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衛(wèi)紅
《囚綠記》是陸蠡散文的精品,是人教版普通高中語文必修教材一直保留的“情文”。這樣一篇寫景狀物的散文佳作,因為使用了擬人手法,賦予了景物以靈性,所以,關于其深刻內(nèi)涵或寫作意旨的探討,目前學界大都傾向于作品的象征意義,即文章通過對作者與綠枝條一段親密過往的描述,一方面刻畫了綠枝條的生命變化和“性格特點”,同時也寫出了作者的心情起伏和真摯心愿,既曲折反映了華北人民遭遇日寇侵略的悲慘命運,又形象折射了作者和中華民族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顯然,如此歸納和把握作品題旨,其依據(jù)無非就是運用了“知人論世”這一常見的文學鑒賞的基本策略。因為文中點出了“盧溝橋事件”這一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而且本文又是作者在1938年7月間留居當時已淪為“孤島”的上海寫的,作者本人又是一貫愛憎分明,不免讓人陡生一種固化思維,理所當然視文中“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永不屈服于黑暗”等描寫為民族氣節(jié)的一種象征。如此,大多研究者總結和提煉文章意旨為“愛國說”,也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一、努力檢視“背景”真相
李健吾在《陸蠡的散文》一文中曾說,“生命真純,節(jié)奏美好。陸蠡的成就得力于他的璞石一般的心靈”,此言得之!《囚綠記》所描述的正是作者特殊時段“一些吞吐內(nèi)心的呼聲”或“心靈起伏的痕跡”(《囚綠記·序》)。首先,文章開頭表明事情發(fā)生在去年夏天,那么,作者客居北平為什么還要選定一個狹小、潮濕、炎熱的房間呢?無疑,這是因為能夠見到一片綠影,“我便是歡喜這綠影才選定這房間的”。由此可見,文章寫小屋的簡陋和悶熱,就是為了襯托“我”對綠影純真的愛。正像作者所說,正是這常春藤的綠,才讓我能夠在這陌生的北平“度過了一個月,兩個月”,完全是這綠色給了“我”慰安與快樂——據(jù)此,有研究者就把文章的寫作主旨歸納為“人性真誠說”,即“表達了對綠色所象征的生命、希望、慰安、愉快的愛幕和祈望,以及對生命所具有的執(zhí)著精神的贊譽”,或“抒寫了對于象征著生命與自由的綠色的喜愛之情”。
實際上,聯(lián)系下文,我們不難看出這里所謂“愛的真諦說”“敬畏生命說”等解讀都是片面的、表面的,不精準的,都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文章到此并沒有結束,最后由于盧溝橋事件發(fā)生了,朋友電摧速歸,于是被迫改變原來的行程,不能再滯留于烽火四逼的舊都,這就使“我”不得不提前離開北平,并釋放“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這里,我們不能不質疑:既然已經(jīng)囚綠,為什么又要釋綠呢?乍一看是盧溝橋事件的發(fā)生,那言下之意是不是意味著如果不發(fā)生事變,“我”將仍然囚禁著“綠”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盧溝橋事件發(fā)生了”大概率便是一個機緣巧合,是一個偶然,否則,“我”還要繼續(xù)囚綠,即在囚綠與釋綠之間,“我”肯定是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的。那么,作者為什么會在此展開其內(nèi)心的矛盾世界呢?郁達夫在談到我國現(xiàn)代散文的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指出“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并且強調,比之小說,現(xiàn)代散文“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 所以,陸蠡也不例外。我們知道,陸蠡在1938 年秋至1940年春寫了一系列散文,后結集為《囚綠記》。他在1940年6月為《囚綠記》寫序時,曾經(jīng)說明其“感情”的矛盾和轇轕:“我有時接受理智的勸告,有時又聽從感情的慫恿;理智不能逼感情讓步,感情不能使理智低頭。這矛盾和轇轕,把我苦了……為了不使自己傾跌,我竭力保持兩端的平衡……有時我想把它記錄下來,這心靈起伏的痕跡……寫這序的,是自白的意思,也是告罪的意思?!?/p>
顯而易見,陸蠡這里所說的“感情”和“理智”的“矛盾”,應該就是全面而精準地解讀本文題旨的切入點。文中的喜綠、賞綠應視為“感情”的前期鋪墊階段,囚綠則是“感情”的繼續(xù)發(fā)展或高潮部分,而釋綠就是“理智”的表現(xiàn),“我”就是嵌在感情和理智中間一直在斗爭或掙扎著,但最終還是理智占據(jù)了優(yōu)勢——盡管是個“意外”;于是,“我”釋放了它。由此,“帶有自敘傳的色彩”的本文題旨或深刻內(nèi)涵應視為作者假托與常春藤綠枝條的一段“交往”經(jīng)歷,著重表現(xiàn)其“心靈起伏的痕跡”,即一個特殊時段的心路歷程:竭力尋求“感情”和“理智”的最大平衡。
二、務求正視文本以體現(xiàn)“背景”
當然,我們不主張將作品的題旨與“抗日戰(zhàn)爭”掛鉤,并非是懷疑陸蠡的“愛國情懷”,更不是否認“時代背景”在文學作品解讀過程中的強大生命力和影響力。事實上,作為文本解讀的主要環(huán)節(jié)和重要內(nèi)容,《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也大力倡導:“利用書中的目錄、序跋、注釋等,學習檢索作者信息、作品背景、相關評價等資料,深入研讀作家作品。”這就為全面、準確、深刻地理解文本提供了基本遵循。但問題是,當“時代背景”的介紹成為文本解讀的一道重要門徑時,我們就應該考慮怎樣走進“時代背景”才能對文本解讀有真正的幫助,而不能以所謂的作者“寫作年代”去代替對作品創(chuàng)作情境的體認,把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具體心境,與所謂的“宏大主題”生硬地對接起來,從而使一篇篇極具藝術個性的文學作品失去斑斕的色彩。
英國最杰出的文學評論家特雷·伊格而頓就深刻道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諦:“文學不是偽宗教,不是心理學,也不是社會學,而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組織。它有自己的特定規(guī)律、結構和手段,這些東西都應該就其本身而被研究,而不應該被化簡為其他東西?!泵绹膶W與社會文化批評家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也表達過類似的洞見:我們不能過度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文學所能做的只是為人們提供一定的信息資源和獨立的“沉思性體驗”,這種體驗帶來的是生存以外的“最重大的社會關懷”,而不是試圖借其去改變生存本身。 所以,完全用現(xiàn)實情景中的“時代背景”去圖解文學作品中的形象與主題,無疑是一種食而不化的行為,對文本解讀并無根本性的幫助。
基于此,我們必須解放思想,轉換觀念,克服思維定勢,樹牢每一篇文學作品所表現(xiàn)的“藝術世界”都不可簡單與時代情景中的“現(xiàn)實世界”混為一談這一基本觀念。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說:“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詞難工,愁苦之言易巧’。”文學作品都是在一定的“背景”之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其中有“時代背景”,有“生活背景”,有“心理背景”,不一而足,但都必然帶有濃郁的個性色彩,這是作品的獨特之處,其中的情況非常復雜,豈能無視“文學作品寫出的完全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再重復的故事,而是經(jīng)過了作家獨特心靈過濾的東西”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性規(guī)律?
綜上所述,相較諸如此類或表面或片面的“強作解人”的誤讀,只要細讀其作者在《囚綠記·序》中的“自白”,或許就不難窺到文章所傳達的似是作者人生中一個特殊時段“心靈起伏的痕跡”——“竭力保持兩端(感情、理智)的平衡”。
本文為江蘇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guī)劃2021年度課題“指向思維進階的高中語文跨任務群學習實踐研究”(編號:D/2021/02/63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