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本刊編輯部

在這個高競爭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陷入了“精神內耗”，也包括一些青少年。本刊編輯部調查采訪了幾位青少年和心理咨詢師，聽他們講述發(fā)生在自己或來訪對象身上的“內耗之困”。

小杰 初三 內耗時要記得深呼吸，保持微笑

去年的現(xiàn)在，我上初二，學校重新分配了班級。因為之前成績不錯，底子打得牢，剛開始的兩次小考，我都考得不錯，在班上排第一，老師當眾表揚，還讓我分享學習經驗。可是后來，班上不少同學表現(xiàn)出了強勁的后力，逐漸勝過我一籌。反觀自己，從起初的風光無兩，到現(xiàn)在的黯然神傷，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什么不能一直優(yōu)秀下去，周圍的人會不會都把我當笑話看……

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精神內耗”特別嚴重。每次想要認真做題的時候，就有各種小念頭突然竄進腦袋里，搞得我心煩意亂。雖然每天都覺得自己很努力，但一天下來，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成績總是上不去。我覺得自己被無力感所吞噬，其實我成績也沒有多差，但總是糾結著以前所謂的輝煌，總想著重新回到那個我該在的位置，總想向周圍人證明自己。

有時候做著題，就突然做起了白日夢，想象自己又考了班上第一名，老師和同學投來贊許的目光……然后突然驚醒，看著空白的試卷，心生羞愧，又在幻想中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就這樣，雖然看起來我在很努力地學習，但一考試還是老樣子。這讓我有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反正努力也沒用，干嗎這么痛苦呢？我也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么過來的，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為要去上學而感到痛苦，然后背負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動身去學校。

后來，可能是時間的力量，漸漸地，我不再那么焦慮了，也漸漸適應了新的學習節(jié)奏。但我仍然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走出了內耗的狀態(tài)，不過我會告訴自己，無論發(fā)生什么，腳踏實地、活在當下，保持積極的心態(tài)，發(fā)現(xiàn)自己在內耗時要記得及時止損，深呼吸，保持微笑。

小磊 大四 走出“精神內耗”已然是頭等大事

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我深刻體會到了什么是“精神內耗”。6月，我下定了決心，要參加今年的考研。往年暑假我都會回家，今年我跟爸媽說：“我要留在學校，靜心準備考試?！?/p>

然而事與愿違，我根本靜不下心來。每天，我會在自習教室中挑選一個靠窗的座位，但常常是學著學著就走神，反復經歷“走神—凝聚注意力—又走神”的掙扎，我索性收拾東西回宿舍。就這樣，“努力學習一天，在宿舍‘躺平’一天”，成了我的常態(tài)。在宿舍“躺平”的時候，我又會為無法專心致志地學習而感到無比羞愧和自責，心里面有個聲音呼喚我立刻動身去教室，但精神疲憊的我已經拖不動身軀，好像那是一塊千斤重的石頭。

正常情況下，我可以保持每天高效學習3～4小時的狀態(tài)，但我深知，要考入理想的院校，這還遠遠不夠。最初，我對自己的期待很高，心想：不就是再來一次“高考”么，況且也沒有高考那么辛苦。然而事實是我根本做不到，做不到也就罷了，關鍵在于我不允許自己做不到，于是就陷入了慚愧、自責、幻想、痛苦等負面情緒交織而成的泥潭，不可自拔。

后來，我開始勸慰自己，先把考研能否成功放在一邊，走出“精神內耗”已然是頭等大事。首先，還是要行動起來，坐到教室里，能學一點就是進步。其次，要接納自己，在認清自己的基礎上制定目標，避免目標過高無法達到而帶來的負面情緒。還有，要多和朋友交流，也許自己糾結了半天，朋友的幾句話就可以治愈煩惱。

中炅 大四 考研就像是在走一條沒有希望的路

我今年大四，還有不到100天就要參加考研，報考的是南京一所211院校，這是父母為我設定的目標。

很多人考研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而我好像只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待。從小，父母就很在意我的學習，如果考不到班級前幾名他們就會非常生氣。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好，我也很想達到他們設立的目標，但有時真的力不從心。

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這學期很晚才開學，我在家里待了整整3個月，學習狀態(tài)不算太好，數(shù)學題好難，我覺得自己考不上211院校。一邊努力，一邊煎熬，真的好累。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考上了這所學校，我想我也不會特別開心。考研好像是很多人必須做的事情，但我并不覺得考上了理想學校后人生就會因此而更精彩，只是硬著頭皮往前走而已。

我讀書比較早，比同班同學年齡都小，如果今年考不上，明年我應該還是會按照父母的期待接著考，一直到考上為止。我就像在走一條沒有希望的路，即使用盡洪荒之力還是看不到遠方的光。

望樞 大一 高中三年確實沒有“開心”這種情緒

我大概從高二開始有了心理疾病，休學一年，高三回去以后也沒能堅持太久，斷斷續(xù)續(xù)地上課。最后悔的可能是既沒有學得很好，也沒有玩得很好，我甚至羨慕那些徹底“荒廢”了高中三年去玩的同學，因為他們起碼當下是開心的。但我在高中時確實沒有“開心”這種情緒，幾乎都是焦慮和痛苦。

一方面，與家庭經濟條件有關。我家收入偏低，我知道一般越好的學校學費越低，所以從高一起就扛著很大的壓力，一節(jié)數(shù)學課知識點沒聽懂，就會想著少了多少分，以后會多花多少錢。我很羨慕那些一心學習的同學，他們能沉浸在學習中真好，而我在學習時腦子里總綁定著“未來”“家庭”“人生”這些詞語，但凡有一點沒聽懂就會很焦慮，還很容易因焦慮過頭導致擺爛。

另一方面，被學校通報處分是導致我休學的又一個重要原因。那時大概已經是心理問題比較嚴重的時期了，我?guī)Я耸謾C去學校，沒有上交，還特別擺爛地在晚自習期間拿了出來。我不是不尊重老師，也不是想挑戰(zhàn)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更不是想玩手機，而是單純地想讓老師發(fā)現(xiàn)、沒收。我想讓老師知道：這個孩子哪里出了問題。我更希望他能問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但班主任只是很憤怒地把我?guī)У搅烁毙ｉL那里，媽媽也不理解我的行為。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成績下滑、不想學習都是手機的問題。只有副校長，一個和我?guī)缀趿憬涣鞯娜?，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手機肯定不是根本問題”。當時我有一種被治愈的感覺，終于哭出來，沒想到唯一能理解我的人竟然不是媽媽和相處時間較長的班主任。那時副校長問我為什么厭學，我完全答不上來。只是單純害怕困難挫折嗎？為什么別的孩子都能堅持，我卻不行？只是因為家庭經濟壓力嗎？一直到現(xiàn)在已經畢業(yè)了，我也沒有完全想明白，但大概覺得有以下幾個因素。

一是我真的不太適應學校的“體制化”管理，比如我認為一些管理制度過于形式化，沒有考慮到學生的個體差異，而我的節(jié)奏似乎很難與之合拍。二是上下學路上通勤時間過長，會有“通勤內耗”。一想到每天要比別人多浪費三四個小時在路上，我就會出現(xiàn)焦慮的情緒。我試過在車上寫作業(yè)，效率非常低，也試過在車上睡覺，但總會被震醒，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想多了自然容易內耗。三是原生家庭的關系，我從小留守，跟著外婆生活。外婆不像別的老人那么疼愛孫子，而是采取棍棒教育。父母雖然很疼我，但在當時的我的眼里，父母覺得學習比我本身更重要，我自然就討厭學習。我媽甚至讓我在心理咨詢師面前假裝正常，努力說一些陽光開朗的話，好騙到證明，及早回學校讀書。我媽當然是愛我的，她希望我有個好的未來，所以忽視了我當下的痛苦，但她不能理解，未來的我是由當下的我塑造而成的。我不怪她，因為她所受的教育也確實不夠。

當一切好像只能歸咎于家庭經濟條件的時候，我自身的痛苦就會被無限放大，因為我找不到具體的人去發(fā)泄，最終只能發(fā)泄在自己身上。

“少年大不同”心理咨詢師 顧學文 監(jiān)控之下，孩子的假努力、真內耗

不少家長發(fā)現(xiàn)，開學第一天信誓旦旦要奮發(fā)圖強的孩子，似乎很快重回動力不足的狀態(tài)。以前我們常用“三分鐘熱度”來描述孩子的這種行為，今天的網絡熱詞“精神內耗”，則深入行為的背后，關注到心理層面——不少孩子在想改變現(xiàn)狀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矛盾中，產生了深刻的無力感，甚至愧疚感，自身的能量在糾結、自責中消耗殆盡。

每逢開學季，我們接到的青少年心理咨詢中，這類案例就會明顯增加。父母往往只看到孩子學習不努力的行為，認為孩子學習態(tài)度不端正，對孩子進行批評甚至人身攻擊，卻無法理解孩子正處于“精神內耗”之中，由此產生親子沖突。

梳理這些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青少年的“精神內耗”多半源于以下兩種情況。

一是不敢玩。

Play hard,work hard.常被很多國外名校學生奉為至理名言，但這句話在國內則少有市場。我們的老師和家長常常把“學”和“玩”對立起來。

近日，有位主動向父母提出需要心理咨詢的初二女孩告訴我，她的班主任無時無刻不在宣揚：課間休息時也坐在位置上寫作業(yè)，不在教室內走動、和同學聊天的學生，才是好學生。女孩認為老師說的是對的，所以，每當她課間去和同學聊天，周末像從前那樣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時，她就會擔心甚至恐慌，總覺得自己在玩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刷題，擔心自己會被甩出很遠。哪怕在她比好朋友刷題刷得少、睡覺睡得早的情況下，考出了比好朋友更高的分數(shù)，她也認為那只是僥幸。于是，她努力戒斷一切玩樂，“一心只讀圣賢書”。但當她不斷延長學時，生活中只剩下了刷題之后，她的學習效率卻越來越低，成績不斷下滑。這讓她更加恐慌，認為自己不再是個好學生。只要對著課本稍有走神，她就會在心里開一場對自己的“批判會”，這樣的“批判會”越開越長，最后，她一天到晚坐在書桌前，卻幾乎無法學習。對自己的失望、憤怒，讓她常常情緒失控，有時對著父母發(fā)泄，有時躲進房間哭泣。

二是不愿學。

十個家長中，幾乎有八個會抱怨自己的孩子不愛學習。那么，孩子們是怎么變得不愛學習的呢？小張的故事很能說明問題。

第一次，小張由媽媽帶著來咨詢。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小學時成績不錯，學得很輕松，動手能力也強，喜歡搭樂高，自己設計、制作一些小玩意。進入中學后，小張卻越來越趨于“躺平”，晚飯后坐到書桌前，可以對著作業(yè)本發(fā)呆到凌晨。我問他，是作業(yè)太多、太難嗎？他說不是，這些作業(yè)其實只需不到一小時就能做完。那是為什么呢？孩子回答：“我懶呀，我就是個爛人?！碑斘以儐栍H子關系時，他說爸爸很好，媽媽也很好，壞的、渣的是他自己。隨著咨訪關系的建立，小張才在后來幾次咨詢中，一點點告訴我，爸爸是如何監(jiān)控他的。小學時，他懵懂無知，覺得爸爸很神奇，自己在房間做作業(yè)時偶爾摸個魚，爸爸全知道。升入初中后不久，有一天，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安在他房間里的攝像頭，生氣得把它扯下來，扔進馬桶。但很快，新的攝像頭又裝上了，爸爸也不再掩飾。寒假里，爸爸7點出門上班前，一定要把小張叫起來，要求他穿好校服，開始一天的學習。爸爸一走，小張就接著躺下睡覺。大概9點左右，房間里會突然“炸”起爸爸的罵聲，驚醒夢中的小張，那是爸爸到單位了，正在查看監(jiān)控。為了躲避爸爸的“目光”，小張想了很多辦法：在書桌上壘起一堆書，自己躲在里面，然后書堆被爸爸推倒了；用被子堆出人形，自己躲到監(jiān)控死角，捧著電腦打游戲，也被爸爸識破了。三番五次的失敗，小張的反抗就變成了呆坐在書桌前，但就是不學習、不做作業(yè)。他原本擅長的數(shù)學、物理，再也學不進去了；原本喜歡的樂高，也被他踢到了墻角。

小張被“卡脖子”到不能呼吸，正是無數(shù)個生活在父母監(jiān)控下的小張們的感受。世上本無不愛探索的好奇寶寶，是誰把他們推進“精神內耗”的陷阱？那些控制欲爆棚的父母，難道不該反思一下嗎？

孩子們陷入“精神內耗”的兩大根源，都屬人之常情，并非什么高深的心理學原理。從“雞娃”到“內卷”，從“躺平”到“精神內耗”，這些網絡熱詞的依次出現(xiàn)，并非毫無邏輯，值得細細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