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
文學作品,即使散文,也是表達人的一切或總和的。人的活動及史跡,都容易入文,且易共鳴并引起思考。
然而海南熱帶雨林,幾近于原始,其樹茂森森,廣袤深沉,往往使作家困于捕捉,惑于選擇,尤其人的故事太少,是難以入文的。也并非海南熱帶雨林不可以構成大作,若是研究它,完全可以產出專著。問題是,楊海蒂的這本書是文學作品,是散文,我當用藝術的視角看它。
顯然,楊海蒂以她獨有的修養(yǎng),通過對海南熱帶雨林的觀察和體驗,表達了一種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之美。
請允許我用一個反復浮現(xiàn)于腦海的詞語概括自己的感受,這就是:神與物游。
此乃劉勰的觀點,神指作家的心,物指外境。在這本書里,其物就是海南熱帶雨林。
楊海蒂采擷了海南熱帶雨林一些自然景色,它們是卓異的,又是可以欣賞的。
她通過三座山和五個嶺敘述整個海南熱帶雨林的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那些逗她喜樂的自然景色,也就像圓珠潤玉一樣散落在一篇又一篇文章之中,這需要找。
在《尖峰嶺》這一篇里,她寫道:
晚霞漸漸隱退,夜幕悄悄降臨,月亮和群星升起,皎潔的月光灑滿幽暗的山谷,清輝籠罩著沉靜的山峰,嶙峋的群山萬壑變得柔和。海南的星星數量很多且特別干凈,尖峰嶺上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此時此刻,紅塵中的喧囂全然消退,世界呈現(xiàn)出空靈之美,耳畔只有昆蟲低鳴花朵低語,有時也聽到樹上果實掉落地上的聲音。
《霸王嶺》里有一段這樣寫:
雨林雖繁密,卻并非不見天日。陽光透過枝椏照射進來,讓整個空間生動起來。微風穿過林間,樹木暗中興奮,樹脂從大樹上滴落,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芳香。一條清溪在林間靜靜地流淌,溪水緩緩前進,漫入更深的雨林,最后在一棵大榕樹旁傾瀉而下形成瀑布,令人愉快的瀑布聲在寂靜的林中格外響亮。霸王嶺上,幾十米高的參天巨樹隨處可見,夠三四人合抱的大樹比比皆是,它們向四周伸展出精壯的枝條,像一個個要隱蔽蒼生的巨人。
在《吊羅山》里,有一處她專寫藤蘿:
奇形怪狀的藤蘿交錯,散發(fā)著神秘可怕的氣息,充滿著原始野性的魅惑,張揚著令人窒息的美麗。巴豆藤長得無邊無際,蜈蚣藤活脫脫一條大蜈蚣,蟒蛇藤簡直就是一條大蟒蛇,扁擔藤是天生的大扁擔……
次第援引,不附會,更非牽強。一一接著的文章,《黎母山》《獼猴嶺》《七仙嶺》《鸚哥嶺》和《五指山》,紛呈著使她喜樂的自然景色,確乎比比皆是,各有各的景象和色彩,各有各的特點,從而各有各的喜樂。
神與物游,不但要有一顆敏感的心,而且此心要碰到使其心動且心悅的外境,精神才興奮活躍,并孕育新的精神,否則心是心,外境是外境,白游了。
在《尖峰嶺》的自然景色中,楊海蒂表達的是其心與晚霞、月光、群星及世界空靈之化;在《霸王嶺》的自然景色中,她表達的是其心與陽光、微風、脂香、青溪、瀑布及大樹之化;在《吊羅山》的自然景色中,她表達的是其心與千奇百怪而又不乏可愛的藤蔓之化?;钢黧w和客體的感應,而且是一種在精神上積極的向善的感應,從而表現(xiàn)一種美。這些自然景色,皆在海南熱帶雨林,遂表現(xiàn)了海南熱帶雨林的生態(tài)之美。海南熱帶雨林之美甚蕃,不過這些自然景色是楊海蒂的捕捉和選擇,是她神與物游的收獲。
黃侃認為,心覓外境,若無所得,文思便不來。又認為,心觸外境,若無情所激,文思也不來。他認為,心與外境十分投合,文思才會翩然而至。黃侃說:“必令心境相得,見相交融,斯則成連所以移情,庖丁所以滿志也。”我所謂的化,大約就是黃侃所稱的交融的意思。楊海蒂文思能來,文思充沛,盡在神與物游的成功。賢者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此書誠然。
從這三種自然景色及更多的自然景色之中,可以看出楊海蒂的語言是柔韌的、剛健的、充滿力量的?;诖?,她所表達的自然景色,已經仿佛是劉勰推崇的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辈贿^其語言的準確和簡潔,又若白描。
當然,即使海南熱帶雨林,即使幾近于原始,楊海蒂也注意到人類留在這里的史跡及其活動,并能納入自己的表達之中。這也是一種神與物游,我以為此物是海南熱帶雨林的自然和文化。
在《尖峰嶺》一文中,她敘述著名的鶯歌海鹽田,指出它背靠尖峰嶺,面向大海。不過她也不忘插入一個事實:當年日本軍隊企圖在鶯歌海建設鹽場,并以海南島為軍事基地,以進軍東南亞。她的敘述頗為冷靜,不過信息頗豐,且擴大了聯(lián)想空間。
仍是在《尖峰嶺》一文中,楊海蒂又敘述自己對一通石刻的發(fā)現(xiàn),并披露元朝軍隊對黎人征伐。這通石刻呈錐形,藏在山體之間,其曰:大元軍馬下營。她還以地方志證實,元朝軍隊對黎人的征伐甚為慘烈:“是役也,自開郡以來所未有?!辈粌H作品豐富了,而且在技法上延宕開去,使文章舒寬放松了。文章總是處于緊張之勢,作文一忌也。
《七仙嶺》一文中,她敘述了今之苗人的生活。苗人居于七仙嶺,也利用這里的山水建設自己的生活。他們的稻田、屋舍和炊煙,詩似的掩映于夕陽與山歌之間,難免令人羨慕。《五指山》一文中,她敘述洪斗坡村有十余戶人家,但他們卻有千余只白鷺陪棲、陪飛和陪鳴。白鷺至此村已經幾十年了,因為這里的人家愛白鷺,視其為生態(tài)之環(huán),視其為一種吉祥鳥,遂彼此和睦相處,善意相處。楊海蒂不動聲色地揭示了一個道理:人類不可霸道于生態(tài)之中。
神與自然景色之游,神與自然和文化之游,是此書的主體??梢钥闯?,神與自然景色之游的比重大于神與自然和文化之游,這非常得體,因為這方熱土,畢竟是海南熱帶雨林。
散文這種文體講究見解和思想,唯臨摹世界,或遷移知識,或抄錄古書,都是不行的。楊海蒂顯然洞悉這一點,所以即使是步入海南熱帶雨林,神與物游,也頻發(fā)人生感受。
在《黎母山》一文中,她慨嘆道:“熱帶雨林是一個復雜的森林社會,殘酷的叢林法則無所不在,植物絞殺現(xiàn)象就是植物界弱肉強食、你死我活的典型。”好在人類知道這一法則,而且也在反對這一法則,此乃文明也。
在《七仙嶺》一文中,她指出:“沒有森林,鄉(xiāng)村難成美好家園,城市更非宜居之地,而人類也將不復存在?!焙蔚让鞔_,何等犀利,只有于斯于時,才有斯言。
在《鸚哥嶺》一文中,她揶揄人類說:“我很羨慕蟒蛇的佛系生活,它一年四季吃飽就睡,直到需要再進食才肯醒來,想想我們人類,終日辛勞所為何來,攢下的財富其實絕大部分并無必要?!敝荚谔嵝讶祟惍斁吖?jié)制之德。
如此種種人生感受,也構成了此書的一種魅力。這些觀點之所以給人以啟示,關鍵在于她身處海南熱帶雨林之中,其所見、所聞、所嗅、所味及所觸,激發(fā)了日常的生活積累和藝術積累,遂能靈機一動,頓然而悟。
(作者系散文作家,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師范大學長安筆會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