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硯
一
流年急景,當它過去之后,才會感到一種熱鬧過后的冷寂、忙碌過后的惘然。熱熱鬧鬧的購物節(jié)狂潮剛過,大姑媽于次日凌晨悄然離去,我感覺自己就醒在一片漠漠的沙灘上,潮水的聲音了無,只有零零星星的風聲。前一晚,我在網(wǎng)上血拼到凌晨一點多才睡,六點鐘就被母親的電話吵醒。接電話的手先醒過來,其次才是耳朵。過了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聽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哦,她走了……”我對母親重復著這句話。這個連她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被死神遺忘的人,走了。
大姑媽住在山城,前年才通高速公路。那里雖屬溫州,但在我的地理概念里,它比杭州還要遠。
大姑媽的子女依照遺囑,原先只通知了我伯母一人。至于其他人,大姑媽說路途遙遠,不必勞煩前來。加之疫情的特殊原因,我們幾個表兄弟姐妹商量后,沒有前去。伯母第一個到達,“接收”大姑媽留給她的一點“私房錢”。當年伯父因病未能及時醫(yī)治而去世,大姑媽非常心痛,曾經(jīng)對伯母也頗有怨懟,但這次她在遺囑里表示,伯父去世早,伯母這幾年生活不易,希望這點錢能幫助她減輕一些負擔。
大姑媽第二天下午就出殯了,儀式非常簡單?;蛟S每個人的一生都可稱為傳奇,只是,在漫長的時光河流里,大家都是悄無聲息地走完了一生。父母回家后,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疲憊中略帶松快。
二
大姑媽生活的那個縣城,有懸落山崖的瀑布,有楓葉紅遍的古道,但是詩意之外,是山道崎嶇,夏熱冬寒,住在山城里面的人似乎感覺不到風景的存在。每年寒暑往來,我母親都會念叨一句:“你大姑媽那邊是不是很熱(很冷)?。俊?/p>
一條無形的線,把溫州分割成兩半:一半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一半是青山脈脈流水寂寂。那些年,大姑媽和奶奶,都在深深的思念中催生無盡后悔。楓葉紅了一年又一年,母女卻只能這樣聽憑命運與歲月的安排。
小時候家貧,孀居的奶奶拖著三個孩子,生活極為困頓,身為長女的大姑媽,在七歲時就到隔壁村子做了“童養(yǎng)媳”,干活是一把好手,操持勞苦,深得男方祖母和父母親的歡心。及至成年后,男方嫌棄她不識字,也不解風情,時常夜不歸宿。大姑媽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村長擔心鬧出人命,給她分了三畝地,還給她指了一條明路,讓她到市區(qū)去念書。大姑媽毅然賣掉了地,籌措資金,走進了學堂,白天讀書,晚上打工,完成了初中學業(yè)。走出羈絆的她,識了字,也遇見了一個心儀的男子。
彼時的大姑父,剛轉(zhuǎn)業(yè)分配到市區(qū)工作,身材高大,疏眉朗目,自帶不怒而威的氣質(zhì)。溫順如水的大姑媽,與耿直急躁的大姑父,他們的結(jié)合,令我們至今也無法理解,可是當大姑父穿著軍裝、別著半襟勛章,高傲又孤僻地從我們面前走過時,我們又覺得什么都能明白。
他們生養(yǎng)了七個子女,后來,大姑父“食言”,中年時執(zhí)意葉落歸根,調(diào)回自己的老家工作。當大姑父帶著大姑媽向奶奶道歉并辭行時,奶奶就說了一句:“回去吧,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只是這一去,我們娘倆就見不上幾面了……”據(jù)說,當年他們一大家子,七個小孩像一窩小蟹,坐汽車,坐拖拉機,肩挑手提地走路,折騰了幾天才回到姑父老家。
這些往事,奶奶記得一清二楚,口耳相傳,一直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奶奶后來因生活所迫嫁給爺爺,有了我父親,因此我一直到記事時,都沒見過姑媽的面,只知道遙不可及的山城里,住著我遠嫁的大姑媽,有神秘的揣測,也有模糊的思念。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那年正月,交通變得便利了一些,父母下了很大的決心,帶著我們姐弟一起去看望大姑媽。那天清晨五點鐘,尚在睡夢中的我們就被父母揪起,睡眼蒙眬地趕頭班車到市區(qū),再從市區(qū)坐車到大姑媽家,抵達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那時路途耗費的時間沒有定數(shù),到達早或晚全憑運氣,大姑媽怕接不到我們,中午十二點多就開始在車站里等候。
那一趟車程,令我領(lǐng)教了盤旋山路的厲害,轉(zhuǎn)彎,顛簸,拋錨,一路上麻煩不堪,整個車廂里彌漫著汽油味和嘔吐物的酸臭味,讓多數(shù)人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終于抵達車站時,我被父親拖著從車上下來,弟弟扶著母親,山間天色已暗,一天未能進食的我如墜云霧。還有很多吐得連車都下不來的乘客,一排車窗戶都半開著,他們把頭掛在車窗上,臉被凜冽的山風吹得慘白,嘴邊還遺留著食物殘渣。我望著遠處人家透出來的燈光,當即流下了眼淚,哭著跟母親說:“我以后再也不來了?!蹦赣H暗地里擰了我一下,朝大姑媽努了努嘴。
姑媽家宰了一只當?shù)氐奶禺a(chǎn)小山羊,放了當歸、紅糖,燉起來招待我們。在那個物質(zhì)尚匱乏的年代,我看著一大盆暗紅色的羊肉心中暗喜,夾了一大塊,羊膻味夾雜著當歸的藥味直沖腦門,肥膩不堪,坐車時那種胃里翻涌的感覺又上來了,差點將羊肉吐出來,但是迎著姑媽眼里飽含的熱切光芒,只得生生將羊肉吞了下去。在姑媽家待了兩三天,每一餐,她都會把羊肉加熱后端上來,自己一筷子都沒動過,只囑咐我們吃,趁熱吃,趕緊吃,喜歡吃的話再到后山上去買一只……第三天回家前,大姑媽說還剩下最后一點羊肉,煮碗面條給我們餞行。我跟弟弟都沒怎么吃羊肉,我沒能明白,父母是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吃下了這么多羊肉呢?多年后,提起那場“羊肉宴”,鼻端仿佛還縈繞著腥膻味。
那里的正月天實在是太冷了,南方的濕冷帶著巖石的鋒利,直入骨髓。母親與大姑媽在另一個房間絮絮叨叨地拉家常,電燈亮了一夜。直到天亮,我發(fā)覺自己的雙腳還是冰冷冷的,更加不敢從被窩里鉆出來。抬眼望向窗外,卻見姑媽站在院子里的臉盆架前,守著一只鐵殼熱水瓶。我裹好棉衣瑟縮地走出去,她趕緊倒上一盆熱水,擰干毛巾給我擦臉。熱毛巾覆在凍得緊繃繃的臉蛋上,熱氣氤氳了我的眼睛。
離別時分,大姑媽拉著我父母的手,萬千叮嚀。末了,她流著淚,讓我父母照顧好奶奶,又捶著自己的胸,恨自己體質(zhì)太差不能坐車,偏偏還要嫁到這么遠的山城里來……坐車回到市區(qū)時,可能是被凍怕了,母親跑到服裝市場給她自己和我各買了一件皮毛大衣,這是我那幾年穿過的最好的衣服了。
三
在我記憶中,大姑媽就是與詩意無關(guān)的遠方。有一天,她突然哭號著沖進了奶奶的房間,沖進了我們的視線。
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那一年,奶奶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嘆氣一般往外喘著濁氣,滿是褶皺的眼皮一直微微翕動,顯得異常痛苦。圍在床前的親人,看一眼奶奶,又望一下門外,相視搖頭。傍晚時分,當奶奶的房門被哐啷一下推開,一串哭聲沖進來時,人群里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來了,來了!”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在奶奶眼皮上抹了一把,說她現(xiàn)在可以安心去了。奶奶眼角的最后一點光,忽然消失了。
大姑媽號啕大哭,完全不顧平常的謙和體面。當哭聲變成抽泣聲時,她伏在奶奶床前,傾訴著自己是怎樣一邊哭,一邊坐著拖拉機從山城趕出來,卻無法見上奶奶最后一面,也聽不到最后一句囑咐。后來,她安安靜靜地,懇請其他人都出去,她要與奶奶再說幾句話。我站在門外想,她是不是要把自己一生坐過幾次拖拉機都在奶奶面前細數(shù)一遍,再討一點疼愛?
這之后,直到十多年后,我弟弟結(jié)婚,大姑媽才重返故地,是她兒子開的車,打開所有的車窗,通著風,像開拖拉機一樣把她送過來。她不無惋惜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拖拉機可坐了。有親戚與她逗笑:“拖拉機這么顛簸你都能坐,怎么平穩(wěn)的汽車你反而坐不了?”她笑著回應說,汽車又悶又臭,坐拖拉機讓人舒展。這一次來,大姑媽明顯比往日開心,她說舊事已去,新事又來,現(xiàn)在眼看著最小的侄子也要成家立業(y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她身為大姐責任已了,接下來要享幾年清福了。
彼時,大姑媽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當年回到姑父老家后,因為姑父薪水微薄,她就徹夜在車站里擺攤,賣方便面礦泉水劣質(zhì)香煙,一分一毛地賺著辛苦錢。寒冷的深夜,清冷的車站,她縮在姑父的舊軍大衣里,經(jīng)常坐在夜攤上瞌睡過去,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丟了貨物,或者收進了假鈔。她就一邊懊惱自己老眼昏花,一邊又說,他們也不容易,坐車到這山里來,缺點什么,就當是我送他們的,咱不生氣不計較……長期辛苦勞累,摧毀了她的身體。后來的時光里,她都吃得極少,肚子覺得很餓,卻又沒有胃口,食物在嘴里徘徊難咽,就在這樣一種健康人無法理解的折磨中,心肺系統(tǒng)逐漸衰弱下去。
在弟弟的婚宴上,她仍舊不動筷子,臉上一直掛著笑。席散,她說這應該是她最后一次來老家了,想到街上走走看看。我開著四面透風的汽車,極慢極慢地駛過大街小巷,大姑媽在姑父的陪伴下坐在后座,看一會兒窗外,閉目片刻,又睜開眼睛。姑父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拍著。晚年的姑父威嚴不減當年,雖然已經(jīng)過了看到他就心里一哆嗦的年紀,但我仍舊不敢直視他。當開到老南門一帶時,我停下車子,剛想考考她的記性,她卻打開車門走了出來,指著一片燈火說:“這一帶現(xiàn)在這么熱鬧了,想當年我剛結(jié)婚住這里的時候,還是一片荒涼……”
那一晚,她照例與我母親聊至深夜,交代了一些細碎卻重要的事,還把事先準備好的金戒指一一分給晚輩,連我也有一個。母親以我們當?shù)氐娘L俗為由,多次推卻。她勸慰母親說,兒女都一樣,侄子侄女一樣好,大家都分一枚作個紀念。后來母親一看到這個戒指,就念叨大姑媽家里用了幾十年的生滿鐵銹的箱子、滿是缺口的飯碗以及腌了一兩年的長霉的蘿卜頭……
她一直以為自己時日不多,也進了幾次醫(yī)院,但直到高齡離世還耳朵不聾、思路清晰。她說:“長壽是我的福,也是我的苦,我常常分不清是福多還是苦多?!笔撬拇蟮?、我的伯父,病重走在了她前頭,她尤其傷心,克服了重重困難,前來參加伯父的葬禮。這一次見到大姑媽,她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神采,一言不發(fā)地獨自坐著,神色跟小村冬天的田地一樣荒蕪。供吊唁者取暖的炭火燃起來了,紅色的火苗子在她的瞳孔里躥動。伯母過來請她進屋,她眼里含著痛惜,卻客客氣氣地對伯母說著:“你辛苦了?!?/p>
近幾年,我父母每年都去看望大姑媽一兩次,家鄉(xiāng)這邊的紅白喜事,大姑媽也都會固執(zhí)地委托子女轉(zhuǎn)來禮金,但我也是個“真暈(車)的人”,一直對那山路心存余悸,想去看她卻久未成行。其實,我后來結(jié)識了一位同樣遠嫁那邊的文友,因人及地,對那個縣城也陡增好感。然而,那一頭隔著重重山巒,對我來說終究是遙遠的。文友說,高速公路通了,鐵路也不會遠了。我時常想,等通了動車,就去那一頭看看。
四
大姑媽走后沒幾天就是冬至日。我們都說“冬至大如年”,往年,母親都會給我們做一桌好吃的,今年,她只是坐在黃昏的燈光下,捏了幾個麻糍,放在盤子里,輕輕滾一圈,沾上雪白的糯米,忽然嘆一口氣,收起麻糍,放進了冰箱,然后又念起了大姑媽這一生的勞苦。我打斷她的話:“還是讓她安靜地去吧!”
我想,九十一歲的大姑媽卸下一生勞累,一定是坐著拖拉機,吹著涼爽的山風,渾身舒展地一路遠去。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