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
在中國文化中,還有什么昆蟲能比蟋蟀更有存在感呢?它的吟唱聲幾乎貫穿了整部中國詩歌史,從西周綿延至今,仍余音未絕。正如流沙河在詩中所寫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風·七月》里唱過/在《唐風·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的詞里唱過……”
詩人們借它描述時光的流逝,季節(jié)的變遷:“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保ā夺亠L·七月》)借它傾訴游子、思婦的苦悶和離愁:“秋聲聽不得,況爾發(fā)哀聞。游子他鄉(xiāng)淚,空閨此夜心?!保ǚ舵堵勼坝懈小罚┮步杷畤@人生短促,須及時行樂:“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保憴C《短歌行》)……
蟋蟀是文人寄托情感的載體,是烘托氛圍的道具,“其鳴也哀”,承載著人們的悲情和愁緒;同時,也是供人豢養(yǎng)的玩物。斗蟋蟀的娛樂已逾千年之久,上至帝王貴胄,下至市井小兒,“皆引斗以為樂”。就連兒時的魯迅,也喜歡在百草園的泥墻根下聆聽蟋蟀們彈琴,為枯燥刻板的學塾生活增添幾分趣味。
無論是作為詩詞的意象,還是作為玩賞的鳴蟲,蟋蟀從來都只是人們生活中的點綴和配角而已;然而,在美國作家喬治·塞爾登的筆下,一只來自鄉(xiāng)下的蟋蟀卻成了絕對的主角,不僅靠自己超凡的音樂才華在紐約大放異彩,甚至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
這本《時代廣場的蟋蟀》是20世紀全球50本最佳童書之一,喬治·塞爾登憑此書獲得了紐伯瑞兒童文學獎銀獎,書中描述了蟋蟀柴斯特意外來到紐約后發(fā)生的故事。柴斯特原本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鄉(xiāng)下,從未離開過那里。有一天,因為貪吃,它在野餐籃里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一路帶到了紐約市最熱鬧喧囂的地方——時代廣場的地鐵站。在墻角的一堆垃圾里艱難地度過三天后,它很幸運地遇到了男孩瑪利歐。作為小主人,他不僅深愛著柴斯特,對它呵護備至,而且深深地理解它。他甚至專程跑去唐人街,從一位中國舊式紳士那里,為柴斯特找來最合適的籠子和食物。柴斯特還遇到了聰敏機靈的老鼠塔克和善良寬厚的亨利貓,和它們結(jié)下了真摯而深厚的友誼?,斃麣W一家靠經(jīng)營報攤勉強度日,可柴斯特和塔克、亨利舉行晚宴時,卻不慎引發(fā)了火災,給報攤造成了不小的損失?,斃麣W的媽媽憤怒至極,想要趕走這只“不祥”的小蟲。愧疚而悲傷的柴斯特情不自禁地鳴唱了起來,想把自己滿心的傷感發(fā)泄出來。它從收音機里學會了不少樂曲,無意中演奏的這首《重返蘇蓮托》,恰恰是媽媽最喜歡的一首歌……就這樣,它不僅令媽媽對之大為改觀,順利留在了報攤,后來,更是憑借自己驚人的音樂天賦成為震驚紐約的演奏家,每天固定的兩場演奏,吸引無數(shù)人駐足聆聽,也大大改善了瑪利歐一家的生活。就在事業(yè)達到巔峰的時候,柴斯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真的感到快樂,生活也不像過去那么自在有趣了。于是,它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毅然放棄了紐約的一切,在塔克和亨利的幫助下,乘車回到了康涅狄格州鄉(xiāng)下的草場,過回自己平淡、安靜、愉悅、自由自在的生活。
如果故事停留在柴斯特功成名就的那一段便宣告結(jié)束,那么,它依然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的童書:生動鮮活的人物,細膩動人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一只鄉(xiāng)下蟋蟀在紐約市嶄露頭角的傳奇經(jīng)歷,足以為兒童帶來通暢愉悅的閱讀快感。書中,柴斯特身上有一股鄉(xiāng)下人特有的淳樸和實誠,而塔克和亨利則具有大城市居民的見多識廣、通權(quán)達變。每個晚上,三只小動物都相聚在小小的報攤里,談天說地,共享佳肴,他們相處時的溫馨和融洽令人感動。作者還融入了中國的蟋蟀文化,展露了中國文化的神秘、豐富和精致。全書既充盈著童話世界的幻想色彩,也具備現(xiàn)實生活的厚重質(zhì)感。
當然,最令人心動還是書中對音樂的描繪,對藝術(shù)價值的頌揚。眾所周知,在《伊索寓言》中,蟋蟀是作為反面典型出現(xiàn)的。夏天,螞蟻們整天忙忙碌碌地覓食,它卻只顧著游手好閑地唱歌;到了寒冬,螞蟻們躲在溫暖的家中享用著辛勤儲存的食物,蟋蟀卻差點被餓死……歌頌勤勞,批判懶惰,這是童話、民間故事和寓言中常見的主題之一。反映了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古代,人們對生產(chǎn)勞作的重視,對藝術(shù)價值的輕視。當物質(zhì)生活沒有保障的時候,藝術(shù)似乎是不合時宜的,也是無足輕重的。而《時代廣場的蟋蟀》就像對寓言的反寫和顛覆,為蟋蟀翻了案。柴斯特——柴可夫斯基+李斯特,一只注定要成為音樂大師的蟋蟀,且看它給紐約的人們帶來了怎樣動人心魄的表演:
柴斯特的演奏,回蕩在整個車站之內(nèi)。就像一顆石子給拋進了一泓平靜無波的池水,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一般,優(yōu)美的旋律,以報攤為核心,一波波地向外蕩漾開去。人們在駐足聆聽的那一刻,臉上的神情也不禁起了變化。原本憂愁的眼睛開始變得柔和、寧靜,嘴巴不再喋喋不休,而那些時時刻刻充滿在耳朵里、屬于城市的嘈雜噪音,也都在蟋蟀這美妙的音樂里平靜下來了。
多么動人的場景?。∽x到此處,我不禁想起了繪本《田鼠阿佛》,同樣描繪了藝術(shù)帶給人們的慰藉和享受。越是為生活而奔波勞碌的時候,或遭遇艱難坎坷的時候,人們越是需要文學和藝術(shù)。它們看似無用,卻能撫慰、滋養(yǎng)我們的靈魂,療愈心靈的傷痛,幫我們度過人生的寒冬,令人感受到一種超越庸常生活的快樂和滿足。正如王小波所說:“一個人只擁有今生今世是不夠的, 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倍囆g(shù),就是通往詩意世界的入口。柴斯特,一只小小的蟋蟀,就是這樣,輕輕摩擦翅膀,讓音樂流淌到人們的心靈之中,讓整個時代廣場都安靜了下來,就像傍晚的草原一樣。
在最后一場告別演出里,柴斯特“獻上了它一切的愛”,與紐約的一切依依惜別。從名利中反思、抽身,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使這本童書擁有了更加豐富、深刻的內(nèi)涵,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象征和映射。現(xiàn)代文明越發(fā)展,人類被工作所役的時間似乎也越來越長。我們?yōu)樯嬎?,被名利?qū)使,像柴斯特一樣,紛紛從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涌入大城市,義無反顧地打拼。日復一日地工作,生活漸漸變得程式化。金字塔的尖頂永遠閃耀著誘人的光芒,我們不停地向上攀登,以為越向上就越幸福,在忙碌中逐漸忘卻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樂,忘卻了怎樣去享受生活。而名利背后,其實隱藏著巨大的代價,意味著失去自由,意味著虛無和空茫。柴斯特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它寧愿回到鄉(xiāng)間,為土撥鼠、雉雞、鴨子、兔子和狐貍演奏音樂,過一種悠游自在的生活。而身為人類的我們,又何時才能逃離忙碌、刻板的生活,搭上重返故鄉(xiāng)的列車呢?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遙遠的大洋彼岸,一只蟋蟀的吟唱,和古人的吟哦遙相應和,形成了共振和鳴……584622D3-2AEC-4822-BBA9-FD7A649623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