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鳳婷 洞照
藍天野每次拄著拐杖走下場之前,都會回望舞臺,像是一種留戀,也是一種告別。現(xiàn)在,他真的告別了。
6月8日13時,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導(dǎo)演藍天野在北京病逝,享年95歲。這位觀眾熟悉的老人即便到了暮年,也依然熱愛生活。他喜歡用微信和朋友溝通,喜歡發(fā)朋友圈。他最后一條朋友圈是5月12日,發(fā)出了一條黃永玉的畫展信息。他熱愛繪畫,早年間還曾拜師李苦禪。當(dāng)然,他也熱愛戲劇舞臺藝術(shù)。
去年年初,他還拄著拐杖走進北京人藝排練場,擔(dān)任歷史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的導(dǎo)演。他當(dāng)時說,“這個戲,有一種濃濃的家國情懷?!辈痪们?,百歲秦怡去世時,藍天野也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表示悼念。今年3月,濮存昕曾去探望藍天野,順便為藍天野理了發(fā),老人也興致勃勃地把照片發(fā)了出來。那周的周末,人藝要上演大戲《茶館》,藍天野是這出戲的復(fù)排藝術(shù)顧問之一,但他再也不能出現(xiàn)在他熱愛的舞臺上了。
70余年的戲劇生涯中,他扮演過話劇《茶館》中的秦二爺、《北京人》中的曾文清、《蔡文姬》中的董祀等經(jīng)典角色,也因為電視劇《封神榜》中姜子牙一角為全國觀眾熟知。
他從未離開過舞臺。2015年,他以88歲高齡主演話劇《冬之旅》,45天巡演7座城市。2020年,北京人藝為紀念曹禺誕辰110周年,重排經(jīng)典名作《家》,藍天野再度登臺飾演馮樂山。2021年6月29日,藍天野在人民大會堂獲得“七一勛章”。
“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怎么能夠讓別人決定長成什么樣?”
原名王潤森的藍天野生于河北一個宗族大家庭。1927年6月,剛滿月的他隨一家人遷居北平。藍天野打小喜愛戲曲、繪畫,原本在北平藝專(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前身)學(xué)習(xí)油畫。在參加革命的三姐的影響下,他轉(zhuǎn)而投身北平進步戲劇運動,開始了“陰錯陽差的舞臺生涯”。
藍天野說,他們那一代演員大都是自己化妝:“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怎么能夠讓別人決定長成什么樣?”提起那段風(fēng)華正茂的歲月,藍天野總是饒有興致。
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蔡文姬》第二幕的胡兵儀仗隊和《重睹芳華》的群舞,那“整齊”、那“認真”。盡管時代一直在變,但人藝排練場上掛著的“戲比天大”牌匾依然耀眼。
在藍天野的演員生涯里,《茶館》這部“戲”撐起了一大片“天”。
從1957年首次排練《茶館》,到1992年“告別演出”,藍天野共演了374場。里面的秦仲義秦二爺,可能是他演出場次最多的角色。
《茶館》的第一次劇本朗讀舉辦于1956年12月2日,老舍親臨人藝205會議室,為全體演員邊念邊講。
劇本讀完,老舍當(dāng)場宣布,人藝決定排演《茶館》,大家可以申請角色。“申請角色”是當(dāng)年人藝的一項制度,演員需在書面申請中寫明為什么想演某個角色,自己具備什么條件,有時還會互相推薦。
藍天野哪個角色都沒申請,他想不好劇中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自己能演哪個。然而演員名單公布,他卻榜上有名,自己的名字后面還是“秦仲義”三個字。這是《茶館》里一個頂重要的角色,大家紛紛前來祝賀。可藍天野卻心里沒底,畢竟秦二爺與生活中的他相去甚遠。
那就先體驗生活——這也是人藝的傳統(tǒng)。
《茶館》建組后沒有急于排戲。演員們分散到生活當(dāng)中,去尋覓老北京的人和事,去體驗老北京三教九流的生活。于是,藍天野他們開始泡茶館、找老評書藝人聊天取經(jīng)……完成了體驗生活的第一步。接下來,焦菊隱導(dǎo)演要求大家著重體會分析和自己角色相關(guān)的人物對象。
首演時,演員們驚覺他們花在體驗生活上的時間和精力,比用在排練中的還要多。這也是藍天野演劇生涯中,“對一個不熟悉的角色,達到熟悉并鮮明體現(xiàn)出人物形象的有益例證”。
一個演員的自尊
有機會看過藍天野年輕時表演的人,恐怕現(xiàn)在也都步入老年了。藍天野、朱旭和于是之等人代表的人藝的黃金時代,對現(xiàn)在的戲劇愛好者已是傳說。
1987年,藍天野離休。除了1992年的《茶館》謝幕演出以及參演了幾部電視劇拍攝外,二十多年間,他專心作畫,不演戲、不導(dǎo)戲、也不看戲,與話劇舞臺徹底絕緣。直到2011年。人藝新任院長張和平在人藝食堂二樓的單間辦了一場“鴻門宴”,徹底改變了藍天野平靜的生活節(jié)奏。
宴席的核心議題是,人藝打算排演巴金原著、曹禺改編的《家》,由李六乙擔(dān)任導(dǎo)演,另外想請藍天野和朱旭出演。
朱旭沒有直接表態(tài),藍天野當(dāng)場拒絕。他最近一次演出是1992年人藝40周年紀念版的《茶館》,那都已經(jīng)是19年前的事了。況而且他已經(jīng)幾十年不演戲,太生疏了。
藍天野身體不好,是劇院眾所周知的。而且他有將近60年的失眠癥,一直靠安眠藥才能入睡,記憶力差,怕背不下臺詞,這些都成了他表演的障礙。
藍天野的身體是從1958年開始衰弱的。那時候,文藝事業(yè)也要響應(yīng)號召,排戲經(jīng)常三班,甚至四班連著通宵排。藍天野也被一股勁撐著,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干,但越來越感覺演戲很累,睡不好。1959年,在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劇目《蔡文姬》的演出時,他終于撐不住,在后臺暈倒了。從那時開始,藍天野每晚必須靠安眠藥入睡。
那之后藍天野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他很清楚,“演員是靠自己身體工作的。帶病演出,實際上是給觀眾提供了次等品?!背鲇谝粋€演員的自尊和對劇場的尊重,藍天野申請轉(zhuǎn)制,做了導(dǎo)演。
2008年時,他受張和平之邀,和朱旭、鄭榕、朱琳等老藝術(shù)家一起,重回藝委會,擔(dān)任顧問。
一次說戲,說著說著,說到了《家》的角色上,藍天野順嘴說了一句,“如果我來演,就不要再讓我演高老太爺,應(yīng)該讓我演馮樂山?!卑徒鹈都摇分械鸟T樂山,是大反派,表面風(fēng)雅內(nèi)心淫蕩。藍天野一生在舞臺上塑造過70多個角色,此前沒有一個是反面人物。
演出很成功。第一次演反派,藍天野演活了一個優(yōu)雅的淫棍士紳。這個角色一襲長袍,飄逸的長須,張嘴就是詩,骨子里卻是個淫欲和偽善的人。E871118E-228F-477F-8B54-A6E36F82B79D
20多年修養(yǎng)生息,身體竟比以前好了許多;不用麥克風(fēng),飽滿的男中音能直達劇院二樓最后一排觀眾的耳膜,字字圓潤、清晰,中氣十足。
《家》的演出取得成功,作為演員,耄耋之年仍然能為觀眾提供正品、甚至精品,藍天野是欣喜的。
老戲骨的新挑戰(zhàn)
與年輕時的力不從心相反,這一次在舞臺上待得久了,藍天野的精神狀態(tài)反而一天比一天好。這重新撩撥起了他內(nèi)心很多封存已久的愿望。
于是,人藝老院長曹禺的女兒萬方接到了“天野叔叔”的邀約。2012年的一天,在蓬蒿劇場二樓陽臺上,藍天野遇見萬方,他請她寫一部“我能演的,關(guān)于兩個老人的戲”,這是他的一個愿望。但具體怎么寫、寫什么,他都沒有要求。
當(dāng)時萬方本能地問他,兩個人的戲,臺詞量是很大的,天野叔叔你能吃得消嗎?
藍天野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只是笑笑。當(dāng)時他正在排演《家》,離開舞臺25年,關(guān)于話劇的記憶開始復(fù)蘇,揣摩了一輩子的事業(yè),一旦重新開始,熱情剎都剎不住了。
對于父輩的遭遇,萬方是熟悉且有理解力的。幾個月之后,她完成了劇本《懺悔》,交給藍天野。
2015年1月,《懺悔》更名為《冬之旅》后在北京首演,北京人藝老院長曹禺的女兒萬方編劇,表演工作坊的賴聲川導(dǎo)演,主演則是88歲的藍天野和63歲的李立群,這個重量級的組合在戲劇界引發(fā)熱議。
《冬之旅》全場105分鐘,只有藍天野和李立群兩個主演。
在人藝演戲,重要角色實行AB制,以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甲子園》中,濮存昕就是藍天野飾演的黃仿吾的B角。但《冬之旅》沒有AB制,88歲藍天野身體狀況如何,能否正常演出,成了劇組上下最關(guān)心的事情。
劇組還專門為他安排了一個生活助理,整個巡演過程他也都親自跟著。他們保護藍天野,像博物館保護一尊珍貴的文物。藍天野也知道大家的小心,雖然,他內(nèi)心是拒絕過分的關(guān)切和保護的。
他和李立群一樣,吃的是和工作人員一樣的盒飯。一天他沒有胃口,但硬著頭皮扒拉著飯往嘴里送,他對李立群說,“我這個飯是為別人吃的。你不知道,如果我一頓飯不吃,會有多少人來問候我?!?/p>
他不愿因為自己身體的原因給劇組工作人員增添麻煩。一次在劇場彩排,藍天野突然感覺身體不適,排練被迫取消了。那一天,他情緒低落。藍天野拒絕將年齡大作為自己在專業(yè)上松懈的理由,他為因自己的“不健康”而耽誤進展向每一個人道歉。
可萬般小心,即使自己再好強,藍天野還是在巡演首站上海感到了不適。
2015年5月起,《冬之旅》開始在各個城市巡演,首站上海原計劃的三場演出的票在一周內(nèi)售罄,于是又加演兩場。演出期間,他已經(jīng)感覺到不適。最后一晚開演前,藍天野獨自坐在后臺休息室,面容疲憊而嚴肅。藍天野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但這一天,他發(fā)型顯得凌亂,出門前無心打理。這一天他看著化妝鏡里的自己,再次體會到什么叫力不從心。
返京次日,藍天野生病了。他被送進醫(yī)院,連續(xù)打了多日吊針,醫(yī)生囑咐需要休息。
可是,下一站福州站的演出,藍天野仍舊如約站在了舞臺上。之后每周,藍天野都搭飛機往返北京和演出城市之間。
不想告別的演出
藍天野工作室的顯眼位置,掛著一件《甲子園》所有演職人員簽名留念的紀念T恤。2012年《甲子園》共演出26場,票房826萬,上座率接近百分之百。幾位都已超過80歲的老人重新站在舞臺上。如今,朱琳和朱旭已先后故去,那次成了人藝第一代演員在舞臺上最后的聚會。
“他們有對藝術(shù)的真誠之心。”熟知那一代人的萬方,在《冬之旅》和藍天野深度合作后,由衷表示。
朱琳曾在退休后跟院里領(lǐng)導(dǎo)請求,“我實在太想演戲了,讓我在臺上轉(zhuǎn)一圈也行啊。”在《甲子園》里,90歲的她得以如愿,她的戲有3分鐘。當(dāng)朱琳坐著輪椅一上臺,安靜的觀眾席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在劇場,這種干擾正常演出的掌聲是不常見的。但在那一刻,觀眾和演員之間已經(jīng)達成了默契,他們都明白,這是彼此在劇場的重逢與訣別。絕無僅有,無法再現(xiàn)。
從這點上說,藍天野又是幸運的。因為身體原因,他不得不早早結(jié)束演員生涯,不承想孱弱的身體在晚年補償了他,使他能在近90歲時,擔(dān)綱主演并情緒飽滿演滿105分鐘。萬方記得,福州的巡演結(jié)束后,在劇場回賓館的車子上,天野叔叔坐在她身邊,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萬方?jīng)]有搭話,只是安靜地聽著,她心里明白,此刻,天野叔叔心里是滿足而敞亮的。
在88歲抵擋住衰老、病痛,依然得以主演的身份站在劇場,他是唯一的一個。很多晚輩向他豎起大拇指,“這是一個奇跡”。對于那些慕名而來的觀眾而言,與其說是來看藍天野演戲,不如說是與那個黃金時代再次相會與告別。
藍天野說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走上劇場這條道路的。年輕的時候,藍天野最喜歡的是畫畫,他17歲考上國立北平藝專,滿心興致都在繪畫上。藍天野17歲第一次上臺演戲,是被好友蘇民拉去參加學(xué)生劇團的活動,演的是《日出》里的黃省三,一個卑微、軟弱的銀行小職員。
而陰差陽錯成為職業(yè)演員,多少有些“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的意味。藍天野不是一個天賦型的演員。但他說過一句話,“藝術(shù)創(chuàng)造,如果能做得更好一些,為什么不呢?”
編輯/張秋洪E871118E-228F-477F-8B54-A6E36F82B79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