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開愷
誦讀是學習中華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必須環(huán)節(jié),字正腔圓、節(jié)奏準確則是誦讀課文的起碼要求?!短靸羯场で锼肌愤@首散曲字數(shù)不多,節(jié)奏也似乎并不復雜。據(jù)筆者所見,在中學語文課堂的誦讀環(huán)節(jié),大部分師生將末句“斷腸人在天涯”讀作“斷腸人/在天涯”。然而,若細細推敲,這看似簡單的節(jié)奏劃分卻未必準確。該句堪稱整首小令的點睛之筆,它傳神地寫出了羈旅他鄉(xiāng)的游子在瑟瑟秋風中所感受到的孤寒、落寞與惆悵。筆者認為,該句的節(jié)奏劃分必須重新斟酌。無論從曲體角度還是從意境角度分析,這著實是一個長期被誤讀的名句。真正符合曲體規(guī)范并符合作者原意的節(jié)奏劃分應為:“斷腸/人在/天涯”。為論證這一觀點,筆者提出以下三點理由:
第一,整首散曲的節(jié)奏流利而勻稱,通篇均為兩字一頓。首先,我們撇開末句“斷腸”不談,先從該作品的前四句入手分析: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
在《秋思》小令的前四句中,每兩個字為一個意象,無一例外皆在每兩字處作一停頓,它的總體音節(jié)基調(diào)是平和而舒緩的。末句六字,如果并未打破之前一貫的節(jié)奏,則應斷為“斷腸/人在/天涯”,延續(xù)前四句一板一眼的工穩(wěn)節(jié)拍,使整首作品在和諧的韻律中漸漸收尾。反之,倘若末句讀為“上三下三”的句式“斷腸人/在天涯”,則朗讀到尾聲時突為變音,頗有局促、突兀之感,打破了通篇作品流暢、諧美、勻稱的節(jié)奏。
此外,元人散曲中另有一首無名氏所作《天凈沙·秋思》(一說亦為馬致遠所作),其節(jié)奏劃分可與上作互為映證:
長途/野草/寒沙,夕陽/遠水/殘霞,
衰柳/黃花/瘦馬。休題/別話,
今宵/宿在/誰家?[1]
此外,還有元人喬吉的[天凈沙]:
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
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
停停/當當/人人。[2]
顯而易見,兩首《秋思》在語言、風格、意境上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另一首《秋思》末句“二二二”節(jié)奏是十分明朗的。而喬吉的[天凈沙]則全部由疊字構成,其節(jié)奏更無爭議。此二首元人[天凈沙]散曲的節(jié)奏劃分可作為參考和佐證,進而推此即彼,重審馬致遠《秋思》的末句節(jié)奏。
第二,從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的意境和韻味而言,在“斷腸”處停頓的藝術效果遠遠勝過在“斷腸人”處停頓。
該首小令名為《秋思》,題中之意在作品中由景入情、逐漸深入。其前四句均描摹的是“秋”之景物,至末句方點出所“思”之情。在寫景的四句中,作者將一系列昏暗、蕭索的意象疊加組合,勾勒出一幅蒼涼的秋風夕照圖。作者所用的修飾語“枯”“老”“昏”“瘦”等,無不流露出凄涼、衰敗的氣息;而被修飾的中心語“藤”“樹”“鴉”“馬”等,則無不勾勒出感傷、寂寥的畫面。然而,如果沒有結尾處行客那孤獨的身影與悠長的嘆息,之前的圖景無論多么完美也無非是畫工之作。直至“斷腸人在天涯”這神來之筆,前文的“秋色”才終于升華為千古之“秋思”。
純?nèi)痪驼Z義而言,“斷腸人/在天涯”和“斷腸/人在/天涯”兩種句讀均可得到合理的解釋。但就抒情效果而言,兩種節(jié)奏劃分所體現(xiàn)的風神韻致則存在著既細微又顯著的差異?!皵嗄c人/在天涯”的抒情主體是“斷腸人”,他在秋風殘照中煢煢獨立,眼前是搖落飄零,衰草天涯。而“斷腸/人在/天涯”的誦讀亮點正在于這一聲沉重深遠、刻骨銘心的“斷腸”二字——秋風寒涼、秋景蕭瑟,固然令人斷腸;但更加令人斷腸的是,在這雞棲于塒、如之何勿思的黃昏,日落無以還家、暮秋無以還鄉(xiāng),游子流落他方,“人在天涯”。寫到此處,作品的情感渲染達到極致,那一語“斷腸”仿佛有著千鈞之力,達到撼人心魄的藝術效果。在反復的誦讀與體味中,我們能夠細細品味兩種節(jié)奏劃分的不同情感表達方式:“斷腸人/在天涯”是哀婉的、柔和的、纏綿悱惻的;“斷腸/人在/天涯”則是悲愴的、蒼勁的、擲地有聲的。顯然,后者的情感更具張力,秋之“思”也更為深刻、更為沉郁。
第三,從[天凈沙]曲牌的律譜定格來看,“二二二”句式是該曲牌的常規(guī)通例。關于這一點,我們既能在同曲牌的其它作品中找到大量例證,更可以通過檢索古典曲學文獻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在清人李玉的《北詞廣正譜》中,收錄了[天凈沙]曲牌的三種格式,原書凡在節(jié)奏處均有點板。為方便今人辨識,筆者將格律譜中的板眼符號統(tǒng)一改作了“/”標記:
第一格:小令 吳西逸[天凈沙]
江亭/遠樹/殘霞,淡煙/芳草/平沙,
綠柳/陰中/系馬,夕陽/西下,
水村/山郭/人家。
第二格:雜劇 王實甫《西廂記》[天凈沙]
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
莫不是裙拖得/環(huán)珮/丁東,
莫不是鐵馬/檐前/驟風?
莫不是金鉤/雙控,丁當/敲響/簾櫳。
第三格:套數(shù) 無名氏《玉笛愁聞》[天凈沙]
也是咱/運拙/時乖,致令得/雨杳/云埋,
側腳里/相知/不該。胡喧/亂講,
紙糊鍬/怎撅得倒/陽臺。[3]
[天凈沙]是元明清散曲小令中的常見曲牌,末句“二二二”型俯拾皆是,大可舉一反三。李玉在《北詞廣正譜》精選了[天凈沙]的三首典型代表,分別為小令、劇曲與套曲。其中,第一格為定格,第二、第三格為增加襯字后的變格?!耙r字”是曲體文學所特有的元素,作者可根據(jù)表達需要適當增減字數(shù),在演唱時,襯字須迅疾帶過,不影響曲中正字的音節(jié)劃分。顯然,上述三格[天凈沙]在點板時,板眼一律都點在正字上。忽略襯字,三種格式末句的正字一律為“二二二”句式,正字的句式和節(jié)奏劃分完全一致,并未出現(xiàn)變格。倘使筆者本文前兩點的推測尚有可商榷之處,那么曲譜定格的赫然呈現(xiàn)已然無可爭議。至此,《秋思》末句的節(jié)奏劃分終于水落石出,毋庸再贅多言。
《天凈沙·秋思》是統(tǒng)編版七年級上冊第一單元的課文,在該單元的《導言》中,教材對學生提出了如下要求:“學習本單元,要重視朗讀課文,想象文中描繪的情景,領略景物之美;把握要好重音和停連,感受漢語聲韻之美?!惫?jié)奏與聲韻,既是誦讀經(jīng)典的基本功,又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皶x百遍,其義自見”,在語文教學中,應倡導熟文生讀、精益求精,不斷咀嚼和品味經(jīng)典,促進學生閱讀能力與審美能力的提升。
注釋:
[1][2]隋樹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華書局2000:1732,592.
[3]李玉.北詞廣正譜.轉引自王秋桂.善本戲曲叢刊(第六輯)[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538-540.
[本文系蘇州市教育科學“十四五”規(guī)劃課題“基于‘核心素養(yǎng)’的蘇派語文課堂教學改革研究”(2021/LX/02/459/1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