“山西行”。1899年2月22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稱“咱與廣兩幫大眾鹿茸昨日平安抵廣，此色近年業(yè)已底空，西口雖則價高今歲無防賠本也”。鹿茸來自西口即歸化城，因穗港兩地無貨故可得利。廣慶和駐廣州分號還曾請駐天津分號“貪辦北茸”?？梢姡轿魉幪栠€擁有駐歸化城、天津分號采購，駐廣州、香港分號銷售的參茸販運體系。

此外，山西藥號的總號還往各地分號投送包括龜齡集在內的山西藥材，與分號構成供銷關系。山西藥號的各類業(yè)務規(guī)模順應時局變化，1920年直隸實業(yè)廳統(tǒng)計祁州藥市中的山西幫所售藥材來自西口、廣港與山西。直到1946年山西藥號依舊維持洋廣藥材、西北藥材、山西藥材販運業(yè)務，僅是規(guī)模發(fā)生變化。

總體而言，山西藥號每一地分號的采、銷、運輸功能被拆解，分別組成洋廣藥材北上和西北藥材、參茸南下等運銷鏈條。如山西藥號駐廣州、香港分號作為洋廣藥材采購端，同時也是西北藥材與參茸銷售端；駐天津分號作為洋廣藥材中轉與銷售端，一并擔當西北藥材銷售重任。1959年學界稱分號相互供應貨物方式為“代購”。每一地分號的采購與銷售業(yè)務，都不能由其自身掌握，必須與其它分號配合才可完成。這就為總號插手分號業(yè)務，作為資金結算中心與每一地分號建立收支兩條線，保證分號之間“代購、代售”業(yè)務循環(huán)提供邏輯前提。

三、總號作為資金結算中心建立收支兩條線

收支兩條線是現(xiàn)代資金管理模式之一，具體是指總公司要求分公司收入與支出分流，不可坐收坐支，并開設兩個賬戶分別對收、支進行管理。收支兩條線首見改革開放后的政府單位，其后廣泛應用于集團企業(yè)資金管理領域。具體到晚近時期山西藥號而言，收支兩條線主要表現(xiàn)為總號根據(jù)每一地分號運作時節(jié)，向其支付采購資金并接管銷售收入。山西藥號的各地分號職能分工各有側重，故在收支兩條線之中的表現(xiàn)略有差異。

(一)資金撥付一條線

前文述及1898年6月、8月廣慶和駐祁州、禹州分號相繼寄來水程折要求駐廣州分號采購洋廣藥材，廣慶和總號也于同期啟動資金撥付行動。山西藥號的總號撥付資金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由總號在平祁太委托票號將銀兩匯往分號駐地，第二種是由分號主動向同一駐地票號分號借款，再由總號與該票號總號清償。如表2所示，1898年6月8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稱已知曉總號“由協(xié)成乾匯來銀一萬兩”即是第一種資金撥付方式，廣慶和總號與協(xié)成乾總號約定，由其將一萬兩分兩次匯至廣州，7月30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稱“一萬兩之數(shù)，兩期業(yè)已收清”，此時正值山西藥號整體為祁、禹冬會所需洋廣藥材籌備之際。

表2 1898年廣慶和等駐廣州分號與總號間資金調動信息節(jié)選

1898年12月24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提及“遠記收匯乾記銀一萬兩”屬于第二種資金撥付方式。如表2所示，也即廣升遠駐廣州分號先向協(xié)成乾收銀一萬兩，再由廣升遠總號于1899年太谷夏標交還協(xié)成乾總號。廣升遠雖用匯兌術語，但本質屬于借貸，若依票號本平計算廣州番銀92扣與太谷鏡寶銀995扣，兩者每千兩僅銀色便差75.4兩，廣升遠駐廣州分號所收“補用主水銀”即匯費與75.4兩之間差額自然便是利息，票號“補用主水銀”越大，藥號所付利息越小，本文遂將這種匯兌業(yè)務稱為匯兌借貸。并且該借貸方式規(guī)模頗巨，乃至發(fā)展出金融市場，1898年廣升蔚駐廣州分號“做開谷明秋標期盤”，廣恒懋、萬勝高、萬盛順、廣慶和駐廣州分號參與此盤借貸若干。山西藥號的分號匯兌借貸實際可稱為總號超前撥款，同時也是票號將信匯與放款相結合的表現(xiàn)。

山西藥號內部普遍存在先由分號主動招攬匯兌獲得資金，再由總號按標期交匯還款的資金撥付一條線。如廣升蔚駐廣州分號所辦“秋標期盤”，再如1898年9月16日廣慶和駐天津分號稱“咱號在津收匯到東陽義生晉化寶銀400兩正，訂明在谷冬標交伊竟寶，共得過伊匯水銀八兩”亦是在匯兌之間獲得總號超前撥款。分號借貸總號還款，更能照顧到分號采購時節(jié)差異性，且總號定期收到分號書信所報借貸金額信息，便于及時干預分號舉債，以免造成巨額債務無法償還。

(二)銷售收入上交一條線

除資金撥付一條線外，山西藥號各地分號還接受其他分號與總號送來藥貨。

因此還有銷售收入上交一條線。如表2所示，1898年7月6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稱“與德興行趙近仁兄定匯售茸銀三千兩，咱在谷本冬標期交伊”。德興行是廣源興所設駐廣州分號，若從德興行角度而言，實際就是通過廣慶和將參茸銷售收入上交給廣源興總號?！笆廴足y”也有專項資金含義，總號收取銷售收入才能對外結算債務，對內結合支出計算利潤，其后撥付采購端分號繼續(xù)采購。

山西藥號各地分號除委托票號將銷售收入?yún)R往總號外，還有兌使給商號和現(xiàn)銀運送兩種方式。1899年4月2日廣慶和駐禹州分號稱“咱谷晉生祥兌使咱號竟寶銀二千兩正，言明兌至谷本夏標無利交咱”。晉生祥是祁縣茶莊，其駐禹州分號向廣慶和駐禹州分號借銀2 000兩，再由晉生祥總號于1899年太谷夏標時交還廣慶和總號。晉生祥“兌使”有互換含義，屬于異地借貸關系，通過此次交易，晉生祥駐禹州分號獲得2 000兩現(xiàn)銀，廣慶和駐禹州分號與總號建立收入上交一條線，且不用票號匯兌免于交納匯費，僅需按標期結算即可。

1898年11月22日廣慶和駐祁州分號稱其預想將洋廣藥材與黃連銷售收入32 400兩“匯谷明春標期”交給總號。但廣慶和總號為防范1899年太谷春標發(fā)生頂標事件，要求駐祁州分號起現(xiàn)送谷，12月1日駐祁州分號稱“春標匯項尚未頂真，比去年準少，三二日內著伙先為送回現(xiàn)標四千兩上下之數(shù)?！彼^“頂真”即是頂標，極易損害商家信譽，廣慶和駐祁州分號寬慰總號1899年春標頂標事件準少，但依然遵從指示將現(xiàn)銀4 000兩運往太谷。

山西藥號各地分號招攬匯兌超前獲取資金或接收總號匯款與采購活動相匹配時間各有不同，但收入上交時間節(jié)點卻統(tǒng)一為標期，總號接收銷售收入一條線在標期最為明顯。前文述及德興行委托廣慶和駐廣州分號交匯日期是1898年太谷冬標。1898年11月4日廣慶和駐天津分號稱其所售甘草、枸杞銀兩已經(jīng)收結“在津交匯與祁縣長盛湧西公砝化寶銀一千兩正，明年春標在谷交咱竟寶”，即是委托長盛湧票號于1899年春標將收入上交給總號。

山西藥號每一地分號都與總號建立收支兩條線，最明顯者如駐廣州、天津分號都有收支兩條線資金調動記錄，駐禹州、祁州分號以銷售收入上交一條線為主。山西藥號的收支兩條線雖有商號間匯兌與現(xiàn)銀運送事例，但總體以委托票號承攬為主，資金撥付與票號放款相結合，收支上交成為票號存款，兩兩相對構成共生關系。各地分號在收支兩條線中表現(xiàn)不同，并跟隨分號駐地、業(yè)務種類調整而變化。迨至民國時期，山西藥號的經(jīng)營重心從傳統(tǒng)市鎮(zhèn)轉向近代化城市，駐天津分號成為眾分號之首，業(yè)務經(jīng)營之下的資金管理模式亦隨之發(fā)生變動。

(三)民國時期山西藥號的收支兩條線變化

民國時期平祁太地區(qū)逐漸喪失金融中心地位，山西藥號以總號為中心的收支兩條線總體呈現(xiàn)崩解狀態(tài)。首先是山西藥號駐天津分號藉由天津金融中心之便，獲得資金中轉匯集地位。廣升遠所籌備的洋廣藥材采購資金都是先行調津，再由駐天津分號調往穗港，1946年4月中旬廣升遠總號要求駐天津分號“著載備款，赴港看勢貪辦大路宜貨”，駐天津分號則回應稱：

前敘與廣備妥之款三百萬已經(jīng)匯津，……著再匯津二百萬，接濟信報自濟亦直接匯往百萬，前后收進總計八百萬，轉港貪辦三號木香等。

廣升遠駐天津分號成為總號與駐廣州、香港之間資金調撥中轉站。廣升遠駐廣、港分號的銷售收入也匯往天津，1946年9月18日廣升遠駐天津分號稱“昨前兩接港電共匯津款(大洋)一千萬”。圍繞洋廣藥材運銷的收支兩條線中心已轉移至駐天津分號。廣升遠駐北京分號曾將全年收入“至今共售洋一千二百余萬元，款均調津應用”。廣升遠駐西安分號為總號采購木香后唯恐資金周轉不開，曾要求總號“將款由晉速為兌安或由津轉匯”?？梢?，廣升遠總分號內部采購支出、銷售收入改由駐天津分號接管，駐天津分號成為介于總號與其他分號之間的資金管理者，在經(jīng)營重心之外添設金融功能，大有超越總號地位之意。

其次是標期影響減弱，多存在于山西藥號的總號與駐天津分號之間。1946年8月廣升遠總號命令駐天津分號籌備秋標應還貨款大洋1 500萬。廣升遠駐天津分號先后在津出借大洋800萬，再由總號在太原收匯獲取該款；廣升遠總號亦在太原、太谷先后借得大洋650余萬，之后再由駐天津分號還款。按標期匯兌借貸方向發(fā)生重要變化，早先分號借貸、總號還款方式改為總號借款、分號還賬。山西藥號的總號不再是資金匯入之地，僅能遙控駐天津分號管理資金。其余分號雖曾接到“民國三十五年度標期單”，但僅有駐廣州分號按標期將所借王宅樹德堂等三家本利銀匯往總號，駐禹州分號、西安分號與總號之間匯兌改為員工往家兌款為主。標期不再是山西藥號總分號之間必須遵守的資金結算日期。

最后是分號擁有資金自主調動權。其一是分號之間直匯愈加普遍，票號興盛時期，山西藥號各地分號都需將資金匯往總號參與標期結算。但票號衰落后，總號收支能力減弱，分號之間直匯增多，1919年廣聚盛駐祁州分號委托當?shù)劂y號將銀兩匯申再轉穗港。1946年廣升遠駐禹州分號直接將西北藥材銷售收入800萬法幣調往西安，不再經(jīng)由總號轉手。其二是分號可以坐收坐支，1946年廣升遠駐濟南分號“所售之貨款已陸續(xù)買進貨物”，駐西安分號亦曾“將款貪買川陜貨”。山西藥號的分號自主經(jīng)營權增加，已不再遵循僅完成指定任務的定位關系，有向獨立經(jīng)營的分公司轉變跡象，總號實際已無力控制分號業(yè)務經(jīng)營過程，相應的資金管理模式已經(jīng)混亂，尤其是在駐西安、禹州分號資金管理方面。

山西藥號的收支兩條線，早先以票號作為金融后盾，雙方總號基本都位于平祁太，山西藥號總分號之間基于票號匯兌網(wǎng)絡便可直接進行資金調撥，再加上標期結算習慣，總號完全可以控制分號收支。但民國時期城市規(guī)模對應金融層級，金融中心已自平祁太轉移至天津、上海等大都市，經(jīng)濟發(fā)展邏輯改變，已非傳統(tǒng)企業(yè)固有習慣所能適應，除非山西藥號的總號遷往大都市，否則再無掌握市場與金融之舉。1946年2月15日廣升遠駐西安分號致信總號稱西安存款“利息僅為五分，近聞津市利息有八分九之訊”。天津的金融優(yōu)勢已將山西藥號的總號統(tǒng)制地位瓦解殆盡，空有名義上的賬目體系控制地位，收支兩條線已經(jīng)瓦解。

四、山西藥號的賬目體系

晚清時期，山西藥號的分號所得撥付資金一般在采購籌備伊始便已到賬，但距離采購結束尚有時日；各地分號銷售結束日期，與銷售收入上交總號按標期清償亦有若干月份間隔。以上時間差必然導致收、支資金會在分號停留一段時間，成為分號“存款”，且存款機構一般都是票號，這也就是票號所稱期銀與得空期的由來。于是在資金調撥存在時間空檔情況下，總分號內部唯有及時書寫賬本，方能保證收支兩條線資金往來明晰。

山西藥號的總號為各地分號設置來往賬，與信件相配合實時監(jiān)管各地分號經(jīng)營過程。分號向總號寄送信件報告各類信息，故信稿亦可稱信賬。凡是涉及具體交易或銀錢調動時，分號信件往往會用“登賬”“錄底”等字樣結尾，即要求總號書寫底賬。1898年12月廣慶和駐祁州分號致信總號稱伙友延吉從祁州帶去一枚銀錠“至日與和記登賬為是”。1946年廣升遠駐天津、廣州、濟南、西安分號向總號報告業(yè)務時分別要求“照過津賬、復核註賬、注收濟冊、注收安賬”等語。說明山西藥號的總號為每一地分號都開設專門賬目，由此便產(chǎn)生采購端和銷售端分號賬目相互對應效果。如表3所示，1898年11月22日廣慶和駐祁州分號向總號報告廣東置貨結賬，與10月16日駐廣州分號所報告采購件數(shù)與成本實銀基本一致。總號通過對比分號財務信息便可把控全局。

表3 1898年廣慶和各地分號致總號信中有關賬本信息節(jié)選

山西藥號的分號也擁有所屬賬本記錄總分號內部業(yè)務來往。如表2所示，1898年6月8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向總號報告已知曉將從太谷匯來銀一萬兩之后稱“已經(jīng)照信注底”，即是指明將與總號資金往來書寫到底賬或稱流水賬上。前文提到10月16日廣慶和駐廣州分號完成采購并向總號致信稱“至于結賬亦皆分寄各處矣”，所謂各處是指駐祁州、禹州、天津分號。由此說明分號及時將與總號和其他分號所發(fā)生業(yè)務來往記錄在賬留待日后核對。山西藥號的總分號應當各有一套賬冊，相互記錄貨款收支，由此產(chǎn)生總分號之間對賬核算之故。

山西藥號的分號掌柜負責歸結任期內所有賬目。如表3所示，1898年5月19日禹州春會結束，廣慶和駐禹州分號掌柜蘇湜向總號報告稱已將禹號賬本算清，不日將返回總號，掌柜之職由薛錫德接任。10月27日正值禹州冬會進行之際，蘇湜換下薛錫德重掌駐禹州分號，但薛錫德并未返回，而是直到12月11日禹州冬會結束賬目歸結清楚之后，“錫德兄”即薛錫德方才動身回谷。筆者推測掌柜回程應攜帶賬本，總號賬本與分號賬本應當有一個核對過程。

山西藥號的分號通過匯票結算債權，達到交易過程不見現(xiàn)銀效果。1898年祁州冬會期間，廣慶和駐祁州分號先后收到恒慶公、志成信、新泰厚、大德恒、合盛元、大德通所開匯票，相繼送至總號，根據(jù)匯票平碼、期口如數(shù)兌收，僅11月2日廣慶和駐祁州分號便“收到匯票十二張，和記四張、亨記八張，共計六千三百八十五兩”。匯票收結免去現(xiàn)銀交易，作為賬目輔助確保資金回籠。瑞蚨祥也是借助錢莊所開期票完成交易。票據(jù)交易可謂金融一大創(chuàng)新。

山西藥號依托信稿、賬本、匯票構建賬目體系，最先達成賬面清楚，也即學界所稱記賬科目整合性，其后才是事實上的資金調動。民國時期，山西藥號總分號之間延續(xù)互設往來賬習慣，但已打破不可坐收坐支原則，1918年廣升遠駐廣州分號致信總號稱“齊年終仍無存款，置春會貨之款，尚望祁谷接濟”。說明分號坐收坐支，以總號為核心的收支兩條線制度面臨崩解?？偺杻H能通過賬目體系與人事調動來控制分號，而駐天津分號坐擁北方金融中心優(yōu)勢，已取代總號成為事實上的資金管理者。這也是為何山西藥號駐天津分號可以存續(xù)至三大改造之前，甚至廣全聚駐天津分號可以獨立經(jīng)營的重要原因。

五、余論

綜上所述，晚清民國時期山西藥號建立收支兩條線資金管理模式，總號按分號采售時節(jié)撥付采購資金并接管銷售收入，該項制度根源在于票號提供強大金融后盾，山西藥號的收支兩條線與票號存放款匯兌業(yè)務達成共生關系。票號勢力愈加強盛則山西藥號的收支兩條線資金管理模式愈加穩(wěn)固，反之則愈加松散。民國時期伴隨票號相繼歇業(yè)，山西藥號的總號失去金融屏障，空有賬面上的資金結算中心地位，整體層面上的資金管理模式已處于混亂重建階段。

在山西藥號發(fā)展過程當中，收支兩條線最大程度回籠資金保證利潤，可稱為總分號組織制度核心，也是山西藥號發(fā)展壯大得以在祁州、禹州等全國性藥市稱幫的重要原因。以此推之，其余如茶商、布商乃至晉商群體都與票號聯(lián)系相當緊密，黃鑒暉曾觀察到大商業(yè)是票號主顧，其資金管理模式應與山西藥號相同，都是依托票號建立以總號為核心的收支兩條線，參與平祁太標期結算。祁縣還有茶票莊，茶葉與匯兌一體辦理，茶業(yè)收支自然與票號匯兌結合開展。甚至晉商諸多大型商號與票號都是同一東家開設，如太谷曹家、贠家。延伸來看，正是晉商發(fā)展出強大的票號匯兌業(yè)，其總號位于平祁太，打造出平祁太金融中心，支撐晉商大型商號得以建立收支兩條線資金管理模式，才是晉商在明清長途販運業(yè)中舉世聞名的根本原因。另有商號間匯兌作為補充，從資金管理角度而言，相互拆借完成異地借貸亦是地域商人結為商幫的重要因素。

其他地域商人也在設法解決資金問題，例如瑞蚨祥總理位于北京，與北京便于資金調撥不無關系。民國時期大型商號聚集于天津、上海，實際也是為借助金融優(yōu)勢構筑資金流通網(wǎng)。當下學界就大型總分公司式企業(yè)集團是否與分公司建立收支兩條線的討論方興未艾，拋開技術與制度層面不講，單從山西藥號角度而言，收支兩條線需要強大的金融勢力支撐，總公司必須與大型銀行總部建立密切關系且能同處一城方能牢固掌握資金管理主動權。

注釋：

① 汪士信：《明清時期商業(yè)經(jīng)營方式的變化》，《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8年第2期，第14-28頁。

② 陳其田：《山西票莊考略》，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89-94頁。

③ 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等編：《北京瑞蚨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第19、43、81頁。

④ 參見張正明：《明清晉幫商人的興衰》，《文史知識》1989年第12期，第32-35頁；劉建生等著：《明清晉商制度變遷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頁；封越?。骸渡轿髌碧柕目偡痔栔啤罚吨袊鹑凇?020年第22期，第96-97頁。

⑤ 參見翁其銀：《上海中藥材東洋莊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158頁；馬勇虎：《亂世中的商業(yè)經(jīng)營——咸豐年間徽商志成號商業(yè)賬簿研究》，《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5期，第107-128頁；盧忠民：《民國北京五金行聯(lián)號經(jīng)營模式分析——以萬成號聯(lián)號為中心》，《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35-40頁。

⑥蘭日旭：《中國近代企業(yè)財務制度變遷探析》，《江漢學術》第39卷，2020年第5期，第40-49頁。

⑦張永濤：《企業(yè)資金管理模式研究——以DYX公司為例》，廣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

⑧ 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等編：《北京瑞蚨祥》，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第44、56頁。

⑨王麗敏：《總分公司式企業(yè)集團管控問題研究》，東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⑩山西省政協(xié)《晉商史料全覽》編輯委員會編：《晉商史料全覽·字號卷》，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1-2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