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玲
小區(qū)東側(cè),三十畝左右未淪陷于房地產(chǎn)大潮的土地,隸屬于南營村,不知何時被隔離成幾十塊。一塊一分見方,籬笆墻圍了,地下鋪設水管,租給城里悠閑的人種菜兼消遣。于是,一畦菠菜、一畦油菜,茄子、辣椒、蔥,便像油畫中的靜物一樣出現(xiàn)。有種菜兼種花的,半籬薔薇,一叢芭蕉,兩畦菜,門口樹一怪石,上書紅色篆字“菜園”,作影壁兼路標。石下一叢菊,金黃的花一開,便一下子點醒了秋天。菜園邊散步,看到素顏素衣的白菜,像邂逅了久別的同鄉(xiāng),滿眼親切,另一段秋光慢慢在眼前攤開。
“頭伏蘿卜末伏菜”。大姑父是種菜把式,年年在自留地設拱棚育白菜苗。初秋傍晚,他持瓜鏟移苗,娘用柳條筐接到我家自留地栽種,緊跟上壓苗水,第二天一早,小苗只要直起腰,就算活了。在水的滋潤下,小白菜疊綠鋪翠,生機勃勃。但青蟲會來招惹菜葉,母親拿著噴霧器,手把手教我給小白菜噴藥水。幼苗期的白菜是無邪的幼童,天真爛漫,在微涼的風里水靈靈地伸展腰身,在秋風中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少女,轉(zhuǎn)眼間又到了含羞的青春期,新生葉片向內(nèi)卷曲,再也不是大大咧咧的翠綠,而是微黃。白菜有了心思,開始收心養(yǎng)性。母親找來稻草繩或者紅褐色的地瓜蔓,在我輔助下將白菜鋪展的葉子攏起來,然后攔腰捆扎結(jié)實。老葉呵護著新葉,也護住了內(nèi)心的清白,不用每天清洗菜心了,勤澆水即可。不久,白菜長成了自律自愛、豐腴結(jié)實的村姑模樣。立冬,白菜修成正果,成了農(nóng)人喜歡的身懷六甲的少婦。小雪節(jié)氣始收白菜。太平車的筐滿了,母親搭袢上肩,身體前傾,一聲“走”,我在車前雙手拽著肩上的繩袢弓身拉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和一車白菜,披一身秋涼,蟻行在曠野暮色中。第二天,把白菜擺在過道里晾起來,家一下子擁擠了,母親笑嘻嘻地摸摸這棵,掂掂那棵,選出長得結(jié)實飽滿的,晾上幾天。在向陽的地方挖個坑,中間插一把秫秸作氣道,把選好的上等白菜頭朝下根朝上,掩埋起來留著過大節(jié),先吃篩選后的中下品。
冬天的菜盤空虛,多靠白菜填充。母親總能把一棵白菜消費到極致,外層老葉,剁碎了拌上麩皮,給家禽,中間層的白菜葉或炒或燉,最里面的用作水餃餡。白菜根洗凈和白菜幫一起切塊、焯水,和煮熟的花生米、青豆合在一起,撒把鹽腌起來,一兩日后,一小碟白、綠、紅相間的清涼小咸菜就上了桌。白菜,伴著玉米窩頭、玉米蘿卜粥,支撐起整個冬天的日子。
白菜原產(chǎn)我國北方,是菜中土著,因個兒大被稱為菜王。說起時令鮮蔬,古人有“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之說,“菘”即白菜。古人雅,初識此字時,不解為何用它命名一棵菜,待讀到“清白高雅,凌冬不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時方才省悟:菘,草下一松,白菜可不就是草本之松嗎?平日里對白菜的凡俗和實惠熟視無睹,去年,在一本《名醫(yī)別錄》里看到一段話:“白菜能通利胃腸,除胸中煩,解酒毒?!奔热皇敲t(yī)語錄,無須懷疑。也見過一首打油詩:
白菜人尊百菜王,天宮開宴百仙嘗。
玉帝夸贊不絕口,王母貪吃未搭腔。
養(yǎng)胃生津好滋味,可拌可炒可燉湯。
最喜嚴冬好存儲,家家戶戶窖中藏。
言外之意是,連天上的神仙們都被白菜的好味道迷住了。天上沒有神仙,自然也沒有白菜,白菜生于泥土,長于田野,何曾離開凡塵人間?不過,白菜確實性味溫和,不酸不辣,老幼皆宜,葷炒素拌皆可,自古是人的體己菜。宋人朱敦儒的《朝中措》里說:
先生饞病老難醫(yī),赤米厭晨炊,自種畦中白菜,腌成甕里黃齏,肥蔥細點,香油慢炒,湯餅如絲,早晚一杯無害,神仙九轉(zhuǎn)休癡。
古人風趣,說白菜治饞病有妙效,類似于藥,事實如此。白菜的溫良惠澤萬民,最難得的是它寬厚合群,和豆腐、肉類、菌類、粉皮、海帶都可以合得來,不改初味,也不影響別味。即使是菜里主角也不搶風頭,其隨和、大度、包容,少見。白菜切碎,大蔥兩根,椒鹽、醬油腌制五花肉餡,做蒸包或水餃,味道鮮美,可以吃得滿口流油。即使現(xiàn)在,每每吃白菜餡水餃,總能吃出小時候過年的味道。
家家辦年貨的日子里,母親扒出掩埋的白菜,總要尋思一會兒,選出結(jié)實勻稱、外觀上等的送給幾個鄰舍。都是窮人,過年如過關,守望相助是母親用白菜寫給孩子們的人生教義。我是小腳的三奶奶一手看大的孩子,給早寡、無兒女的三奶奶送白菜是我義不容辭的差事。娘說,我們家在孩子窩里時,是三奶奶伸手拉了一把,她的恩德自然不是幾棵白菜可以報答的。有了稀罕的,娘都讓我去送。三奶奶吃白菜不用刀切,一層層扒下葉子,到最后,疙瘩根栽在淺水黑陶碗里,擺上窗臺當花養(yǎng)。初春,白菜生發(fā),長出莖稈,幾天后開出米蘭一樣淡雅的小花,成了三奶奶屋里的歲月清供。有人夸花好,三奶奶就說玲兒她娘種的白菜好。小孩子去看花,一人分得幾粒花生和干棗,圍桌而坐,滿臉溝壑的三奶奶便教我們唱歌謠:“月亮奶奶,好吃白菜,吃了白菜,沒了病災?!爆F(xiàn)在想來,也頗有“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梅花”的韻致。白菜里的感恩,白菜花里的感激,多少年后,我終是懂了。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誰都有過無數(shù)次的困頓,在困頓中變得柔韌,便是成長。二十五年前的冬天,婆婆查出肺癌。我懷孕六個月,既要上班又要獨自料理飲食起居。當時的鄉(xiāng)下,沒有暖氣,沒有家用電器,也沒有超市買菜。丈夫給我備下十幾棵白菜,幾斤豬大骨熬一鍋骨頭湯后,陪婆婆住進了醫(yī)院。下班,頂著一頭暮色從學校回到空蕩蕩的農(nóng)家大院,立馬插好門閂,在恐懼和勞累中捅開煤爐取暖,然后做飯。舀一勺骨頭湯,撕幾片白菜葉,一小把粉條,在鍋里慢慢燉出一碗白菜。裊裊菜香氤氳在冉冉升起的熱氣里,軟綿綿的疲倦中,與腹中的孩子私語,靜聽時光嘀嗒嘀嗒走進黑夜。那個冬天,一日三餐,幾乎頓頓吃白菜。雖然吃厭了,但也感謝白菜伴我成長。我想起種白菜時母親的堅持,想起一生艱辛的三奶奶孤獨歲月里的堅持,一粒一粒光陰之沙的磨礪正讓我慢慢長成她們,剝開不斷襲來的黑夜的恐懼和孤單,我窺到了生活的內(nèi)核。
西風里,又見活色生香的白菜,其色、其氣、其圓潤之姿,歷歷在目,給了我回到田園老家的錯覺。忽然,清瘦儒雅、兩鬢染霜的菜園主人出現(xiàn),相貌似是聞名小城的那位畫家,笑著回答:“種點就吃不了,不嫌的話,撾幾棵吃吧?!薄爸x謝,剛買了。我以前也種過……”我竟不知如何回應這意料之外的善意,一種美好頓時撲面而來。
頗有藝術氣質(zhì)的菜園主人,一瞬間讓我想到齊白石。白石老人也出身貧苦,也得過白菜的濟,筆下一幅幅雅俗共賞的白菜圖,每棵白菜都泛著生活氣息。去年上網(wǎng)課學畫時,還知道了忻東旺,他也愛畫白菜,超寫實的筆下,一棵棵白菜逼真至極,連葉子上的蟲洞都看得清清楚楚。難怪油畫大師冷軍如此評判:忻東旺的白菜,無可挑剔,天下第一。草木有本心,人與草木彼此看見,有了心中的喜歡,才會有相通相感,有性靈的呼應吧?白菜,養(yǎng)育了世道人心,啟迪了藝術哲思,可謂“下得廚房,上得廳堂”?!鞍撞恕?,又與“百財”諧音,有人把玉石雕琢成“玉白菜”,寄托著“遇百財”的愿望。一件藝術品白菜,成了在商言商的求財者心目中吉祥的圖騰,雖然不無市儈氣,卻合世道人心。
歲月的風雨帶走了很多東西,再也回不來,而關于白菜的記憶卻如此清晰,種白菜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而我已邁進五十五歲的門檻,回頭望,手里除了一把年紀,也沒什么貨真價實的東西。那日攬鏡再薅白發(fā),他說:“妮子,已過了最好的時辰,別把自己當玫瑰花了,還是踏踏實實做棵白菜吧?!蓖R中的自己,我撲哧笑了。清湯寡淡的模樣還真像一棵霜后的白菜。按照萬物有靈的說法,我說不定真是白菜轉(zhuǎn)世:沒有辣椒的老辣,沒有芫荽的異香,更沒有洋蔥的神秘莫測,引人層層去剝,直到淚眼婆娑。
不知不覺踱到水邊,水寒風靜,青山隱隱。黛溪湖,靜默與我對視,水波澹澹,倒影娉婷,如一株水草。岸上路燈亮了,上岸返回,燈下自己的影子,樸拙敦實,如一棵白菜。我問西風,水草和白菜,哪個是我?
西風說,再往前走兩步看看。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