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沈喜陽
摘要:本文在中國詩歌文化的論域,首次系統(tǒng)提出中國心靈詩學的概念。目前的詩學,還只是一個文藝學的概念,而中國詩學最深的義涵,是文化的結(jié)晶體。在中國文化中,“心”是廣大精微、更能涵蓋文化之中國性、更具中國文化特色之概念。道心、人心只是一心之不同認知覺解,所謂“一心開二門”。借用西哲的概念,“心靈”起自“心”,是對“心”的自我否定,是一種更高的、經(jīng)歷否定運動的、充滿靈性的“心”。但依中國文化,心靈不是獨立于心之外或者超越于心之上的超絕概念,心靈就寄寓于心之中,心靈是自由之心。中國文化破除我執(zhí)以混融萬物而為一是無我,保證個人生命之自足與完整是有我,此“心靈境界”可謂“無我而有我”。中國文化合理想于現(xiàn)實,融高明性于中庸性,此“心靈境界”可謂“有限而無限”,是哲學境界,也是審美境界,或者說是具有審美性的“天地境界”。因而,中國心靈詩學,是由“心”轉(zhuǎn)化為“心靈”但又包含了“心”之豐富性和具體性的詩學,是賦予天地萬物與人類以更高心靈生命之詩學。
關(guān)鍵詞:心的文化 心靈詩學 有限與無限
作者胡曉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館長,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會長(上海 200063);沈喜陽,平頂山學院教師,副編審,文學博士(河南 平頂山 467000)。
中國文化為“心”文化,中國宗教為“心”教,中國歷史為“心”史,中國文學為“心”學。中國詩學,為“心靈”詩學。中國心靈詩學(Spirihearts Poetics of China),是中國“心靈”的詩學,是中國的“心靈性”詩學,是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的詩學。中國心靈詩學,含蘊主體與客體、自然與人文、個性與社會、物質(zhì)與審美,情感和思想、真有和空靈、現(xiàn)實和超越、形上和形下,是中國詩學之新境。心靈詩學,具有天人之合、人文之美和自由之心的精神價值。
一、“心”與“心靈” [見英文版第15頁,下同]
(一)心之雙重性 [15]
在中國文化中,“心”是廣大精微、更能涵蓋文化之中國性、更具中國文化特色之概念。唐君毅論述孟子之“即心言性”,提出“自心對自然生命”有四義,即自心對自然生命之涵蓋義、順承義、踐履義和超越義;而人之所以成為人之“充足而必然之理由”,乃在于人有此心,尤在于此心對自然生命之超越義?!靶臑樯碇鳌保哪芎w、順承、踐履和超越自然生命。心雖處于自然生命之中,然心對于自然生命有超越性,因此心既屬于又不屬于自然生命。朱熹《觀心說》指出:“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為主而不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毙牟粌H對其所屬之自然生命有超越性,而且對萬事萬物亦具有超越性。
唐君毅認為,“心之觀念之分為二,孟子無之,墨子無之,莊子始有之”。莊子把心分為世俗心與靈臺心,心之二重性由此肇始?!豆盼纳袝ご笥碇儭芬嘤小叭诵摹薄暗佬摹敝畡e,朱熹《答鄭子上》解釋說:“此心之靈,其覺于理者,道心也;其覺于欲者,人心也?!敝祆湟岳怼⒂麃韰^(qū)分道心、人心,更側(cè)重于理學意味。他在《中庸章句序》中,對“人心、道心之異”有進一步闡發(fā),其要點在于:“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鄙现遣荒軣o人心,下愚不能無道心,證實人心、道心之存在性和普遍性;而神圣與凡庸亦只在一念之間。朱熹反對兩個心之說,而堅持一心而有二重性:“若說道心天理,人心人欲,卻是有兩個心。人只有一個心,但知覺得道義底是道心,知覺得聲色臭味底是人心?!薄胺怯袃蓚€心。道心、人心,本只是一個物事,但所知覺不同。”道心、人心只是一心之不同認知覺解,所謂“一心開二門”。心,既是生理的,又是抽象的;既是主體的,又是客體的;既是個性的,又是社會的;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審美的;既是情感的,又是思想的;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超越的。心,既是本體又是喻體,既是真有又是空靈,既是形下又是形上;既是創(chuàng)造物,又是被創(chuàng)造物,還是被創(chuàng)造物之再被創(chuàng)造物。
朱熹曾打比方說:“人心如孟子言‘耳目之官不思,道心如言‘心之官則思。”耳目與心之別,即人心與道心之別。戴震在論述對事物之認知時,也指出耳辨聲目辨色口辨味鼻辨嗅,而“心能辨夫理義”,突出了五官與心之區(qū)別。戴震進一步提出心有“精爽”與“神明”之分:“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精爽有蔽隔而不能通之時,及其無蔽隔,無弗通,乃以神明稱之”。吾人深知,心辨夫理義,是建立于五官對外在事物之認知基礎(chǔ)之上,并非脫離五官認知之外而獨立產(chǎn)生,亦即理性認知源于感性認知,從感性認知達到理性認知后,也不是過河拆橋而舍棄感性認知。但是吾人亦必須承認,心具有統(tǒng)攝五官之功能,心具有綜合個別信息之作用。同樣道理,心之神明也起源于心之精爽,不是在精爽之外另有一個超越現(xiàn)實而先天存在的神明;神明高于精爽而并不舍棄精爽。正如戴震所言:“神明者,猶然心也,非心自心而所得者藏于中之謂也?!鄙衩魅匀皇切?,而不是心是心,神明是神明,更不是在心中另有一個“神明”藏于其間。
徐復觀根據(jù)《易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提出“形而中者謂之心”,心之文化只能稱為“形而中學,而不應(yīng)講成形而上學”?!靶味姓咧^之心”,是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見地,但我不同意徐先生說心之文化不能“講成形而上學”。正因為“心”是“形而中者”,所以向上,達形而上者;往下,通形而下者。心的形而中性,使心涵蓋了現(xiàn)實性與超越性、動物性與神圣性。心作為“形而中者”,下通形而下者,是為“心靈”;上達形而上者,是為“心靈”?!靶撵`”不能涵蓋“心靈”,但“心靈”包含“心靈”。錢穆《重申魂魄鬼神義》論心有二:“有附隨于身之心,有超越于身之心。中國人重其后者,不重其前者?!卞X穆此處所分別的兩種心,亦即他所謂的“自然心”和“人文心”;“文化心即自然心之完成”,但不必脫離自然?!靶撵`”與“心靈”,庶幾接近莊子之“世俗心”與“靈臺心”、《大禹謨》所謂的“人心”與“道心”、戴震所區(qū)分之“精爽心”與“神明心”以及錢穆所界說之“自然心(生物心)”與“文化心”。
必須強調(diào)的是,所謂的“人心”與“道心”、“世俗心”與“靈臺心”、“精爽心”與“神明心”、“自然心”與“文化心”,簡言之,“心”與“心靈”,都是同一顆心之“二重性”,并非互不關(guān)聯(lián)之兩顆心。如管子所謂“心以藏心,心心之中又有心”,我們只能視為比喻之言,而不能實指此“心心”之中又生出一顆“心”來?;蛘甙选靶摹敝镔|(zhì)性稱作“物質(zhì)心”(心),把“心”之精神性稱作“精神心”(心靈);“心心之中又有心”是指“物質(zhì)心”中藏有“精神心”。唐君毅則曰“此心中之心,即虛靈之真心”,與對觀念或情態(tài)執(zhí)著之心有別。管子還提出“靈氣在心”,吾人不妨把“靈氣”所無之“心”看作“心”;而把“靈氣”所在之“心”看作管子所言“心心之中”又有之“心”,亦即“心”之中又有“心靈”。
(二)有限心與無限心 [17]
雖然古今中外之哲人皆強調(diào)“心靈”之巨大作用,但把“心靈”置于無以復加之絕對崇高地位者,非西哲黑格爾莫屬。黑格爾強調(diào),人只有作為心靈,才是真實的,才能創(chuàng)造美,才能更自覺地認識自身并通過實踐改造世界?!叭俗鳛樾撵`卻復現(xiàn)他自己”,為自己而存在,“觀照自己,認識自己,思考自己,只有通過這種自為的存在,人才是心靈”。當人作為自在的存在時,他還不是心靈,因為他還無法觀照和認識自己,也無法思考和創(chuàng)造自己。只有當人認識到自己是人,把自己和外在于自己的世界區(qū)分開來,并且在外在現(xiàn)實中實踐他自己,一方面把世界心靈化,一方面把心靈世界化,人才能作為心靈而存在。也就是說,只有作為心靈的人,人才從自在的人成為自為的人?!敖^對理念”在黑格爾龐大而嚴謹?shù)恼軐W體系中,既是最初之基石和核心,也是最終之頂點和歸宿。出人意料的是,黑格爾認為:“如果我們要按照它的真正的實質(zhì)去簡略地說明絕對理念,我們就應(yīng)該說,它就是心靈,當然不是有限的受約制受局限的心靈,而是普遍的無限的絕對的心靈?!焙诟駹柕韧凇敖^對理念”之“心靈”,不是“有限的受約制受局限”之心靈,而是“普遍的無限的絕對”之心靈。前者是心靈的自在狀態(tài),簡稱為“有限心靈”;后者是心靈的自為狀態(tài),簡稱為“絕對心靈”。只有“絕對心靈”才等同于“絕對理念”??梢姾诟駹栙x予“絕對心靈”以絕對崇高之地位。
在吾人之論述中,不妨借用黑格爾的概念,把他所謂的“有限心靈”稱作“心”,把他所謂的“無限心靈”稱作“心靈”。“心”既指稱純物質(zhì)意義上的心(心臟),也指稱精神意義上的思想感情,如思考和判斷功能等。人人皆有“心”,但不是人人皆有“心靈”?!靶撵`”起自“心”,是對“心”的自我否定,是一種更高的、經(jīng)歷否定運動的、充滿靈性的“心”?!靶撵`”不能脫離“心”而單獨存在,“心靈”是“心”的高級形態(tài)?!靶撵`”不是世界上某個具體的個別的有限之心靈,而是彌漫宇宙的普遍的絕對的無限之心靈?!靶摹笔切撵`之自在狀態(tài),只是自然,在此狀態(tài)下,自然與心靈、主體與客體是對立的;但是“心”認識到自己之有限,這種認識就內(nèi)在地包含了對“心”之否定,這種否定的運動使“心”轉(zhuǎn)化為“心靈”?!靶撵`”即心靈之自為狀態(tài),在此狀態(tài)下,自然與心靈、主體與客體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所謂和諧統(tǒng)一,不是自然與心靈、主體與客體各自之消失而成為單一,而是自然與心靈、主體和客體從對立轉(zhuǎn)化為和解而仍保留雙方。亦即物我、主客之和而不同諧而不一。這就是審美境界?!靶撵`”是超越了“心”的自然、自在狀態(tài)而達到了“心靈”的心靈、自為狀態(tài)的“心靈”。在“心靈”狀態(tài)中,不但本原意義上的自然與心靈達到了統(tǒng)一,而且比喻意義上的“心靈”之自然與“心靈”之心靈也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心靈”由于解脫了“心”之客觀性和局限性,并否定了“心”之抽象性和片面性,但又恢復了“心”之豐富性和具體性,經(jīng)歷“否定之否定”,從必然進入自由,遂成為無限心靈。
(三)“心靈”是自由之心 [18]
黑格爾曾指出,心靈的本質(zhì)即自由,“自由是心靈的最高的定性”,但他更明確指出,“心靈”并非時刻是自由無限的,只有當心靈“實現(xiàn)了它的普遍性,而且把它自己所定的目的提高到這種普遍性,它才是自由無限的”。反之,沒有實現(xiàn)普遍性的心靈乃是有限的不自由的。所謂“普遍性”,是指理念之必然性。只有當心靈與理念之必然性融為一體時,只有當心靈把自己提高到這種普遍性時,這種狀態(tài)下的心靈才獲得了心靈的最高定性,才擁有了無限自由。因此本然狀態(tài)的心靈是不自由的,只有處在實現(xiàn)了普遍性和獲得了必然性的狀態(tài)的心靈,才有自由之無限性。我們把處在本然狀態(tài)的不自由的心靈叫作“心”,而把處在實現(xiàn)普遍性和獲得必然性狀態(tài)的心靈叫作“心靈”。不自由狀態(tài)的心,亦即黑格爾所謂的“有限心靈”;自由狀態(tài)的心靈,即黑格爾的“無限心靈”,亦即吾人所指稱之“心靈”。黑格爾常把實現(xiàn)了普遍性的心靈稱作“心靈性”,本然狀態(tài)的心靈和具有“心靈性”的心靈,雖截然有別,但又絕非毫無關(guān)聯(lián),藝術(shù)的作用正在于使心靈具有“心靈性”,使“心”轉(zhuǎn)化為“心靈”。
二、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 [18]
徐復觀把中國文化最基本的特性,概括為“心的文化”。中國人把心視為人生價值、文學藝術(shù)和知識道理的根源,這種“心的文化”為世界上其他民族所不及,這是深通中國文化內(nèi)在本質(zhì)的真知灼見。上文論及中國文化之摶造性、超越性、開放性、至上性和決定性,皆是中國文化之外表性,表露于外之特性;而中國文化之根源性,則在于一心之靈。故可有中國心靈文化之說,而不可有中國摶造文化或中國超越文化之說。
“心靈”,不是心之本然狀態(tài)。正是在追求“心靈”之進途中,中國文化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之獨特性,也展示出中國文化之高貴性。達到“心靈”的進路有二:一是“虛壹而靜”,一是“恢廓而大”?!疤撘级o”是向內(nèi)的通往“心靈”之路,有類于六經(jīng)注我,我虛其心以納萬物;“恢廓而大”是向外的通往“心靈”之路,有類于我注六經(jīng),我廓其心以混萬物;兩者似相反,實相輔而相成。
《老子》第十六章提出“致虛極,守靜篤”;莊子《人間世》提出“心齋”,《大宗師》提出“坐忘”,《天道》提出“虛靜”為“萬物之本”。荀子《荀子·解蔽篇》指出:“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荀子在“虛”“靜”之內(nèi)加上“壹”,除了強調(diào)心靈必須虛空以攝取、冷靜以明察,還必須專注以窮盡,才能洞悉最根本的道理,才能成為“心靈”。韋政通認為“虛壹而靜”之心具有“無限制性,超越性,統(tǒng)攝諸一之貫通性”,荀子的“虛壹而靜”賦予老莊“虛靜”以能動的積極的意義,在虛靈性中增加主宰性。進入“虛壹而靜”的“心靈”境界,才能得“大清明”;即《勸學篇》所謂“神明自得,圣心備焉”?!笆バ膫溲伞奔础靶撵`”境界。達到“心靈”境界,在觀照世界時就能產(chǎn)生認識之飛躍:從眼前推見到遙遠,從已知推測到未知,從認識萬物到管理天地,從探索現(xiàn)象到掌握規(guī)律;以小見大,以邇通遐,以己度人,以心衡天,從而治理天下宇宙。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曰:“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痹趯徝栏形蜻^程中,主體貴在排除物欲雜念(虛靜),全神貫注(壹),從而對宇宙萬象與內(nèi)心本原加以審美觀照,進入自由創(chuàng)造之境地。
張載《正蒙·大心篇》提出,“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圣人能大其心,因此不同于世人之心狹,“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乃能“合天心”?!疤熘挥笥谔?,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極也?!痹凇按笃湫摹敝^程中,要防止“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wù)盡其心”。“大其心”必須充類至盡,它是一個不斷擴大之過程,大到如同太虛而莫究其極,即大到無限(兼時間上之遠和空間上之大),從而認識宇宙之美與和諧。如同“止于至善”,“大其心”亦須“止于至大”。世人之病在于局限于一己之耳聞目見,故其心狹;圣人之圣在于不局于聞見而恢廓其心以至于莫究其極,故其心大。世人之狹心即有限心,圣人之大心即無限心,無限心即“心靈”。“大其心”即“靈其心”,能體天下之物,而達至無限?!按笃湫摹蓖ㄟ^超越自我實現(xiàn)天人合一,從“心”轉(zhuǎn)化到“心靈”。心靈能體天下之物,體物無遺體物入微,則天下無一物非我,我即天下任一物,將此廣大無邊之心靈置于天下宇宙萬物中,萬物皆備于我,萬物與我為一。于是主體與客體邊界已消失,達到“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嫵媚”的兩得境界。
中國文化破除我執(zhí)以混融萬物而為一是無我,保證個人生命之自足與完整是有我,此“心靈境界”可謂“無我而有我”。中國文化合理想于現(xiàn)實,融高明性于中庸性,此“心靈境界”可謂“有限而無限”。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是“無我而有我、有限而無限”之境界,是哲學境界,也是審美境界,或者說是具有審美性的“天地境界”。
三、“心靈境界”與西方文化之差異 [18]
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與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之最大差別,在于“心靈”強調(diào)的是發(fā)心自救,是倚靠自己一心之靈來拯救自己,提升自己;而非倚靠他救,即神或上帝之拯救。神不待外求而即在此心之靈。用唐君毅之語,即“人代‘神工作”。人代“神”工作,個人之心亦具有普遍心,為實現(xiàn)人類之全般價值理想而工作,同時完成個人真實之自己;前者是成物,后者是成己。人為“人”工作,是心靈之工作;人代“神”工作,是心靈之工作。心靈之工作,是把人提升到神的境界。在西方文化中,把人提升到神的工作,是褻瀆神;而在中國文化中,把人提升到神的境界,是靈其心。既然生命價值之根源在此一心之靈,則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必強調(diào)個人人格之獨立與自尊,同時亦保證個人生命之自足與完整。此心靈不待世界來肯定,世界反需此心靈來發(fā)揚。用徐復觀之語,此種心靈境界,使中國人“在心上得到人生的歸宿”,有內(nèi)在之充實而無須外在之爭斗,是和平之文化理想。
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與西方文化之重大差別,還在于作為中國文化根源之“心靈”,不脫離現(xiàn)實而抽象存在,不否定現(xiàn)世而追求來世;由心靈而來之理想,必融合于現(xiàn)實之中,由“心靈”而生之超越,必落實于當下之生命。此“心靈境界”或可比喻為出淤泥而不染之蓮花。蓮花不能舍淤泥而存在,但淤泥絕非蓮花。馮友蘭主張“中國哲學所求底最高境界,是超越人倫日用而又即在人倫日用之中”,“是‘極高明而道中庸”,“是即世間而出世間”,“是最理想主義底,同時又是最現(xiàn)實主義底”。這是對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化之本質(zhì)的最好概括:理在事中,即器即道。在西方文化中,現(xiàn)象與本體、此岸與彼岸、靈與肉、主與客、心與物是絕對分離的,人性和上帝性是截然分開的,此生之幸福不在當下現(xiàn)世,而在死后之升入天堂。中國文化合理想于現(xiàn)實,可謂“極‘高明(理想)而道‘凡庸(現(xiàn)實)”,乃是在有限中實現(xiàn)無限,中國文化中之天堂即在人間,即在此一心之靈中。心靈境界之高明性和凡庸性當然有對立,但不是截然兩分之對立,而是在同一體即心靈中之對立。且這種對立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從心轉(zhuǎn)化到心靈,即是從凡庸性轉(zhuǎn)化到高明性;反之,從心靈轉(zhuǎn)化到心,即是從高明性轉(zhuǎn)化到凡庸性。高明性不是心靈之外的超絕存在,而是就寄寓在凡庸性之中,是從凡庸性中超拔出來而成為高明性。心靈追求高明性而不否定更不棄絕凡庸性,因為沒有凡庸性就不存在高明性。雖然現(xiàn)世不是天堂,但沒有現(xiàn)世也不存在天堂,因為天堂是現(xiàn)世中之天堂。
朱熹雖然要求學者“革盡人欲,復盡天理”,但是他也說過:“人欲中自有天理。”王夫之發(fā)揮朱子后一說,指出人欲天理不可截然二分,即人欲即天理,人欲和天理相互依存:“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終不離人而別有天,終不離欲而別有理也”。戴震則更進一步,提出“理存于欲”“則寓于物”“是理者存乎欲者也”“欲,其物;理,其則也”。理不在事外,而在事物中,理與事不可分割,“非事物之外別有理義也”。戴震還指出,“理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謬也”,“理義豈別若一物,求之所照所察之外?而人之精爽能進于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既然人對事物之真實性、規(guī)律性、本質(zhì)性之認知(“理義”),是人對客觀事物“所照所察”之結(jié)果,那么“理義”就不能離開“所照所察”之客觀事物而獨立存在。理義就在所照所察之物中,亦即“就事求理”;而進于神明之精爽,也就在氣秉之中!是故戴震特別強調(diào)血氣心知、精爽神明之“一本性”:“有血氣,則有心知;有心知,則學以進于神明,一本然也?!比绻捌缍?,就會令“六經(jīng)”、孔孟之道亡失。此中思想演進之軌跡,述舊作新之痕跡灼然可見。馮友蘭在早年的《新理學》中批評李塨的“理在事中”,而贊同程朱的“理在事先”;到晚年在《三松堂自序》中承認,“關(guān)于共相和殊相的關(guān)系的問題,正確的回答是‘理在事中,這就是說,共相寓于殊相之中”。馮友蘭在哲學上經(jīng)歷了從“理在事先”向“理在事中”之轉(zhuǎn)變。方東美由佛家之“理事無礙觀”概括“理事相融相即”為“非異非一”:“事攬理成;理由事顯。理事相融相即,非異非一:事外無理,理外無事,即事即理,故曰‘非異;然真理非事,事能隱理,事法非理,以理奪事,故曰‘非一?!碧烊瞬浑x,欲理相依,理存于欲,則寓于物(即馮友蘭所謂“理在事中”),這是中國文化即事即理、即器即道、即病即藥、即體即用、即現(xiàn)象即本體、即剎那即永恒之特色。
方東美以“超越形上學”(transcendental metaphysics)形容中國本體論,提出其特色有二:“一方面深植根基于現(xiàn)實界,另一方面又騰沖超拔,趨入崇高理想的勝境而點化現(xiàn)實?!币嗉次崛思纫袁F(xiàn)實界為起點而攀越向往無上理想之境,又反過來以所得之理念觀照闡釋現(xiàn)實界,兩者互動而交融互攝。中國形而上學體系對世界或宇宙之認識,絕不停留于實然狀態(tài),而必不斷地加以超化,如儒家超化為道德宇宙,道家超化為藝術(shù)天地,佛家超化為宗教境界?!爸袊紊蠈W之志業(yè)即在于通透種種事實,而蘊發(fā)對命運之了解與領(lǐng)悟。超化之世界即是深具價值意蘊之目的論系統(tǒng)?!北仨氉⒁獾氖?,方東美認為中國文化是就“宇宙”而求其內(nèi)在之“超化”,并不是脫離“宇宙”而尋求純粹外在之超越。所以他認為宇宙中物質(zhì)條件和精神現(xiàn)象融會貫通、毫無隔絕,“我們生在世界上,不難以精神寄色相,以色相染精神,物質(zhì)表現(xiàn)精神的意義,精神貫注物質(zhì)的核心,精神與物質(zhì)合在一起,如水乳交融,共同維持宇宙和人類的生命”。中國文化體用一如、心物不二。在宇宙內(nèi)部尋求超越,得到超越之后亦不舍棄宇宙。從物質(zhì)自身發(fā)掘精神,精神仍與物質(zhì)合而為一。此種既超越而又內(nèi)在之文化,既追求高明性而不棄絕平庸性之心靈,或可以孟子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來比喻。赤子必成長為大人,雖成為大人,仍不失其赤子之心,則是最可貴之大人。故“返老還童”,并非從身體上由老年返還童年,而是在心上由老人返還童子之心、赤子之心。中國文學每每追求象外之意,然而得“意”后并不舍棄“象”?!把圆槐M意”,故“立象以盡意”(《周易·系辭上》)。創(chuàng)作者以形象表達思想,而閱讀者由形象以升至思想,形象與思想交融互攝;哲學可以得魚忘筌,文學則不能得意忘象。此亦中國文化是文學的文化之謂也。
四、中國詩學之“心靈性” [20]
錢穆對“心”在中國文化中之主導地位,給予極高之評價,心即天,心即人,心即萬物,心即文化。中國人追求人生之共通處,“在內(nèi)曰‘心,在外曰‘天”;中國詩歌之比、興,將心中之情融入于大自然,“即所謂‘心與天通,心天合一”;中國文學能以心感心,以此心通彼心,從君心到我心,從古人心達今人心,“中國文學重在詩”,“詩須能吐出心中話”,“中國文學重心”。因為中國文化把限于肉體的生物心,漸漸“演進形成為彼我古今共同溝通的一種文化心”,所以“中國的人生觀是‘人心本位的”。當然這個“人心”指“文化心”,確鑿無疑。“彼我古今共同溝通”的“文化心”,形成一個廣大無邊悠久無際的“心世界”。在這個“文化心世界”里面,上下古今、人我中外可以相溝通、相映發(fā)、相交流。沒有“文化心世界”,“文化世界”就無從生根,“文學世界”亦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錢穆認為中國之宗教,可名為“心教”;中國之歷史,可視為“心史”。錢穆又說:“文學是人類從心靈中發(fā)出來的表現(xiàn)?!辈坏擞腥诵?,而且文也有文心,文心必然是人心的反映。余英時《新春談“心”》指出,在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中,“‘心始終被看作一切精神價值的源頭”,孟子的“仁義禮智根于心”、莊子的“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發(fā)其端緒;由此自然得出“一切藝術(shù)上的價值創(chuàng)造無不歸于‘心”的結(jié)論。西方的文學藝術(shù)崇尚“神源”說;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崇尚“心源”說。“心”是中國文學之源,中國之文學,可謂為“心學”。
劉熙載認為:“文,心學也。”這一論斷在中國詩學(廣義上)史上具有結(jié)穴式的地位和價值。眾所周知,在中國詩學發(fā)展過程中,“詩言志”和“詩抒情”兩大主流,斗爭中有混合,分割中有糾纏。白居易提出“詩實義”(白居易《與元九書》:“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保凇把灾尽薄笆闱椤敝?,增加“實義”的維度,把詩之思想意義提升到文學本體的高度,視理性精神為文學本體不可或缺之要素,發(fā)展了古代文學本體論。劉熙載的“文,心學也”一舉囊括了“詩言志”“詩抒情”和“詩實義”說。
《淮南子·精神》曰:“心者,形之主也?!薄豆砉茸印ま汴H》曰:“心者,神之主也?!薄盾髯印そ獗巍吩唬骸靶恼撸沃?,而神明之主也?!敝祆湓疲骸靶恼?,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也?!敝祆渥ⅰ睹献印芬梅犊!缎捏稹吩疲骸笆巧碇?,大倉稊米,參為三才,曰惟心耳?!?/p>
“心”之好處,正如程頤所說:“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薄靶摹币簧矶嫘紊虾托蜗?。程頤和朱熹又提出“心無限量”說。程頤答學生問“心有限量否”曰:“茍能通之以道,又豈有限量?”朱熹《盡心說》:“故人之本心,其體廓然,亦無限量?!敝祆渲赋觯骸靶墓僦领`,藏往知來。”其《行宮便殿奏札二》曰:“心之為物,至虛至靈,神妙不測?!庇终f:“虛靈自是心之本體,非我所能虛也。”陳來指出,朱熹所謂“靈”,是指“心的運用的神妙不測”,“即意識活動及其變化的速度、范圍不受控制”,亦即“心無限量”。吳震認為所謂“心無限量”,“意指知覺意識具有無所不至的特殊功能”。英國著名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認為“靈”,“意指其智性”。從本性來說,“心本是神明之物”;從特征來說,“心是有靈之物”。上述對“靈”的解釋,都側(cè)重于靈智、靈妙;“靈”既是名詞,即“神靈”;又具形容詞性,即“神妙的”。本論文在“心”之后加“靈”,組成“心靈”,以“靈”為形容詞使動,“心靈”即“使心更加神妙”。
一方面,心統(tǒng)性情。張載曰:“心統(tǒng)性情?!逼浯饘W生“心統(tǒng)性情”問曰:“性者理也,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統(tǒng)如統(tǒng)兵之統(tǒng),言有以主之也?!敝祆浯饘W生問“心統(tǒng)性情”曰:“心是神明之舍,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許多道理,得之于天而具于心者,發(fā)于智識念慮處,皆是情,故曰心統(tǒng)性情也?!睆堓d和朱熹都強調(diào),性情出于心,心是身之主,所以心能統(tǒng)領(lǐng)性情、兼包性情。另一方面,心即志?!对姶笮颉吩唬骸霸谛臑橹尽!敝祆湓唬骸靶闹^之志?!庇衢兄苯诱f:“心,即志也?!毙哪芩伎?。孟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p>
吾人不妨合而言之,心兼情志和思想。情志思皆由心生。與其爭執(zhí)于詩言志,詩抒情,詩實義,不如說詩寫心。既然文是心學,那么作為文之精粹的詩就更是心學,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大膽提出“詩是心靈之學”。鐘嶸《詩品·序》:“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汪道昆序《詩藪》,開篇即曰:“夫詩,心聲也。”
中國之文學,不僅是人學,更當進而稱之為“心學”。中國文學,不僅是“心之學”(偏于生理學、心理學),更是包含著“心之學”的“心靈之學”(偏于哲學和美學)?!拔膶W是‘心靈之學”,文學就不僅是鏡子,持照并反映萬方;而是如太陽,照臨并長養(yǎng)萬物。以鏡為心,即是心靈之心;以日為心,則是心靈之心。以心為鏡,是單向之物入鏡中,只能照取眼前,照取外在,照取有形,而不能照取遠方、照取內(nèi)在、照取無形,且受限于所照之物。以心為日,是物和己之互攝互動,既不必受限于外在,亦非被動地反映所照之物,而是以己之光投射到外物,照臨古今上下,長養(yǎng)萬事萬物。以鏡為心之文學,只能被動反映現(xiàn)實,而不能予現(xiàn)實以能動之介入。以日為心之文學,以心靈為發(fā)光體,且把心靈本身視作文學之感知物,既反映現(xiàn)實,更反過來介入現(xiàn)實。作為心靈之文學,以發(fā)光體而照臨現(xiàn)實,更長養(yǎng)生命,有反哺現(xiàn)實之功效,這才是“文學是心學(心靈之學)”說之價值所在。
心靈之學,即使其心更“靈”之學。中國文學之心靈性,體現(xiàn)在天、人、文的三位一體上。天、人、文的三位一體以人的“心靈”為主宰。從客觀事理上說,天是最本原之存在,人是天之所孕育,文是人之所創(chuàng)造。然而在中國文化中,天與人之關(guān)系,不僅在于天是人之源,更在于人是天地之心,是天地之法度,贊天地之化育,人使天從自然之天上升到道理之天、超越之天。天賦予人以自然生命,而人賦予天以心靈生命。所謂人賦予天以心靈生命,即是人以自己之心靈擴充到天地萬物,以自己之心靈為天地萬物之心靈。錢鍾書認為李賀《高軒過》之“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詩,“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術(shù)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疤鞜o功”而有待于“筆補造化”,正是人賦予天以心靈生命。道術(shù)之大原,藝事之極本,都是同一道理:人以心靈為道術(shù)和藝事增光添彩。正如錢鍾書引莎士比亞語“人藝足補天工,然而人藝即天工也”而論之曰:“人出于天,故人之補天,即天之假手自補,天之自補,則必人巧能泯?!?/p>
葉燮《原詩·內(nèi)篇下》以宇宙之“氣”總持條貫“事、理、情”,“事、理、情”三者借氣而行,氤氳磅礴,從而形成“天地萬象之至文”?!笆?、理、情”三者雖“足以窮盡萬有之變態(tài)”,但葉燮認為,唯有“才、膽、識、力”四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后四者在我,前三者在物,“合而為作者之文章”。有了“窮盡萬有之變態(tài)”與“窮盡此心之神明”的內(nèi)外結(jié)合,作詩者就可以寫出“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只有達到“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之境界,“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之“至文”,甚至比“天地萬象之至文”更高;因為它們是天地萬象本身所不存在之至文,也是天地萬象本身所不具備之至文,而是“此心之神明”所想象、創(chuàng)造、虛構(gòu)出來的“理至、事至、情至”之至文。這就是人為天地立心,天地之神明要通過此心之神明而顯現(xiàn)。人與文之關(guān)系,亦不僅在于人是文之源,更在于文是心之學,詩文發(fā)抒人之情感,磨礪人之思想,以文“化”人,使人從動物性上升到神圣性、超越性。人在“文”化之過程中,更加心靈化,不斷“靈”其心。這是文化之摶造性在文學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我們應(yīng)該在互文的意義上來理解“文章華國、道德潤身”,即文章道德,既可華國,亦可潤身。
綜而言之,人創(chuàng)造文,文使人心變得更加高尚、敏銳、豐富、深刻;簡而言之,文使人心變得更美好,文使心靈更“心靈化”,文賦予人以“心靈”生命。天孕育人,人創(chuàng)造文,文賦予天以“天文”、賦予人以“人文”。被創(chuàng)造者反過來賦予創(chuàng)造者以更高之“心靈”生命,使其心更“靈”,這是中國文學之“心靈性”,更是中國詩學之“心靈性”。
五、中國心靈詩學 [21]
中國心靈詩學,是中國“心靈”的詩學,是由“心”轉(zhuǎn)化為“心靈”但又包含了“心”之豐富性和具體性的詩學;是中國的“心靈性”詩學,是賦予天地萬物與人類以更高心靈生命之詩學;是中國文化之“心靈境界”的詩學,是不舍棄現(xiàn)實性而具有超越性之詩學,是混融世界而為一(無我),同時亦保證個人生命之自足與完整(有我)的詩學。總之,是合理想于現(xiàn)實之詩學,是極高明而道凡庸之詩學;是雖無我而有我之詩學,是雖有限而無限之詩學。
宗白華認為,藝術(shù)境界的美完全來自心靈的映射。人類通過賞玩宇宙人生的色相與和諧,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又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化實為虛,“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所以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顯而易見的是,宗白華在此處所說的“最高的心靈”、最深的心靈,皆非指有限心,而是指無限心,亦即“心靈”。在內(nèi)在心靈與外在世界的互動中,人類通過鑒賞世界而得以認識自我之心靈,又通過創(chuàng)造藝術(shù)世界而把心靈具象化。正如張璪之“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強調(diào)藝術(shù)創(chuàng)造必須內(nèi)外結(jié)合,內(nèi)在心靈要吸取外在世界之營養(yǎng),外在世界要通過內(nèi)在心靈來表現(xiàn)。詩人之心靈,既是宇宙之心世界之心,更在自己內(nèi)心成就一個自足完整的世界。詩人之心靈,既是具體的一己之心,又提升為概括的一國之心。詩人所詠之一人之事,也相應(yīng)提升為一國之事。對《詩大序》的“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孔穎達《正義》曰“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國之心,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徐復觀由此推導出“詩人的個性,即是詩人的社會性”。作為主觀的詩人之心,因為“攬一國之意以為己心”,其主觀中必然融貫了客觀;作為體現(xiàn)一國之心的詩人之心,其概括性中必包含具體性。詩人之心靈,必然是個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黑格爾有言:“構(gòu)成心靈的最內(nèi)在本質(zhì)的東西正是思考?!痹娙嗽趯⒁患褐奶嵘秊橐粐臅r,必有融貫主觀客觀之思考,而此思考,正是心靈之價值所在。這種思考,是情感之思考,亦是審美之思考。心靈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思考它自己,認識它自己,且進一步認識到它自己之對立面,即客觀之世界,從而滿足其最本質(zhì)的思考之需求,以達到充分享受自由之目的。
中國心靈詩學對心靈、藝術(shù)和自由三者之關(guān)系,有如下基本之認識。
一是沒有心靈之源,就沒有藝術(shù)之美。英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Ernst H. Gombrich)指出:“一切藝術(shù)都源出人類的心靈,出自我們對世界的反應(yīng),而非出自可見世界的本身?!彼囆g(shù)起源于心靈,起源于心靈對世界之反應(yīng),而不是起源于客觀世界。黑格爾認為,藝術(shù)以心靈“為其特有的對象”。藝術(shù)必以具有相應(yīng)審美能力之心靈為對象,正如馬克思所言:“對于不辨音律的耳朵說來,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币虼耍^文學藝術(shù)以心靈為對象,乃是指文藝必以心靈為特有之對象,文藝僅以心靈為特定之目標。自反面言之,若沒有心靈,文藝就缺乏靶向物,也就不可能有文藝。心靈是文學藝術(shù)之源泉且是最終之源泉。只有心靈才能創(chuàng)造藝術(shù),也只有心靈才能鑒賞藝術(shù)之美。任何杰作(甚至是杰作之片段)中皆蘊含著藝術(shù)家之心靈。正是通過藝術(shù),把藝術(shù)家之心靈傳遞給讀者(或觀者),并煥發(fā)起讀者之心靈。此即程兆熊解釋《文心雕龍·知音》篇之“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句,“此心之照理,實乃心靈與心靈之接觸,而以文為鏡子”。藝術(shù)充當了溝通心靈之媒介,無論是古代之心靈,還是異國之心靈,通過其所創(chuàng)造之藝術(shù),在此時此地讀者之心靈中活轉(zhuǎn)過來,此即藝術(shù)之超時空性。
二是心靈愈“靈”,藝術(shù)愈“美”。錢謙益《題杜蒼略自評詩文》有云:“夫詩文之道,萌折于靈心,蟄啟于世運,而茁長于學問。三者相值,如燈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發(fā)焉。”此論高度總結(jié)和形象地闡發(fā)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過程與文學審美之產(chǎn)生?!懊日塾谛撵`”“蟄啟于世運”和“茁長于學問”,實際是強調(diào)文藝創(chuàng)作“師心”“師今”和“師古”三者缺一不可?!靶撵`”是一切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內(nèi)在根源,“世運”是激發(fā)“心靈”之外在動力,“學問”是學習古人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成果之自身修養(yǎng)。錢氏以燈盞照明為喻,揭示出詩文以心靈為創(chuàng)作之根源,以現(xiàn)實為創(chuàng)作之燃料,以學問為創(chuàng)作之火苗,三者相結(jié)合,才能發(fā)出耀眼之審美光焰。心靈、世運、學問三者之中,心靈為虛而不可見,世運和學問皆為實而可見。世運之消長,雖人人可經(jīng)見閱歷,然未必人人可成為作者;學問之修養(yǎng),為后天之培育,苦學而可致學者或評論家,亦未必可成為作者。唯有心靈之才情,乃稟之于先天,經(jīng)世運之激蕩和學問之熏陶,方使人成為作者。故錢謙益拈出心靈、世運、學問三者,而以心靈為統(tǒng)帥;正如燈盞以燈炷為主心骨,在燈油、火苗不變之條件下,燈炷之粗細決定光焰之大小強弱。文學藝術(shù)必以心靈為統(tǒng)帥,審美之光焰最終取決于心靈之“靈”。心靈之“靈”的程度高低,決定了審美光焰之強弱。心靈愈“靈”,藝術(shù)愈“美”。
三是詩是最有效的轉(zhuǎn)心為心靈的藝術(shù)。文學藝術(shù)之功用在于使人超越有限而進入無限,將其“心”轉(zhuǎn)化為“心靈”??档抡J為在一切藝術(shù)中,詩藝處于至高無上之等級,“它擴展心靈是通過它把想象力置于自由中”。正如康德所論,詩擴展心靈,是詩使心靈感到自己具有自由的、獨立的和不依賴于客觀限制之能力;詩擴展心靈,使心靈感受到自己具有這種能力,使想象力自由活動,從而把心變成心靈。黑格爾承接康德詩藝具有最高審美價值之論,說詩是“最富于心靈性的藝術(shù)”。“最富于心靈性”指最通于“無限心靈”,上文已經(jīng)指出,黑格爾使用“心靈性”是指“實現(xiàn)了普遍性的心靈”,即本論文所指稱的“心靈”;詩是文學藝術(shù)所有門類中與“無限心靈”最相通的,詩是最能表達“心靈”之“靈”的藝術(shù)。在所有藝術(shù)門類中,詩是最有效的將“心”轉(zhuǎn)化為“心靈”之藝術(shù)。通過詩這門藝術(shù),最容易達到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達到物我兩忘。物我兩忘不是客觀的物我雙方之消失,而是在主觀上消除了物我雙方之界限;這種約制性、局限性之界限的消除,在主觀上是自由之感,在客觀上是審美之境。
四是不自由,非心靈;是心靈,必自由。黑格爾認為,“自由是心靈的最高的定性”。所謂“心靈最高的定性”即“心靈”之定性。自由是“心”之成為“心靈”之本質(zhì)確定性,即“是心靈,必自由”;也是“心靈”區(qū)別于“心”的內(nèi)在獨特性,即“不自由,非心靈”。恩斯特·卡西爾說:“藝術(shù)是一條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人類心智解放的過程?!苯夥帕说男闹蔷褪恰靶撵`”。藝術(shù)之路,即自由之路,乃是“‘靈心”之路。黑格爾還主張,“美的藝術(shù)的領(lǐng)域就是絕對心靈的領(lǐng)域”。藝術(shù)美即絕對理念,即絕對心靈,即無限心靈,即“心靈”,即自由。按照朱光潛的說法,“美感活動是人在有限中所掙扎得來的無限,在奴屬中所掙扎得來的自由”;經(jīng)由審美,人能從限制中獲得解放,“由奴隸變成上帝,充分地感覺人的尊嚴”。經(jīng)由審美,人獲得美感,獲得心靈,獲得自由,獲得人的尊嚴。
詩人之心靈,是虛壹而靜恢廓而大的宇宙之心,也是為實現(xiàn)人類全般理想價值的世界之心;是承擔一個民族歷史文化心理的一國之心(與“詩言志”之“志”相通),更是充分肯定自我人格尊嚴的一己之心(與“詩抒情”之“情”相通);是審美之心,更是自由之心。天,人,文,皆有其心。天本無心,人為天地立心;文本無心,人為文創(chuàng)設(shè)其心;人雖有心,需要文表達其超越之心。而“中國心靈詩學”則強調(diào)“一心其靈”,天心,人心,文心,皆是此一心其靈。此心非凡(血肉)心,而是“靈”心;但是心靈中又包含凡心。
中國心靈詩學之本質(zhì)(its nature):“詩者,心靈之際也,天人之際也。”心靈之際,即“心”與更神妙的心(“靈”)之間的交合與界分,即人與更超越的人(“天”)之間的交合與界分。中國心靈詩學之特征(its quality):“詩學是心靈之學”。心靈詩學探討詩為何使人心更加神妙靈智之學。中國心靈詩學之功用(its function):詩“靈其心”,使心更靈。心靈詩學探討詩如何使人心更加神妙靈智。
(責任編輯:張發(fā)賢 責任校對:楊翌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