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中國共產黨面臨的問題出發(fā),可以發(fā)現,毛澤東發(fā)動延安整風有深刻的思想歷史根源,即如何對待馬克思主義和共產國際的指示。延安整風前,黨所遭遇的挫折和失敗都是因為沒有解決好這兩個問題造成的。這也難怪,不經過革命的具體實踐,這兩個問題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完全處理好的。那個時候,新的問題是下一步該怎么辦,況且,思想問題與路線方針、人事關系問題糾纏在一起,1937年王明回國后的所作所為使中國共產黨面臨重蹈覆轍的危險。在毛澤東看來,皖南事變的發(fā)生就是一種明證。這一現實動因,促使毛澤東最終下決心改變黨的思想作風問題。
〔關鍵詞〕毛澤東;王明;延安整風 ;教條主義;馬克思主義
〔中圖分類號〕K265.22;K26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22)04-0171-08
《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特別提到了延安整風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作用。①關于延安整風的緣由,學界已有不少的研究成果。②其中,一種有代表性的做法,是從毛澤東個人的角度去考察這個問題。實際上,毛澤東的所作所為與中國共產黨的生存發(fā)展密不可分,剝離開整個黨的情況來分析毛澤東的作用,無疑是難于合乎歷史實際的。對于延安整風的發(fā)動,如果從中共當時面臨的問題來分析,可能看得比較清楚。
一、舊習未改——教條主義的遺風
教條主義由何而來?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從一成立就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是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究竟是教條化,還是跟中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二是對待蘇聯和共產國際的指示和經驗,究竟是照搬照辦,還是獨立自主、自我抉擇。延安整風之前,中國共產黨的成功和失敗,歷屆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的錯誤和更換,都與這兩個問題有密不可分之關系。中共一大時,照搬馬克思的個別詞句,提出在中國要革資產階級的命,建立社會主義。但是,不久就發(fā)現,在中國并沒有多少資產階級可以“革”,倒是列強和軍閥的危害令人感受強烈,早期的三大工人運動均嚴重受挫。中共二大時,黨的認識提高了一步,提出革命對象是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革命目標是實現最低綱領——推翻專制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國。應該說,中共二大正確地認識到建黨初期中國的特殊國情,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此后,經過中共三大與國民黨合作,掀起了波瀾壯闊的革命浪潮。但是,在大革命推進的過程中,陳獨秀等指導者和領導者在與國民黨的合作中陷進去了,在中國實際的斗爭中陷進去了,并沒能夠形成清醒的理論認識,反而根據對馬克思主義的片面理解,提出國民革命時期共產黨主要是給國民黨幫忙,為國民黨當好“苦力”《中央復粵區(qū)信——關于國民黨工作問題》,1926年11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433頁。,以使國民黨建立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等將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尖銳了,共產黨再起來革命奪取政權?!蛾惇毿阄恼逻x編》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第371頁;《陳獨秀文章選編》下,第263頁。由此,也就沒有高度重視無產階級的領導權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
從糾正陳獨秀的右傾錯誤出發(fā),中共中央又連續(xù)出現了三次“左”傾錯誤,即瞿秋白的“左”傾盲動主義、李立三的“左”傾機會主義、王明的“左”傾冒險主義,主要表現為照搬共產革命的教條,堅持城市中心論,實行工人暴動,打擊中間派。當然,這期間還有另一種情況: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人從中國的特殊國情出發(fā),開始探索在農村建立革命政權,最終成功走出一條“以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中國特色革命道路。但是,毛澤東等人取得的成果最終毀在“左”傾錯誤者的手中,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不得不進行長征。
應該說,從1921年到1935年,中共中央的政策無論正確與否,都受到共產國際很深的影響,因為中共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服從他的領導,被認為是很自然的。當然,這并不表明中共領導人不想獨立自主。以陳獨秀為例,早在1921年9月,他就表現出了獨立的傾向。據包惠僧回憶,當共產國際代表馬林提出中國共產黨必須接受共產國際領導時,“陳獨秀把桌子一拍,說:‘各國革命有各國國情,我們中國是個生產事業(yè)落后的國家,我們要保留獨立自主的權力,要有獨立自主的作法,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干多大的事,決不能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包惠僧回憶錄》,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30—431頁。但在不久之后,陳獨秀便改變了原先的態(tài)度,因為如果沒有共產國際的援助,當時中共幾乎沒有條件開展工作。早期共產黨人多是職業(yè)革命家,生活和革命活動經費幾乎完全依靠共產國際的支持陳獨秀在中共三大上講過此種情況。他說:“黨的經費,幾乎完全是我們從共產國際得到的,黨員繳納的黨費很少。今年我們從共產國際得到的約有一萬五千,其中一千六百用在這次代表會議上?!眳⒁姟蛾惇毿阍谥袊伯a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1923年6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168頁。,武器、物資等也是如此。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再加上蘇聯是革命先進國,凡事聽命于共產國際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1927年7月,汪精衛(wèi)“分共”前夕,陳獨秀為了對他進行最后的爭取,直接把共產國際的五月來信交給他看,可以說犯了共產國際的大忌,加上爭取汪精衛(wèi)又沒有成功,陳獨秀自然不能再為共產國際所容忍。其實,即使犯“左”傾錯誤的李立三也表現出過“獨立自主”,只是從更“左”的方面。他明確地向人講,共產國際不懂中國情況,“忠實于共產國際,遵守共產國際的紀律是一件事,忠實于中國革命又是一件事”,他還獨自提出,中國將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要蘇聯出兵援助中國革命,試圖讓蘇聯直接卷入中國革命戰(zhàn)爭?!豆伯a國際執(zhí)委關于立三路線問題給中共中央的信》,1930年11月16日收到,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第654頁;《斯托利亞爾給洛佐夫斯基的信(摘錄)》,1930年8月5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27—1931)》第9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20年,第234頁。這自然是蘇聯和共產國際所不能容忍的,很快李立三被解除了領導職務。
此后,共產國際和蘇聯傾向于選擇“忠實于國際路線的同志”任中共領導人,王明應運而出。王明,本名陳紹禹,曾是一位滿腔熱血的革命青年,20歲時就寫過這樣一首詩:
工人開動火車頭,地動天驚震九州。
南北東西成一體,農兵商學盡同仇。
推翻軍閥為民主,打倒帝強好自由。
我輩青年無量勇,獻生〔身〕革命變全球。郭德宏編:《王明年譜》,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8頁。
1929年,王明離開莫斯科中山大學歸國后,先后擔任滬東區(qū)委宣傳干事、中宣部秘書、《紅旗》報和《勞動》三日刊編輯、江蘇省委宣傳部干事等職,職位非常普通,這顯然使“獻身革命變全球”的他感到懷才不遇。到1931年,王明的機運終于來了。該年,共產國際東方部部長米夫奉命來華調整中共領導班子。米夫任莫斯科中山大學副校長時,王明做過他的翻譯。1月7日,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在上海召開,全程幾乎由米夫操控。參加會議者共37人,包括王明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參會者共15人并非中央委員,卻占到與會代表總數的40.5%。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資料組編:《中國共產黨歷次重要會議集》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1頁。為了保證會前起草的決議通過,米夫將會議壓縮為一天,與會人員根本沒有發(fā)表意見的時間;有的中央委員因為路途遙遠趕到會場時,會議已經結束了。更為嚴重的是,米夫竟然違反組織原則,讓王明等15位列席代表也享有與中央委員同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全會對中共中央領導人成員進行了重大調整。其中,只有向忠發(fā)、周恩來、盧福坦三人是上屆的中央委員,新增加的都是留蘇歸來的學生黨員。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明從一名普通黨員一躍成為中央委員、政治局委員、政治局常委。由于向忠發(fā)以工人身份擔任黨的總書記,主要具有象征意義,因此,中共中央的實際領導權落在王明手中。為了讓大家信服,米夫極力稱贊王明“在莫斯科中大斗爭中證明已是一個天才的領導者,搞中國革命沒有他是不行的?!庇诳〉溃骸蛾P于米夫》,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黨史研究資料》1981年第10期,內部發(fā)行。他還對那些不支持王明的人說,王明“是百分之百能夠執(zhí)行國際路線的,四中全會是國際領導的,你們信任他,就是信任共產國際?!庇诳〉溃骸蛾P于米夫》。
這樣,反對王明的聲浪漸漸平靜下來。然而,不久,中共中央差點遭到滅頂之災。1931年4月的一天,在國民黨軍統(tǒng)機要科臥底的地下黨錢壯飛值班時,忽然收到一份電報,看后極為驚恐,電報的大致意思是顧順章已歸附,并交代了中共中央成員及其所在地,提請盡快依名單一網打盡。顧順章當時地位特殊,不僅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而且是中央特科負責人,他的叛變給黨中央造成的巨大危險可想而知。形勢危急,錢壯飛火速化裝成商人,設法告知了周恩來,采取緊急措施,使中共中央轉危為安。不過,向忠發(fā)還是被顧順章帶人抓到了,稍后也叛變。這樣,中共中央面臨的形勢更加危險,經商議,決定進行疏散,王明去莫斯科擔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而周恩來前往中央蘇區(qū)擔任中央局書記。同時,決定成立臨時中央政治局,留守上海,由博古、張聞天、盧福坦、李竹聲、康生、陳云等六人組成。其中,博古、張聞天、盧福坦三人組成常委會,由博古負總責。當時,博古只有24歲,黨齡只有六年,工作時間才兩年,此前也不是中央委員,實為非常時期的非常之舉。
盡管六屆四中全會后的中共中央頻遭事故,但是,“左”傾政策卻積極地貫徹著,主要表現是派遣中央代表到各地,全權處理一切。其中,張國燾被派往鄂豫皖蘇區(qū),夏曦被派往湘鄂西區(qū),而派往中央蘇區(qū)的是一個中央代表團,包括周恩來、任弼時、王稼祥等,毛澤東等原中央蘇區(qū)領導人受到排擠和壓制。1932年10月,毛澤東在寧都會議上被剝奪黨權和軍權。寧都會議的召開主要由三方面的因素促成:一是臨時中央催促中央蘇區(qū)開展反“右傾機會主義”斗爭,徹底貫徹中央路線;二是后方中央局對前方毛澤東經常自作主張不滿;三是會前隨軍行動的中央局書記周恩來給后方中央局寫信,抱怨前方事權不能集中。當時,周恩來作為中央的全權代表,對前方行動方針擁有最后決定權。參加寧都會議的后方中央局成員是:項英、任弼時、鄧發(fā)、顧作霖,而前方中央局成員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王稼祥。毛澤東時任中華蘇維埃政府主席和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后方中央局成員輪番對毛澤東表達不滿,進行批判。當有與會者提出要毛澤東離開軍隊回后方主持政府工作時,會議主席周恩來認為有些過火。他提出兩點調和意見:一是由他負戰(zhàn)爭全責,毛澤東仍留前方助理;一是由毛澤東負指揮戰(zhàn)爭全責,他負責監(jiān)督行動方針的執(zhí)行。王稼祥也提出,大敵當前,臨陣不能換將。會議最后表決通過了周恩來的第一點意見?!短K區(qū)中央局寧都會議經過簡報》,1932年10月21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8冊,第530頁。不過,毛澤東并不接受,在他看來,既然不能做主,還不如不干,不久便到后方養(yǎng)病去了,臨行前留下一句話:“前方軍事急需,何時電召便何時來。”吳超:《重大歷史事件中的周恩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64頁。
此后,近兩年時間里,實際上并沒有人過問毛澤東。后來毛澤東說,那時他住在一個破廟里,連鬼都不上門《打仗主要靠自己創(chuàng)造經驗》,1965年8月5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編:《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下,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321頁。,度過了一生中最失意、最煎熬、最落寞的日子。無論如何,畢竟是在周恩來的主持下,毛澤東丟了職權,此后周恩來還兼任了毛澤東曾經擔任的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寧都會議成為兩人終生難以釋懷的歷史情結,但是并沒有影響其合作共事。毛澤東離開前線后,周恩來只好勉勵部屬“自己干”,在一段時間內干得還不錯,1933年春取得了第四次“反圍剿”的勝利。但是,就在這一年,臨時中央由于無法在上海立足,也遷入中央蘇區(qū),從而使“左”傾路線在蘇區(qū)得以更全面徹底地貫徹,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在軍事上反對“誘敵深入”,同時主張“御敵于國門之外”。實際上,博古并不懂軍事,處處依賴來自共產國際的德籍軍事顧問李德,當時指導蔣介石進攻紅軍的也是一個德國顧問,因此,有人說第五次“圍剿”與“反圍剿”是兩個德國軍事顧問之間的較量?!白蟆眱A錯誤危害極大,在政治上表現為不懂得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將發(fā)動“福建事變”的十九路軍拒之門外,斷送了共同合作反蔣的良機;推行“地主不分田,富農分壞田”的土地政策,造成農村的打擊面過大,不利于紅軍開展工作;在黨內開展反“羅明路線”斗爭,打擊地方上支持毛澤東的領導人。何志明:《第五次反“圍剿”:德國顧問之間的較量》,《黨史文苑》2011年第12期。
據說,博古初見毛澤東時,故意要把幾本馬列書送給毛澤東,不料毛澤東說都讀過了。余伯流:《歷史轉折中的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77頁。后來,毛澤東氣憤地說:“我們老爺是一條最可憐的小蟲,任何世事一竅不通,只知牛頭不對馬嘴地搬運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駁第三次“左”傾路線——關于一九三一年九月至一九三五年一月期間中央路線的批判》,轉引自楊奎松:《毛澤東與莫斯科的恩恩怨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2頁。“老爺們既然完全不認識這個世界,又妄欲改造這個世界,結果不但碰破了自己的腦殼,并引導一群人也碰破了腦殼?!薄恶g第三次“左”傾路線(節(jié)選)》,1941年,《毛澤東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44頁。毛澤東所說的“碰破腦殼”實際上就是指教條主義導致的嚴重后果,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央紅軍損失慘重,不得不于1934年10月進行長征,渡過湘江后又傷亡過半,紅軍面臨著覆亡的危險。
在這樣的危急時刻,中共中央在貴州遵義召開了政治局擴大會議,史稱“遵義會議”。會議糾正了“左”傾機會主義錯誤,毛澤東被選為政治局常委,進入軍事指揮“三人團”,在軍事上作為周恩來的協助者,周恩來被明確為黨內“軍事上下最后決心的負責者”,張聞天則代替博古負總責。鄧小平后來回憶,遵義會議以后,行軍的時候,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和他是在一起的?!霸谥匾膯栴}上,大都是毛澤東同志出主意,其他同志同意的。盡管名義上他沒有當總書記或軍委主席”。鄧力群:《介紹和答問——學習〈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76、77頁。因此,可以說,遵義會議以后毛澤東逐漸成為中共中央實際的領導核心。這也正如《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所指出的,遵義會議“事實上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黨中央和紅軍的領導地位,開始確立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正確路線在黨中央的領導地位,開始形成以毛澤東同志為核心的黨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在當時情況下,遵義會議主要解決了軍事上的路線錯誤問題。長征勝利后,瓦窯堡會議及時總結經驗教訓,進一步糾正了六屆五中全會以來政治路線的錯誤。但是,思想方法上的問題一直沒來得及清理,也就是說,黨內仍然存在著教條主義的風氣。不料,遺風未去,新的教條之風又起。1937年11月29日,教條主義代表人物王明忽然從天而降。
二、新的是非又起——王明回國及其“右傾”
從大局和組織原則出發(fā),毛澤東對王明的回國是熱烈歡迎的。當時王明身兼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委員、共產國際東方部部長等要職。王明等人乘坐的飛機抵達后,毛澤東做了題為《飲水思源》的致辭:“歡迎從昆侖山上下來的神仙,歡迎我們敬愛的國際朋友,歡迎從蘇聯回來的同志們,你們回延安是一件大喜事,是喜從天降。”丁曉平:《王明中毒事件調查》,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33頁。盡管毛澤東此前深受王明教條主義之苦,這卻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王明此次回國主要是受斯大林和共產國際派的派遣。日本侵華之后,斯大林一直擔心日本會借機進攻蘇聯,在他看來,如果中國能夠在戰(zhàn)場上拖住日本軍隊,蘇聯就可以避免兩線作戰(zhàn),這自然符合蘇聯的國家利益。但是,他又認為,在中國能夠有效抗擊日本的不是共產黨,而是國民黨。他曾說,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工人階級“太孱弱”,而“蔣介石即使不能打退日本的侵略,也能長期拖住它。”瓦·伊·崔可夫:《在華使命——一個軍事顧問的筆記》,萬成才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年,第35頁。
在這種論斷下,蘇聯一方面在物質上主要援助國民黨,另一方面要求共產黨向國民黨讓步,在國民黨的統(tǒng)一領導下抗日。事實上,國共也從民族利益出發(fā)走上了合作抗日的道路。但是,中共中央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表現出的獨立自主傾向以及與國民黨之間發(fā)生的一些摩擦,令斯大林和共產國際感到擔憂,擔心中共的行為會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此,共產國際認為,“需要很了解國際形勢的新人去援助中共中央”。《季米特洛夫在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書記處1937年8月10日討論中國問題會議上的發(fā)言節(jié)錄》,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黨史資料通訊》1987年第10期,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38頁。王明回國之前,斯大林還專門找他談話,大致意思是要求中國共產黨必須全力以赴與國民黨合作,長期抗戰(zhàn)。同時,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主席季米特洛夫也要求中國共產黨“運用法國共產黨組織人民陣線的經驗,遵循‘一切服從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切經過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原則,努力從政治上影響國民黨,做到共同負責共同領導,共同發(fā)展,不要過分強調獨立自主”。《季米特洛夫在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書記處會議的發(fā)言》,1937年11月14日,轉引自黃允升:《毛澤東開辟中國革命道路的理論創(chuàng)新》,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363頁。王明正是帶著這樣一種使命和斯大林的戰(zhàn)略意圖回國的。
由于及時捕捉到了“國際形勢”的變化,王明早就想對中共的方針、路線進行調整。大約1933年以后,他在發(fā)給博古的電報中,就已開始批評一些過“左”政策。1935年8月1日,中央紅軍還在長征途中,王明便起草并以黨中央的名義發(fā)表了《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這就是著名的《八一宣言》。該宣言被看作中共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開端。不過,王明糾“左”的努力,又糾過頭了,糾到右的方面去了,主要表現為秉承共產國際的意旨,對國民黨一味遷就,不敢放手發(fā)展自己。王明的“左”和右看起來是兩個極端,但其思想根源實則一致,明顯都在機械地執(zhí)行共產國際的指示,犯有典型的教條主義錯誤。然而,因為王明有理論家的帽子和共產國際的旗號,他的一些觀點和主張影響了大多數黨員干部,再度引起了思想上的混亂,并且一度占了上風。
1937年12月,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會議,專門聽取王明傳達共產國際的指示,史稱“十二月會議”。會上,王明作了《如何繼續(xù)全國抗戰(zhàn)和爭取抗戰(zhàn)勝利呢?》的報告。盡管從長遠來看,王明認為中共還是要走自己的道路,但與此同時,他提出“一切經過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切服從抗日”的口號,并說,“我們要擁護統(tǒng)一指揮”。《王明在十二月會議上的報告記錄》,1937年12月9日,轉引自金沖及:《生死關頭——中國共產黨的道路抉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248—249頁。他甚至不點名地批評毛澤東,認為過于強調獨立性是有問題的。由于王明共產國際的背景和來頭,他的發(fā)言和觀點得到了與會多數人的支持,一同回國的康生率先贊成,進一步提出共產黨要幫助國民黨購買軍火。高新民、張樹軍:《延安整風實錄》,第40頁。周恩來也認為過去“把獨立自主提得太高”了!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一八九八——一九四九)》,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93頁。在這種一邊倒的情況下,毛澤東不得不表示今后國共“共同負責,共同領導”,并承認在實際工作中確實有狹隘和不夠策略的地方?!睹珴蓶|等關于在友軍區(qū)域內應堅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原則的指示》,1937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4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63、764頁。但是,毛澤東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是否要保持獨立自主持保留意見。后來,毛澤東說:“十二月會議上有老實人受欺騙,作了自我批評,以為自己錯了”,“而我是孤立的?!薄睹珴蓶|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插話記錄》,1943年11月19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發(fā)言記錄》,1943年11月13日,轉引自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1893—1949年)》,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525頁。會議最后決定,中共中央成立一個七大準備委員會,由毛澤東擔任主席,王明擔任書記。這似乎給人一種毛澤東和王明共同領導的印象。從黨內職務名稱來看,似乎王明還更突出、更重要一些。
會后,中共中央決定成立長江局,設在武漢,負責與國民黨的合作工作。王明任書記,成員包括周恩來、博古、凱豐等,項英負責的東南局也在長江局的領導之下。國共合作抗日是當時中共的中心工作,而主要執(zhí)行者就是長江局。長江局負責和承擔著黨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本應執(zhí)行好黨中央的指示和命令,但王明試圖凌駕于中央之上,甚至直接以中共中央名義發(fā)表對外言論,并一度不承認延安中央的合法性,反對延安用書記處名義。何以如此呢?主要是有時在武漢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和候補委員比延安要多,加上此時張國燾已經叛逃,任弼時和王稼祥在莫斯科,劉少奇在山西,朱德、彭德懷和項英則經常到武漢參加國民黨召開的軍事會議,駐留延安的只有毛澤東、張聞天、陳云和康生四人。因此,王明自我感覺甚好,一度要求把中央書記處設在武漢,并明確提出張聞天和毛澤東不應再以中央書記處的名義發(fā)布指示。與此同時,他經常直接對延安中央、華北八路軍下達命令;更甚者,竟不讓《新華日報》刊登毛澤東撰寫的《論持久戰(zhàn)》一文。王明:《中共50年》,徐小英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185頁。對這些情況,國民黨方面有所覺察。那時武漢流行一種說法:周恩來、董必武只能代表延安,王明卻兼能代表莫斯科。王凡西:《毛澤東思想論稿》,臺灣連結雜志社、香港新苗出版社,2003年,第71頁。若干年后,毛澤東回憶起這些情況時說:“第二次王明路線,實際是兩個中央,武漢一個,真正掌握實權的是武漢那個,而延安不過是‘留守處’?!薄睹珴蓶|8月11日講話》,華中師范學員政治系編:《李銳文集 廬山會議真面目》,??冢耗戏匠霭嫔?,1999年,第353頁。確是如此,當時,蘇聯情報人員在給共產國際的電報中也認為,“王明集團在漢口實際上建立了第二中央,無視延安的那些領導人。毛澤東的指示沒有被執(zhí)行,他的許多文章也沒能被發(fā)表”。有一次,李維漢專程去探望毛澤東,談到一些情況后,毛澤東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命令不出這個窯洞?!崩罹S漢:《回憶與研究》,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6年,第443頁。
然而,王明在與國民黨合作方面并無多大成績,相反使黨的活動處處受到牽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黨的發(fā)展。更令王明所料不及的是,蔣介石竟然胃口越來越大,派人問王明是否可以取消共產黨。后來,毛澤東諷刺王明就像一個女人“梳妝打扮,送上門去”,結果被人家一記耳光打出大門。這種情況,使中央領導層內部逐漸出現變化,不少人開始認識到王明的做法并不符合黨的利益。1938年3月,中共中央再次召開政治局會議,研究與國民黨合作問題。會上,王明仍盛氣凌人地論述了進一步加強與國民黨合作的觀點,主張中共應配合國民黨,不要喧賓奪主得罪了蔣介石。出席這次會議的政治局委員共有八人,毛澤東、張聞天、任弼時對王明的講話提了部分保留意見,不過,仍居于少數之列。毛澤東提議,王明在當時的形勢下,不宜再到武漢去工作。但是,過半數的同志并沒有同意,王明很快又回武漢去了。這種情況不能不令毛澤東深思:為什么王明“左”,有人跟著他“左”,王明右,大家又跟著他右呢?在毛澤東看來,其實這都是出于同一原因,就是主觀主義作祟,帶有明顯的教條主義傾向,根源在于沒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實際相結合,只迷信蘇聯經驗,迷信共產國際。由此,一個解決思想作風問題的創(chuàng)舉開始在毛澤東心中醞釀,而歷史也終于給了他大顯身手的機會。
三、如夢方醒——皖南事變的刺激
教條主義的發(fā)生,除了思想方法上的問題,更主要的是對待共產國際態(tài)度的問題。應該說,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到達陜北重新取得與共產國際的聯系后,對共產國際基本上仍然是言聽計從的。從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到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策略,再到與國民黨再度攜手合作,都體現了這一點,這也是毛澤東能夠贏得共產國際信任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真正促使毛澤東改變對共產國際和蘇聯的態(tài)度的,是皖南事變。
1940年下半年,國共之間的關系日趨緊張。對國民黨來說,全民族抗戰(zhàn)以來丟城失地,損兵折將,共產黨卻深入敵后,迅速壯大,難以容忍。從1939年開始,蔣介石就制定了限共、防共、溶共、反共的辦法,共產黨則堅持“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斗爭,國共兩黨的摩擦時有發(fā)生。到該年10月,雙方發(fā)生了一次較大的沖突:黃橋之戰(zhàn)。沖突是國民黨方面先挑起的,中共卻占了上風。陳毅率領的新四軍一舉殲滅了國民黨韓德勤部三個旅一萬多人。蔣介石日記記載:“共匪在蘇北對我李守維部圍攻,李被陣亡,其部下師旅團長亦多陣亡。”《蔣介石日記》手稿,1940年10月11日,斯坦福大學胡佛檔案館藏。這令蔣介石和國民黨上層十分惱怒,地方將領則蠢蠢欲動,伺機報復。國民黨中央很快以何應欽、白崇禧的名義向中國共產黨發(fā)出最后通牒:限令中共軍隊于一個月內全部開赴舊黃河以北的指定地區(qū)。當時,八路軍、新四軍名義上在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的領導之下,這就存在一個是否執(zhí)行命令的問題。毛澤東一方面電令朱德、彭德懷、葉挺、項英復電,表示皖南新四軍按照國民黨要求準備北移,在政治上搶占先機,延緩國民黨進攻新四軍;另一方面準備了一個先發(fā)制人的計劃,即出動15萬精兵首先打到國民黨后方河南、甘肅等地去。
但是,對于這個計劃,毛澤東有點拿不定主意,擔心“處置不當,可遺將來無窮之禍”《毛澤東給季米特洛夫、曼努伊斯基的信》,1940年11月4日,轉引自楊奎松:《皖南事變前后毛澤東的形勢估計和統(tǒng)戰(zhàn)策略的變動》,《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3年第3期。,故向共產國際征詢意見。共產國際認為,當前還看不出國民黨全面“剿共”的決心,中共無論如何“不該將破裂作為出發(fā)點”。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0頁。毛澤東最終接受共產國際的建議,進而推測國民黨軍隊不可能大規(guī)模剿共,“他的一切做法都是嚇我讓步”,新四軍北移“偏要再拖一兩個月”?!睹珴蓶|關于粉碎蔣介石反共陰謀致周恩來等》,1940年11月21日,中央檔案館編:《皖南事變》(資料選輯),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第101頁。然而,蔣介石這時在地方將領的影響下,已決心鞏固華中地區(qū),12月9日再次下令,限新四軍務必于12月31日前移至長江以北,一個月后移至黃河以北?!妒Y介石展期限新四軍北移手令》,1940年12月9日,本書編選組編:《皖南事變資料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1頁。12月25日,蔣介石特地會見周恩來,“告以朱部渡河不得再緩?!薄妒Y介石日記》手稿,1940年12月25日,斯坦福大學胡佛檔案館藏。周恩來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頓即把會見情況告知了延安,毛澤東收到信息后立即電令項英北移。然而,1941年1月4日,新四軍軍部在繞道北移的時候,遭到了國民黨軍隊的伏擊,九千多人,損失七八千人。國民黨惡人先告狀,很快宣稱新四軍為叛軍,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
事變后,毛澤東如夢方醒。在他看來,正因為聽信莫斯科的錯誤判斷,才造成了如此重大的損失。他致電周恩來,要他質問蘇聯軍事顧問崔可夫:“葉項被俘,全軍覆沒,蔣介石無法無天至此,請問崔可夫如何辦?”轉引自楊奎松:《毛澤東與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第117頁。1941年5月,毛澤東再次致電周恩來,對俄國人的話,“不可不聽,又不可盡聽”。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研究》,第181頁。這應該是中共與俄國人打交道20年來悟出的一個道理。但是,中共其他領導人和一般黨員干部是否都懂得這個道理呢?顯然,相當多的人還蒙在鼓里。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還專門講到:“整風實際上也是批判斯大林和第三國際在指導中國革命問題上的錯誤,但是關于斯大林和第三國際我們是一字未提”。毛澤東:《吸取歷史教訓,反對大國沙文主義》,1956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外交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第254頁。
蘇聯相關各方,只字未提,其“風”又是如何“整”的呢?毛澤東在整風的第一個文獻中諷刺一些人“言必稱希臘”。在那時的延安,講馬列的人怎會“言必稱希臘”呢?毋庸置疑,“希臘”指代的即是蘇聯。在總結皖南事變教訓的時候,毛澤東告誡大家,問題的根源就在于有些同志沒有把普遍真理的馬列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際聯系起來,甚至沒有了解中國革命的實際,沒有了解經過十年反共后的蔣介石的變化?!睹珴蓶|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發(fā)言記錄》,1941年1月15日,轉引自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1893—1949年)》,第650—651頁。他還說,新四軍的失敗,首先在于項英缺乏“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了解,都是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吨醒腙P于項袁錯誤的決定》,1941年1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1頁。此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項英主持的東南局在長江局的領導之下,而項英和王明的關系十分密切。經過皖南事變,毛澤東對黨內教條主義和迷信共產國際的情況已經有些難以容忍了。
從1938年開始,毛澤東集中思考和總結中國革命的經驗教訓,先后發(fā)表了《論持久戰(zhàn)》《〈共產黨人〉發(fā)刊詞》《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等理論文章,同時撰寫了《實踐論》和《矛盾論》兩部哲學著作。這些論著,就是毛澤東提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毛澤東后來說過,“任何國家的共產黨,任何國家的思想界,都要創(chuàng)造新的理論,寫出新的著作,產生自己的理論家,來為當前的政治服務。”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9頁。毛澤東的著作可謂中國共產黨人根據本國的歷史和國情對馬克思主義的具體理解和運用。新的理論產生了,但是,中共中央領導層乃至全黨是否接受還是一個問題,整風運動說到底就是要解決全黨思想統(tǒng)一的問題,即用新產生的理論武裝全黨,以推動革命目標的實現。
〔作者簡介〕張?zhí)?,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共黨史教研部教授,北京100193。
①《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8頁。
②有關延安整風的研究,學界已有不少成果,參見金沖及:《從延安整風到中共七大》,《歷史研究》2021年第3期;楊奎松:《毛澤東發(fā)動延安整風的臺前幕后》,《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4期;宋金壽:《延安整風方向和目標的發(fā)展與變化》,《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9期;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高新民、張樹軍:《延安整風實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