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梅 閆天儀
摘要:賽博朋克科幻電影在描述一個獨具魅力的后人類世界的同時,也為性別研究提供了特殊的文本。相較于其他影視作品而言,賽博朋克電影中的賽博格和超人工智能等主體身上體現出以下特點:賽博格身體可更換的特殊性所導致的傳統(tǒng)性別氣質規(guī)范的失效,性別氣質趨于非自然化和非穩(wěn)定化;對傳統(tǒng)兩性角色、性別分工模式的超越導致了傳統(tǒng)性別結構的破裂;在賽博朋克科幻文化所攜帶的后現代微觀政治烙印的影響下,傳統(tǒng)性別政治中性地位的瓦解。賽博朋克科幻電影為我們展望了一種性別政治圖景:性別規(guī)范的失效、性別差異作為偏見之源的退隱,以及兩性在此基礎上所實現的自由發(fā)展與彼此合作。同時,這種前景也指導當下的女性主義者們注意到二元邊界的不確定性,幫助接納性別內的多元化身份,從而在尊重身份差異的基礎上尋找同一支點,以吸納、包容更廣闊的人群參與到性別平權之路上來。
關鍵詞:賽博朋克;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賽博格;后性別
中圖分類號:J9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268(2022)04-0136-08
一、賽博朋克科幻電影、賽博格及性別政治意涵
(一)賽博朋克科幻電影與賽博格
賽博朋克科幻電影,是科幻電影的一個子類型,相比較于其他類型的科幻電影,其特征十分鮮明。賽博朋克是英文單詞“Cyberpunk”的音譯?!癈yberpunk”是一個組合詞,其詞根“Cyber-”是控制論(cybernetics)這一單詞的前綴,因此,控制論是賽博朋克的支柱理論之一。朋克(punk)則是一種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簡單搖滾樂,這種音樂形式在20世紀70年代流行于英美兩國,被年輕人積極效仿,并逐漸成為一種強調反主流與思想解放的音樂文化。由此不難看出,賽博朋克這一詞匯自誕生之初,便天然內蘊了“控制”與“反叛”兩種象征的矛盾對立。
“賽博朋克是后現代主義語境下科幻創(chuàng)作與當代‘身體轉向相匯聚的地方,見證了20世紀80年代的社會變遷?!盵1]3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身體”在科幻創(chuàng)作中逐漸占據重要位置,以控制論和神經機械學作為理論支柱的賽博朋克科幻作品尤甚。賽博朋克這一詞匯的創(chuàng)造者布魯斯·斯特林在《鏡影》的前言中就說明了“賽博朋克的核心主題是技術對身體的入侵和對思維的入侵,但是賽博朋克更強調這些‘技術的文化意義,尤其是這些技術如何重新界定‘人的本質和自我的本質”[1]49。相較于其他的科幻電影,賽博朋克科幻電影永恒地保留著對人與技術新關系的探尋,打破了碳基與硅基邊界后的人機融合體(cyborg)的存在在本體論問題層面的哲學追思,以及對西方哲學體系中二分傳統(tǒng)的質詢。
賽博朋克電影繼承了此前科幻文學作品的立場,認識到控制論在影響并革新各個學術領域的思考方式的同時,也不斷侵蝕著人的身體,“將人建構成信息處理系統(tǒng),其疆界為信息流所界定,讓身體的疆界成為一個問題”[1]3。“讓身體的疆界”成為“問題”主要是指電影中常出現的賽博格人類,即cyborg,是有機生命體與無機機械的結合體。cyborg被定義為“一個人的身體性能經由機械拓展進而超越人體限制的新主體”[2]。研究賽博格的代表性作品是唐娜·哈拉維1991 年發(fā)表的《賽博格宣言:20世紀晚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女性主義》[3]313-386。哈拉維將賽博格看成本體,認為在高科技應用普及的時代,現代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是賽博格。哈拉維用賽博格隱喻后現代的身份概念,提出賽博格模糊了性別二元界限的觀點。
截至21世紀初,國內外單純談論賽博朋克電影的文獻相對較少,多是以某部電影作品作為研究對象進行論述,或從后人類主義的視角研究科幻電影對人性陰暗面的批判、人類主體地位的重思和人類中心地位的瓦解[4]。而近幾年,隨著《攻殼機動隊》《頭號玩家》《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等賽博朋克電影的熱映,針對賽博朋克科幻電影的研究數量也與日俱增,但總體而言,還沒有形成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體系。
(二)性別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
在英文中,“性(sex)”主要指一個人出生后從身體生理上,即解剖學角度來理解的男性或者女性,“sex”所指代的性差異,是生物學上的。但性差異并非單純指作為個體之間的某種不同存在,而是牽涉到社會、心理、文化等各個層面,于是在英語中,針對兩性在社會文化中體現出來的差異,引入了“gender”一詞,來代表在社會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男女兩性之間出現的“在形象塑造、角色期待和行為規(guī)范等方面的各種差異”[5]。在漢語中,“性”常用來指代性活動,性別則同時指稱著兩性的生理差異和行為差異。但總的來說,在進行性別政治的研究時,還是應引入西方學者對于二者的區(qū)分,即以“性(sex)”代指自然的生物性別,而將社會構建的“社會性別(gender)”作為一種獨特的分析范疇,來觀察這一范疇在某一文化結構中與該文化結構的其他部分之間的相互作用。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政治”的概念和范圍也在逐漸改變。19世紀末第一次婦女解放運動興起后,女性要求獲得與男性平等的公民權利,包括選舉權、受教育權以及家庭勞動與社會勞動價值等同,女性由此被納入政治生活中。而女性主體被納入政治范疇,一方面使得公私領域的劃分界線逐漸模糊,另一方面,也使學者們開始注意到“政治”這一概念內涵的變化。福柯的微觀權力學就將權力看作是“彌散的、無主體的、非中心化的”[6],他認為權力“不只是在宏觀上表現為國家機器或階級統(tǒng)治, 而且作為一種強力意志、指令性話語和普遍的感性力量, 存在和作用于人類社會的一切領域, 權力無處不在”[6]??梢哉f,更廣義上的“政治”即為權力關系,而在現代政治話語體系中,作為權力關系的政治則體現在價值沖突、利益糾葛、公共討論、群體協(xié)商等方面,涉及階層、性別、種族、壓迫、剝削、殖民、制約、平等、自由、民主、解放、多元等多個語詞。
筆者界定的性別政治,正是由此而來,可以簡單解釋為關于不同性別或者相同性別的不同個體、群體之間的,如何形成壓迫與解放、制約與反抗的權力斗爭關系的研究。性別政治主要包含性別壓迫和性別解放兩個部分。性別政治主要研究這種權力斗爭關系是如何被建構、又是如何被解構的。同時,性別政治也注意到性別權力關系與其他權力關系之間的相互糾葛,例如種族、階層、地區(qū)、技術發(fā)展等因素對性別問題的介入。
本文的另一分析視角即“意識形態(tài)”。國內研究者通過對這一概念流變的梳理,認為當今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使用主要在以下四個領域:觀念科學,精神現象,本體論哲學,政治學說[7]。人們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意識形態(tài)”一詞往往是政治學說意義上的,它關注如何劃分權力,并被用來界定某一政黨的政治思想結構或政治傾向。而本文中所使用的“意識形態(tài)”則是作為觀念的集合,是價值觀、思想、概念等的總和。恩格斯對這種作為精神現象的意識形態(tài)進行了歸納,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人的意識在歷史上所經過的諸階段的縮影”[8]。大眾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則是每個社會的“共識”性想法,而某一社會中主流思想對性別氣質、地位等的價值判定無疑屬于大眾意識形態(tài)。了解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性別政治手段,有助于我們理解男權制/父權制是如何運用權力將女性置于被壓迫地位的。
要對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的性別政治進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研究,首先應該闡明電影中的性別政治是如何運作的,是如何經由敘事和形象塑造表現的。其次,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作為極其特殊的科幻電影亞類型,其主角為具有超越傳統(tǒng)性別秩序可能性的賽博格,相較于傳統(tǒng)科幻電影,這一子類型電影中的性別政治表征自有其特殊性。筆者從性別政治理論出發(fā),通過分析男權制對兩性進行性別壓迫的方式,以及被壓迫者的革命和性別反抗活動,構建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的性別政治的實現方式。具體來說,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性別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表征主要體現在兩性的性別氣質、性角色和兩性地位三個方面。
二、非自然化與非穩(wěn)定化:兩性性別氣質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表征
性別氣質,即主張兩性氣質不同的人們對男女的特質做了大量概括和區(qū)分[9],并由此形成緣于兩性認知的相對概念,比如理性與浪漫、力量與美麗、主動與被動、科學與藝術、剛強與溫柔等。性別氣質的研究者們起初只是將其作為人類行為模式研究在生理學方面的指標,這些指標本身并不存在優(yōu)劣與價值高低之分,只代表兩性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但菲勒斯中心主義,即以男性為社會主導的父權制,卻賦予了兩性氣質孰高孰低的價值標準。女性主義者普遍認為,在性別氣質的劃分中,男權制將概括出的男性氣質自然而然地劃分為優(yōu)秀的一方,女性氣質則被劃分為負面的。例如男性的陽剛是積極的,帶有女性氣質的陰柔則是負面的,如果一名男性性格溫柔或者外形瘦弱,則很可能因為其氣質略顯“陰柔”而受到同性的排擠或欺壓。男權制通過規(guī)定人們對不同性別氣質的價值觀念來將男性這一性別置于強勢地位,而實際上,對性別氣質的劃分只是證明一個人在心理和性格上所具有的傾向,并不能夠藉此來判斷人的價值或者性別等級。至于性別等級化的由來,戴錦華認為,兩性嚴格、判然有別、等級分明的兩性制度是基督教文明所特有的(這與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神話息息相關),或者說,是西方資本主義在其發(fā)展的暴力過程中,借助基督教文明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暴力系統(tǒng)。
(一)兩性氣質規(guī)范:早期賽博朋克科幻電影的性別氣質區(qū)分
在早期的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男女兩性的性別氣質區(qū)分非常明顯。一方面,礙于技術原因,早期科幻電影中的賽博格們通常以完全人形的外表出現,因此賽博格們直接繼承了人類社會對于兩性氣質的規(guī)范。比如《銀翼殺手》的瑞秋雖然出場時高冷尖銳,但其復制人的身份暴露之后,前來尋求幫助時就表現出弱者的姿態(tài),而與戴克在一起時對鏡梳妝的瑞秋也顯現出十足的女性姿態(tài):柔弱、美麗又純潔。但與之相反的是,電影中另一名逃亡的復制人女性普利斯的身上卻展現了賽博朋克的反叛精神,這名用于娛樂的復制人雖然同樣擁有性感身材,但蓬亂的金發(fā)和夸張的妝容卻令普利斯呈現出類人偶的外表,在其身上,傳統(tǒng)的女性氣質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孩童一般的懵懂與混亂。同時,普利斯也是最早出現的一名將性別表演作為手段,用以引誘男性從而達成目的的賽博格形象。這種將女性特質作為武器,從而挑戰(zhàn)父權的賽博格形象在之后的賽博朋克電影中也多有出現。
另一方面,科幻電影依然以男性為絕對主角。根據穆爾維的理論,觀眾在觀看電影時的快感來自于窺視癖的滿足,而這種窺視分為兩個階段:窺視他人與自我窺視。穆爾維在論述自我窺視時援引了拉康的鏡像理論,觀眾獲得自我窺視的快感源于他們在電影中看到了一個超越自我的更優(yōu)秀的鏡像,于是將自我投射到這一鏡像中,通過這種對優(yōu)秀鏡像的自戀而獲得心理快感[10]。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依然將男性氣質中的“陽剛”“強壯”放在地位更高的性別等級來判斷,也使觀眾更傾向于認同屏幕中擁有強壯身體和濃厚男性氣質的男性賽博格。
(二)兩性氣質融合: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性別氣質區(qū)分的消失
隨著賽博朋克電影的發(fā)展,兩性間性別氣質的鮮明對比逐漸消失?!督K結者3》中,天網派出了女性終結者T-X,在歷代終結者的排名里,T-X擁有近乎頂級的戰(zhàn)力和最強的攻擊性,不輸給影片中任何一代男性機器人,這在當時是罕見的??梢哉f,《終結者》系列是在女權主義崛起、女性運動浪潮不斷興起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的科幻作品,不論是一路成長的人類女英雄莎拉·康納,還是終結者T-X,都展現出女性剛強的一面。在她們身上,傳統(tǒng)的性別氣質劃分已經被模糊了,這也正是現實社會中女性力量的展露在電影中的映射。而《終結者》系列之后,女戰(zhàn)士形象在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出現得越來越多,例如《黑客帝國》的崔妮娣、《銀翼殺手2049》的上司喬茜、《攻殼機動隊》的草雉素子等,這些形象就是在保持了女性氣質本身柔情與善良的特點的同時,也融合了原本被歸屬于男性氣質的理性、堅毅和果決,她們甚至通常在團隊作戰(zhàn)中占據主導位置。
可以說,賽博朋克科幻世界中,發(fā)展到一定高度的科學技術水平消弭了兩性身體在體力上的差異,人們從事的工作更依賴技術和智力??茖W界已有實證證明,男女兩性在智力發(fā)展水平上并無太大差異。1939年,英國科學家麥克米肯對蘇格蘭8.7萬名男女兒童作IQ測驗,結果是男女兩性的平均得分相差無幾[11]。而在學科選擇上則呈現出兩性不同偏好,比如男生偏好選擇理科,女生偏好選擇人文藝術學科等,研究者認為這更多是受到女生的生理心理特點以及所擔任的社會角色的影響[12]。因而,常被置于性別氣質論爭上的兩組概念“理性/感性”“文化/自然”,以及其各自的性別歸屬,比如男性氣質通常被認為充滿理性,女性則是浪漫感性、無邏輯的;男性更接近文化,女性則更親近自然、遠離科學技術等,這些傳統(tǒng)的性別傾向認知并無證據表明其正確性。反而在賽博朋克科幻的世界中,高度發(fā)達的科技水平使得女性技術人員的數量大幅提高,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女性科學家形象。比如真人版《攻殼機動隊》中制造草雉素子的奧萊特博士,作為科學家,其身上既存有遠大的抱負和雄心,但面對素子,她又表現出一些母性的溫柔和關懷,這進一步證明了所謂的兩性性別氣質是可以在同一個體中共存的。
許多西方學者猛烈批判所謂對女性氣質的規(guī)范化;后現代女性主義者更是反對性別問題上的本質主義,強調男女兩種性別特征的非自然化和非穩(wěn)定化,從而否定性別氣質規(guī)范這樣的截然兩分。賽博朋克科幻世界通過一個科技水平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社會,向我們呈現后人類世界打破性別氣質規(guī)范的可能性。但與此同時,應注意到的是在這樣一個追求掌握更高科技和強大力量來換取生活物資的賽博社會中,生存需要使得人們普遍陷入對力量的追求之中。因此,失效的僅是傳統(tǒng)性別氣質劃分的影響,但階級壓迫和等級制度并沒有消亡,反而十分牢固地存在于賽博朋克的世界中。
三、被打破的社會性別結構:兩性性角色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變化
賽博朋克科幻電影《頭號玩家》中有這樣一個片段:一名青年女性戴著VR眼鏡和傳感設備在游戲中搏斗,而下一刻女青年的游戲形象突然看往一個沒有物體的方位,像是有人在那里拉住她。鏡頭轉回現實世界,女青年的兒子由于鍋在著火而不停呼喚她,但忙于游戲的女青年很不耐煩地說:“去找你爸爸!”這一幕雖然只有短短幾秒,但卻展現出在這個家庭中,母親很可能會將處理家務等事情交給丈夫,自己卻忙于社交和玩樂,這同傳統(tǒng)性別分工對性角色的描述之間存在明顯差異。
(一)性別迷宮的徘徊:受制于生育行為的性別分工
關于性角色,米利特做出這樣的論述:“性角色對男女兩性各自的行為、舉止和態(tài)度做了繁復的規(guī)定。性角色將料理家務、照管嬰兒之事劃歸女性,其他的人類成就、興趣和抱負則為男性之責……因此,幾乎一切可以明確稱為人類而不是動物行為的活動都屬于男性?!盵13]傳統(tǒng)的性別分工將兩性分別局限在公共/私人領域中,而男權制在“領域劃分”中借以實現控制和壓迫另一性的手段則是貶低其在私人領域的價值。尤其是工業(yè)時代到來后,工作換取物資的場所與家庭分離,選擇離家工作的男性被賦予了家庭供養(yǎng)人的身份,女性所承擔的家務勞動和撫育后代很難體現為具體的貨幣形式,因而不被認為與男性工作一樣具有價值。判然有別的兩種勞動形式使得男性將分配生存資料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時男性神話(尤其是基督教文明)中對于女性生育的描述以及對女性順從品德的贊揚、對母性的歌頌,也試圖將女性困在家庭/私人領域中,從而維護和確認男權制的社會結構。
西方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使得勞動力結構隨之變化,其中最明顯的改變就是許多在城鎮(zhèn)中居住的女性紛紛走出家庭,參加到資本家與工人這一對雇傭關系之中。但此時女性并沒有因為同男性一樣獲得報酬就被允許參與到公共生活中,這一時期的女性要面對的是雙重壓迫: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壓迫,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如果考慮到種族因素,甚至還可能存在白種人對有色人種的壓迫。同時,由于性角色的行為規(guī)定,女性需要同時負擔起家務勞動和社會勞動。對于女性的這一雙重困境,恩格斯在《私有制、家庭和國家的起源》中提出婦女解放的三個先決條件:第一,讓一切婦女回歸到公共的勞動中,使其獲得經濟實力,不必再依賴丈夫;第二,這必須發(fā)生在高度發(fā)達的大工業(yè)社會;第三,家務勞動社會化,找回前階級社會中家務勞動的公共性質。同時,恩格斯也認為私有制是婦女受到壓迫的根本,只有資本主義消亡,才能使婦女迎來真正的解放。恩格斯提出的婦女解放的條件也正代表著公共/私人領域之間界限的瓦解,以及性角色對兩性行為制約的消失。
(二)性別迷宮的出逃:賽博格身體對生育的剝離
在當代社會,恩格斯對于婦女解放的構想已經得到初步實現,但當婦女普遍進入社會崗位,家務勞動也逐漸成為一種勞動商品時,性別壓迫并沒有消失,女性在就業(yè)崗位的選擇上仍舊面臨著性別歧視,依然體現著恩格斯對于婦女解放問題論述的重大歷史和現實意義。但也有女性主義者對其觀點提出批評,這些批評主要指出兩個問題:首先,恩格斯雖然承認人類自身再生產(生育)的重要性,但卻將其納入對生產和再生產的分析范疇,即只考慮男性在物質經濟方面對女性的剝削,而不考慮生育行為對女性身體的剝削;其次,恩格斯相信最初的母權制社會即存在一種性別分工,而在對其進行討論的時候沒有探討其起源,仿佛女性生育、撫養(yǎng)后代而男性收集生存物資的性別分工是自然產生的。就第二個問題而言,女性主義者認為如果謹慎對待這種觀點,將會發(fā)現無論社會怎樣消滅分工,只要性行為的分工繼續(xù)存在,分工總是可能重新出現[14]。
而在賽博朋克科幻電影所描繪的世界中,對出于種群繁衍延續(xù)的生育需要而走進勞動生育迷宮(即性別分工在勞動上趨于消失、卻在性行為上不斷往復)的當代女性,賽博格身體可更換、拆分的特殊性則給了一條新的出路。唐娜·哈拉維指出:女性科幻小說中的賽博格怪物定義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政治可能性和政治界限;在賽博格社會中,男女兩性的區(qū)分是沒有意義的,男女之間的界限也將模糊。她們不必作為男性的附庸,其存在意義也不在于生育孩子。賽博格主動終結了女性的恐懼、焦慮與孤獨[3]380-381。在哈拉維看來,在并不具備生育功能的賽博格身體上,男女兩性的劃分沒有意義,不具備傳統(tǒng)生理性征的機械身體也不具備性別,因為賽博格“需要再生,而不是新生”,身體部分的可更換性使得賽博格是可以被不斷再構的,賽博格也借此對繁殖神話提出挑戰(zhàn)。同時,新技術條件下可預見的全新的繁殖形式和機械的、可更換修補的賽博格軀體,或將影響性征和繁殖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可能帶來全新形式的親緣關系。如《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中的阿麗塔和修復她的醫(yī)生伊德之間就產生了類父女的關系和親情;《攻殼機動隊》中制作素子機械義體的奧斯萊博士也對素子抱有一種類似母親對孩子的犧牲精神,這一切證明了賽博社會的親緣關系不一定與血緣相關,父母身份的實現或許可以同生殖行為剝離。
(三)性別迷宮的叛離:利用性別氣質規(guī)范而實現的反抗
性別壓迫是否會因生育必然性的弱化和性別分工的可能性改變而徹底消除呢?答案依然不容樂觀。在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即使女性一定程度上從傳統(tǒng)的性角色和性別勞動分工中解放出來,但依然存在著通過性行為而展現的壓迫。這種壓迫并不單純地只在兩性之間產生,而是進一步延伸到人與被塑造了性屬的賽博格兩種個體之間。系列作品《銀翼殺手》和《銀翼殺手2049》中,都出現了“娛樂型”的復制人或者人工智能,她們都帶有鮮明的女性特征,其功能是取悅和服務人類。影片《機械姬》中,除主角艾娃外,科學家內森還制造出專用于照顧他起居飲食、并且提供性愛服務的機器人“京子”;與艾娃不同的是,內森將京子完全視作物品。在電影中,有著東方外表的京子完全被客體化和物化,但最后,她卻給了自己的制作者堪稱致命的一擊。由這些賽博格角色及其經歷可以看出,賽博朋克科幻影視作品中雖然常常設置了為影片中男性提供性服務的女性賽博格角色,并且將其作為觀眾獲得窺淫快感的凝視點,卻也為她們安排了一條化自身性吸引力為武器來反抗的叛離之路。
這樣的角色在HBO拍攝的賽博朋克科幻劇集《西部世界》中得到了更多的展現,比如劇中扮演妓女角色的機器人梅芙出人意料的覺醒與反抗。在這一點上,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雖然也無可避免地將性和性快感的獲得方式當作商品出售,延續(xù)了對傳統(tǒng)性角色中男性借交媾行為中兩性分別所扮演的主、被動角色的規(guī)定而完成的將女性客體化的過程,但鑒于賽博朋克科幻自身的反抗精神,它依然提供了女性反對暴力壓迫的可能性。而從賽博格身體出發(fā),科技發(fā)展和機械身體本身的無性化可能也幫助女性賽博格逃離了因承擔生育職責而產生的性別分工的迷宮,從而展現了另一種可能,即被哈拉維稱為的“期望一個無性別的怪誕世界,這個空想主義夢想”[3]385。
四、后現代的微觀政治:兩性地位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變化
作為性別意識形態(tài)中的一環(huán),兩性地位并非獨立存在,而是與性別氣質、性角色彼此依存和連接:性別氣質是按照固定的性類別界限劃定的個性,性角色又為性別氣質做了補充,通過性別勞動分工和性行為中兩性所扮演的角色再次固化性別氣質,以此在兩性之間劃下界線。而性別氣質所劃分的個性依據和人們評價性別氣質時賦予其的“積極”和“消極”傾向,則是由占據統(tǒng)治地位的群體需求和價值觀決定的,就此,性別分工引出了性地位問題。因此,在性別氣質、性角色、性地位所形成的環(huán)中,“具有較高地位的人往往擔當統(tǒng)治者的角色,這主要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鼓勵,養(yǎng)成一種統(tǒng)治氣質”[15],而占據統(tǒng)治地位(更高性地位)者則會將其性別氣質重新強化為統(tǒng)治氣質,在這個環(huán)中,兩性等級制度就此形成,且無時無刻不在重復著性別壓迫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這也是階級地位和階級壓迫形成的過程。
通常而言,人們認為地位問題屬于政治范疇,對于賽博朋克科幻文化而言,其政治觀帶有后現代微觀政治的烙印,故而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對性地位的抵抗也帶有后現代微觀政治的特點,即多元政治身份帶來的階級內部的分裂和多元壓迫。微觀政治是對宏大敘事、宏觀政治的解構;在后現代政治圖景中,政治權力帶來的壓迫并非只是自上而下的、發(fā)生在階級間的壓迫,而是如??滤枋龅?,像一張網一樣滲透在人際交往和生活的各個角落,人們處在一種多元權力的體系之中。因此,后現代微觀政治有兩個特點:一是階級內部的分化,圍繞經濟基礎形成的階級體系不再穩(wěn)固,性別、種族、年齡和性傾向等因素的參與導致了同一階級內部的二次分裂;二是宏觀政治的解構和多元權力體系帶來的多元壓迫,使得對權力壓迫的抵抗也發(fā)生在各個“微觀”角落,這是一種全方位的微觀抵抗。很顯然,對宏大政治理想的放棄,使得后現代微觀政治不再將變革社會的努力放在階級之間的斗爭上,而是轉向“此時此地的、條件許可下的臨時的抵抗行為”[1]165,也因此,后現代微觀政治常被左翼理論家批評為充滿惰性的接受心態(tài),因其脫離了激進的政治理想而采用了相對保守的策略,且其政治抵抗行為僅是在日常生活中局部挑戰(zhàn)權力。也有研究者指出,后現代理論家把政治希望寄托在邊緣話語和邊緣性群體的身上,忽略了當前社會“精英掌權”的事實[16]。另一方面,后現代政治對宏大敘事的放棄是源于其對個人的關注和對自由與創(chuàng)造的追求,也就是說,后現代政治關注個性與差異,并不希望將其抹殺在階級總體的同一性之中,從這一點來說,后現代政治與朋克政治、自由精神十分契合。當然,研究者也指出,賽博朋克對后現代環(huán)境的態(tài)度是接受,并在此基礎上求生存;以及其中抵抗政治體現出的政治的雙面性和抵抗的軟弱性,正是賽博朋克對技術持模棱兩可態(tài)度的結果[1]166。
但無可否認的是,技術的發(fā)展正是改變兩性地位的重要因素。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呈現的無性化或雙性合一傾向的賽博格身體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力量,它使傳統(tǒng)的性別氣質、性角色的規(guī)范性從主體內部瓦解,基于技術發(fā)展水平而來的兩性力量差距的縮短也增加了其可能性;同時,即使是與現實已經有部分接軌的賽博空間,其中所呈現的虛擬數據身體的流動的、任意的性別,也增加了性別氣質劃分界線的不確定性。故而賽博朋克科幻電影雖然無法指向一個整體勝利的烏托邦,但卻傳達出女性主義者們所期望的、性別等級制度消失的可能性未來。同時,后現代政治尊重個體差異,賽博格不會要求完全粉碎兩性差異,但階級內部由多元身份引入而帶來的無窮無盡的二次分裂,使得群體的聯合處于不停的解散與重組之中,在此,人們的政治活動或許需要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基點,而性屬這一元素則很有可能在兩性差異無限縮短的過程中被暫時忽略。也因此,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的兩性關系將不再處于單純的一方對另一方的統(tǒng)治之中,而是提出了攜手合作的可能。
五、結語:性別政治格局的“逾越”之路
簡單來說,賽博朋克科幻電影通過對未來世界的想象性描繪,建立了一個超現實維度的討論空間。其中不僅充斥著科技發(fā)展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和主體性影響的反思,也為女性主義理論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令人期待的辯論場。經由與賽博格這一概念對各項疆界的“逾越”之路,筆者觀察到,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的性別政治表征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相較于其他類型電影而言具有如下特點:
首先,父權制針對男女兩性所劃定的性別氣質規(guī)范、相應的價值評判標準失效,溫柔與剛強、力量與美麗等看似對立的特質可在同一人身上共存,男女兩種性別特征在賽博格身上并非穩(wěn)定存在;其次,賽博格的身體具有可更換、可延展的特征,也使賽博格們將不再沉醉于繁殖神話,技術的發(fā)展能夠幫助女性走出勞動生殖的迷宮,從而逃離人類再生產過程中父權制對女性身體的剝削,有助于打破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分工,指導女性更自主、自為地選擇生存方式;最后,賽博朋克科幻電影所帶有的后現代主義微觀政治烙印,使得賽博格思維更加尊重個性差異,反抗同一規(guī)范。
賽博朋克的反抗精神體現在不認同等級制度和階級壓迫上,從這個意義上講,賽博朋克科幻電影中的兩性地位是平等的,賽博格本身的性別含混和流動性,也提供了兩性之間相互體驗、彼此認同的可能。對于賽博朋克的世界而言,最嚴峻的矛盾并非在性別之間,而是在精英/掌權階級和底層邊緣人群之間。因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多是兩性為了同一目標而攜手共進,相互幫助相互拯救。
故此,賽博朋克科幻電影更多地為我們展現了這樣一種令女性主義者倍覺鼓舞的性別政治圖景:性別規(guī)范的失效、性別差異作為偏見之源的退隱以及兩性在此基礎上所實現的自由發(fā)展與彼此合作。同時,這種前景的描繪也能夠指導當下的女性主義者們注意到二元邊界的不確定性,幫助接納性別內的多元化身份,從而在尊重身份差異的基礎上尋找同一支點,以吸納、包容更廣闊的人群參與到性別平權之路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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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ological Representations of Gender Politics in CyberpunkScience Fiction Films
CHEN Hongmei, YAN Tianyi
(School of Media, Film and Television,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 China)
Abstract: While describing a charismatic post-human world, cyberpunk science fiction movies also provide special texts for gender studies. Compared with other film and television works, subjects such as cyborgs and super-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 cyberpunk movies reflect the following characteristics. First, cyborg body replaceable particularity leads to the failure of the traditional gender temperament norms, and the gender temperament tends to be unnatural and unstable. Second,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traditional gender roles and gender division of labor has led to the rupture of the traditional gender structure. Thir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postmodern micro-political brand carried by cyberpunk science fiction culture, the neutral status of traditional gender politics has disintegrated. Cyberpunk science fiction film foresees a kind of gender politics for us: the failure of gender norms, the retreat of gender differences as the source of prejudice, and the free development and cooperation of both genders on this basis. At the same time, this prospect also guides current feminists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uncertainty of the binary boundary, help them accept the diverse identities within the gender, and look for the same fulcrum on the basis of respecting the differences of identity, so as to absorb and contain a broader group to participate in the road of gender equality.
Keywords: cyberpunk; gender politics; ideology; Cyborg; post-gender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