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劉長卿,生卒年未確論,各家說法相差甚遠,爭議十分激烈,一般認為生于公元709年-725年間,逝于786-790年間。
劉長卿一生坎坷,因剛而犯上,兩度遷謫。德宗建中年間,官終隨州刺史,文學史稱“劉隨州”,就像韋應(yīng)物被呼為“韋蘇州”,柳宗元被呼為“柳柳州”,皆因他們均曾在這些地方任職。
劉長卿年輩與杜甫相若,是生活在盛、中唐兩個詩歌高峰之間的重要詩人。
劉長卿與錢起并稱“錢劉”,為大歷詩風之主要代表,亦為中唐詩風轉(zhuǎn)變之執(zhí)鞭者,“子美之后定當推為巨擘”(《抱經(jīng)堂文集》)。
劉長卿平生致力于近體,尤工五律,自稱“五言長城”,時人許之。其詩不減盛唐而開中唐風氣,因為他的詩多寫幽寒孤寂之境,又善以描寫荒村水鄉(xiāng),多抒寫羈愁、別恨與閑適情懷。劉長卿的五絕,最為膾炙人口的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文字省凈優(yōu)美,意境幽遠,彌漫著一層難以言說的冷漠、寂寥的情思,透露出濃重的衰颯、索寞之氣。因此,李東陽說他的詩,“凄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然,非但以遷謫故”。劉長卿詩中多身世之嘆,然于國計民瘼,亦時有涉及。
劉長卿的詩運,似與其宦途命運一樣,千年以來,評價一直走低,也有評價說其“思銳才窄”的。然方回云:“長卿詩細淡而不顯煥,觀者當緩緩味之?!?/p>
此專輯,四位作者從不同角度對劉長卿其人其詩進行破解,并由此走向詩人的心靈深處。
——王志清(文學教授,唐詩專家)
方東樹云:“文房詩多興在象外,專以此求之,則成句皆有余味不盡之妙矣。”(《昭昧詹言》卷一八)陳繹曾云:“劉長卿最得騷人之興,專主情景?!保ā短埔艄锖灐肪砥咭兑髯V》)李東陽云:“《劉長卿集》凄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然,非但以遷謫故,譬之琴有商調(diào),自成一格?!保ā堵刺迷娫挕罚┙Y(jié)合上述歷代詩評家對劉長卿詩歌情韻與詩風特征的評點,悉心品讀劉長卿《送靈澈上人》《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別嚴士元》三首送別詩的代表作,可以感受詩人真摯動人的依依別情與藝術(shù)魅力,以及其中魅力別具的美學意蘊。
此三首送別詩,詩人都是就送別時所見物象落筆,其大背景就是青山、江水,與之相關(guān)之景物則是竹林、寺廟、鐘聲、斜陽、落日、飛鳥、孤帆、汀洲、白蘋、猿啼、春風、細雨、閑花等。詩人就是借助于如此不同景物,從中寄寓作者因人而宜、因景而別的不同情感意蘊,“一切景語皆情語”,因此,劉長卿送別詩,便呈現(xiàn)出意在象外、弦外有音;滿紙景物、情寓景中;情中見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意境幽深的審美特質(zhì)。在藝術(shù)風格上,多表現(xiàn)為清明澄淡、含蘊溫婉、情思幽邈、余韻悠然的神韻趨尚。
劉長卿《送靈澈上人》詩: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guī)标枺嗌姜殮w遠。
靈澈上人是中唐時期一位著名詩僧,俗姓楊,字源澄,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在會稽云門山云門寺出家。詩中的竹林寺在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的南山風景區(qū),是靈澈上人此次游方歇宿的寺院。此詩寫于傍晚時分、詩人送靈澈返回竹林寺的途中。劉長卿和靈澈相遇又相別于潤州,大約在唐代宗大歷四、五年(769—770)間。劉長卿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從貶謫南巴(今廣東茂名南)歸來,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郁悶。靈澈此時詩名未著,云游江南,心情也不大如意,在潤州逗留后,將返回浙江。一個是宦途失意客,一個是方外歸山僧,在出世入世的問題上,皆有不遇的經(jīng)歷,同懷淡泊的胸襟,可謂是惺惺相惜的知心好友。故而此詩才寫得如此以景寫情、別意悠悠。
這是一首五絕,短短20字,卻將別情寫得是如此閑淡而深厚、簡潔而豐富、語淺而情濃、象明而蘊藉,主要是得力于此詩非同尋常的三大創(chuàng)作特色,即:以景傳情意蘊厚,背面敷粉別有情,前后映帶呼應(yīng)巧。
先看此詩以景傳情意蘊厚之美。此詩首二句敘寫植被茂盛、郁郁蒼蒼古老的竹林寺以及傍晚時分從山中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鐘聲,從視覺與聽覺兩個維度,呈現(xiàn)出深山藏古寺的竹林寺廟特殊的地理位置與遠離俗塵的幽靜環(huán)境,恰似一幅意境淡雅而悠遠的竹林寺水墨畫。詩人以“蒼蒼”形容竹林寺,彰顯出竹林寺環(huán)境的蒼茫幽深之靜美;以“杳杳”形容鐘聲,凸顯出竹林寺鐘聲的深沉悠揚之怡美。一靜一動,自然融合,一個竹林寺清悠幽渺的方外凈土便豁然呈現(xiàn)于眼前?!吧n蒼”“杳杳”二詞,看似簡單無奧,其實是經(jīng)過詩人精心選擇的。它們分別用來表現(xiàn)竹林寺的靜美與鐘聲的動美,可謂恰到好處、妥帖圓融。這里,有必要對竹林寺作點簡介。竹林寺,本名夾山禪院,東晉法安禪師始建,迄今已1700余年。夾山,位于鎮(zhèn)江南郊(俗稱南山,實即南山群)北側(cè)。因寺廟處于幽深的竹林之中,遠遠望去,只見竹林不見寺,故名。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皇帝南巡時,曾親書“竹林禪寺”匾額,至今猶存。雍正十年(1732),皇帝下詔重建,計有殿宇259間,規(guī)模甚為宏大。咸豐六年(1856)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火。咸豐八年和尚雪峰仿舊寺重建,竹林寺剛剛砌成百間,兩年不到又遭毀。同治三年(1864)和尚旭雯再率徒弟回山修建,規(guī)模已不如前?,F(xiàn)在僅存康熙帝御題“竹林禪寺”匾額的大殿,余者盡廢矣。而今,我們只能從清人汪懋麟的一首七律詩中想象昔日竹林寺的興盛壯況了。詩云:
潤州到處皆幽絕,最愛城南古竹林。
無數(shù)亂山藏寺小,幾多籬徑入門深。
老松千尺響天籟,疏磬一聲來梵音。
勝地殷勤數(shù)回過,翻憐身世久浮沉。
繼續(xù)回看劉詩,詩人描寫竹林寺及其晚來鐘聲,表明友人靈澈上人夜宿之所竹林寺的清幽雅靜環(huán)境之美。接著,“荷笠?guī)﹃?,青山獨歸遠”二句,詩人依然是寫景,但與首二句不同的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荷笠”“獨歸”的人的身影。其實,人也是一種特殊的風景。此時的“夕陽”與“青山”,恰好構(gòu)成了竹林寺的自然背景。至此,《送靈澈上人》此詩的鮮明的畫面感就呈現(xiàn)出來了。此畫有點有面,有形有聲,有景有人,布局合理,構(gòu)圖精致。而耐人回味的是,此詩雖是寫景,未直接寫送行雙方的感情元素,但我們已然從其風景描寫的文字背后,深深感受到靈澈上人佛心清凈、超凡脫俗的情感世界,同時也體察到詩人對靈澈上人依依不舍、誠心篤意的深厚友誼。正所謂不言情而情溢于紙焉。
次看此詩背面敷粉別有情之美。此詩幾乎全是寫景,“竹林寺”“鐘聲”“夕陽”“青山”等,均是自然人文景觀,而“荷笠”“獨歸”,才涉及人的行為動作。如果往寬里看,人相對于自然景物而言,他也是一道風景。正如卞之琳《斷章》詩所寫的那樣:“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彪m然此詩字面所見全是景物,但我們不難想象,在這些景物的背后,卻深深烙印著詩人與友人靈澈上人真摯的情感。“蒼蒼竹林寺”,是詩人親眼所見者;“杳杳鐘聲晚”,也是詩人親耳所聞?wù)?。在詩人心目中,這所見所聞之處,就是靈澈上人與他分別而前往準備夜宿之所,無疑會觸動詩人不忍別離的意緒。至于靈澈上人“荷笠”的形象與“獨歸”的身影,自然又引發(fā)詩人此次分別何時再見的惆悵之情愫。此詩只見行者身,未睹送者影,而詩人佇立良久、目送友人遠去的情形卻依稀可見、感人至深。全詩既寫出了詩人對友人的深摯情誼,也反映出靈澈歸山時閑雅清寂的上人風度。正如倪其心在《唐詩鑒賞辭典》中所解析的那樣:
耳聞而目送,心思而神往,正是隱藏在畫外的詩人形象。他深情,但不為離別感傷,而由于同懷淡泊;他沉思,也不為僧儒殊途,而由于趨歸意同。這就是說,這首送別詩的主旨在于寄托著,也表露出詩人不遇而閑適、失意而淡泊的情懷,因而構(gòu)成一種閑淡的意境。18世紀法國狄德羅評畫時說過:“凡是富于表情的作品可以同時富于景色,只要它具有盡可能具有的表情,它也就會有足夠的景色?!贝嗽娙绠?,其成功的原因亦如繪畫,景色的優(yōu)美正由于抒情的精湛。
的確如此。其實,詩人這種背面敷粉、以景含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當隱含于兩千余年前《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傳統(tǒng)。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評杜甫《月夜》詩云:“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倍鸥Φ倪@種寫法,最早應(yīng)當追溯到《詩經(jīng)·周南·卷耳》《詩經(jīng)·魏風·陟岵》等詩歌,詩人不直接寫自己,而是從對面來描寫,通過對面來寫自己。劉長卿《送靈澈上人》詩的作法便是由此借鑒而來。所不同的是,前者是以彼寫此,對面著想;后者是以景寫人,背面敷粉??梢?,文學傳承,源遠流長。
再看前后映帶呼應(yīng)巧之美。此首五絕,體量雖小,而布局甚巧,前后呼應(yīng)極其自然,妥帖圓滿。首二句的“竹林寺”映帶后二句的“青山”;“鐘聲晚”映帶后二句的“夕陽”。而“夕陽”又自然呼應(yīng)“鐘聲晚”,“青山”則呼應(yīng)“竹林寺”,上下勾連,前后照應(yīng),行文縝密,詩情圓融。詩心如此從容有度,縝密有致,實在令人欽佩。
綜觀此詩以景傳情意蘊厚之美、背面敷粉別有情之美、前后映帶呼應(yīng)巧之美,委實深刻感受到這首詩小、藝精、情深的送別詩藝術(shù)魅力。劉長卿榮戴“五言長城”之桂冠,實至名歸也。
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詩云:
猿啼客散暮江頭,
人自傷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遠,
青山萬里一孤舟。
這是一首送別七絕。由詩題可知,此前詩人曾經(jīng)送別裴郎中(生平事跡未詳)貶謫吉州,這次又一次送他去被貶之地吉州,故云“重送”。就“重送”二字觀之,詩人與友人裴郎中的友情之深,可想而知。此詩雖然保持了詩人貫于喜歡以景傳情的抒發(fā)別情的特色外,還呈現(xiàn)出情景相融的審美特征。
首二句,先寫景,后抒情。第一句描寫送別時間、地點與當時環(huán)境氣氛。開篇“猿啼”一詞,實乃“詩眼”,起筆就為全詩定下了悲涼孤寂的基調(diào)。目睹“猿啼”一詞,便會令人頓生“黯然銷魂”之感?!肚G州記》載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普通人聽到凄厲的猿啼聲尚且會引起傷感而潸然淚下,更何況詩人與友人又都是處于逆境中的遷客呢?那自然更會悲淚如雨,難以自禁了。如此凄涼情景的描寫,與杜甫《登高》開頭兩句“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悲哀傷感情懷,頗具異曲同工之妙?!翱蜕ⅰ?,是指游客散去,只剩下詩人與友人,加之日暮時分景色的渲染,便更增添送別場面的蕭哀凄清的氛圍,給全詩籠罩了一層孤凄悲哀的色彩。第二句,直接抒寫不忍別離的傷心情懷。“人自傷心水自流”,這一句情韻醇厚,值得玩味。此句中“人”與“水”對寫,傷懷悠遠。兩個“自”字,用得極其智慧而神妙。作為“人”來說,摯情好友離別,不用分說,其傷心之情自會油然而生。而作為“水”來說,江水東流,奔海不回,這是萬古不復(fù)的自然現(xiàn)象?!叭俗詡摹笔怯星榈捏w現(xiàn),“水自流”是無情的表現(xiàn)。詩人以無情之“水自流”反襯出有情之“人自傷心”,更突出“人自傷心”程度之深,且時間也更長。如此一句,實在是神來之筆,妙到毫巔,令人拍案叫絕!可喜的是,此句便為后來聰慧的李煜化用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之千古名句,而“人自傷心水自流”之原創(chuàng)者卻反而為人們所忘卻。好在此句著作權(quán)屬于劉長卿,毋庸置疑。詩人劉長卿在唐詩寶庫中有一席之地,也是不爭的事實。而李煜的化用,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荀子《勸學》),功不可沒。
第三句?“同作逐臣君更遠”,可謂是對上句“人自傷心”的呼應(yīng)與進一步詮釋。此句有兩層意思:一是表明兩人都是遭貶之逐臣,都是不幸之人。一個“同”字,則將詩人同病相憐之情、依依惜別之意表現(xiàn)得更為深厚、深刻、深遠。二是他們遭受貶謫本身已經(jīng)是一件很悲戚傷心之事,可友人的貶謫之地卻比他更遠,這就使友人的傷心程度更深了一層。而作為如此重情重義的詩人而言,友人貶謫更遠之地的痛苦與傷心,也就等同于自身的痛苦與傷心。此之謂“痛苦著你的痛苦”。這正是儒家“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仁愛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
末句“青山萬里一孤舟”,與第二句的“水自流”呼應(yīng),而“青山萬里”又與上句“更遠”呼應(yīng)。詩人不能相伴而往,伴隨他遠去的只有萬里青山,水路迢迢,旅途勞頓之苦在所難免,深表對友人旅途孤寂與勞頓之況的憐憫之意與戀戀不舍之情。當此際,我們不難想象,詩人站在江岸,目送著友人遠去,直到“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為止。這就是高山流水知音朋友間“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純潔無瑕友誼的最佳詮釋。
此首七絕四句,在情景安排上獨辟蹊徑,別具匠心。前面二句,先景后情,而第二句又是“人”與“水”兼寫,情景自融。后面二句,先情后景,以景結(jié)情,含蓄蘊藉,神韻悠遠。唐代著名詩選家高仲武論劉長卿“詩體雖不新奇,甚能煉飾”(《中興間氣集》)。此詩情景交融安排得如此交錯有致、意味深長、新人耳目、耐人尋味,正可見詩人非凡“煉飾”之神功也。
劉長卿《送嚴士元》詩云:
春風倚棹闔閭城,
水國春寒陰復(fù)晴。
細雨濕衣看不見,
閑花落地聽無聲。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綠湖南萬里情。
東道若逢相識問,
青袍今已誤儒生。
這是一首七律送別詩。詩題一作《別嚴士元》。《文苑英華》卷二七○作《送嚴員外》,《中興間氣集》卷下作《送郎士元》,《唐詩紀事》卷二六作《送嚴士元》,《全唐詩》卷二○七李嘉祐名下也收此詩,題作《送嚴員外》,據(jù)此定為送行之作。嚴士元是吳(今江蘇蘇州)人,曾官員外郎。由史料考知,此詩作者一生中曾兩次到過蘇州,一次是被貶為南巴尉時,一次是赴淮西鄂岳轉(zhuǎn)運史判官時。被貶南巴在唐肅宗至德三年初,由詩中“春風”“春寒”句可知,作詩時間當在冬末春初,與被貶南巴的時令相吻合。又詩末有“青袍今已誤儒生”句察之,可證此詩當作于遭貶而郁郁不得志之時。此外,“青袍”又稱青衿,按唐朝服飾制度,三品官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青。每品又有正、從與上、中、下之別。南巴尉屬從九品下,正好服青。由此推斷,此詩大約作于至德三年初,詩人第一次被貶、行將赴任之際。詩人與友人當是在蘇州偶然重逢,暫短面晤之后,嚴士元就要去湖南,所以劉長卿作詩贈別。此詩除了保持作者常用的以景傳情、情景交融的送別詩創(chuàng)作模式外,還增加了天氣陰雨征候的元素,為送別詩增添了更為豐富、深厚而動人的別離情懷。
首聯(lián),交代送別的時間、地點與天氣情況?!按猴L”“春寒”,表明時在早春時節(jié)?!瓣H閭”“水國”,皆指蘇州,言明地點?!按汉帍?fù)晴”“細雨”,敘述惱人天氣。在如此乍暖還寒的春風細雨天氣里送別友人,無疑增添了別離憂傷的氣氛。頷聯(lián),直抒詩人與友人對于眼前“細雨”與“閑花”的特殊時間、特殊地點、特殊場合的特殊心理感受。“相見時難別亦難”(李商隱《無題》),詩人與友人在蘇州難得相逢,臨別之際自然依依不舍、話語萬千、盡情交流,似乎忘記了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象。因此,直到彼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潮濕、落花滿地時,才知道天已下雨、花已凋謝了。這一方面說明他們話別時神情極其專注,話語特別投機,凸顯友情之深厚。另一方面,反映出別離環(huán)境的極其幽靜。詩人以如此幽靜反襯出二人心情的不平靜與郁郁憂懷。這樣,全詩憂郁的氣氛與作者孤寂的心境才得以自然吻合、相諧圓融。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三云:
人知劉長卿五言,不知劉七言亦高……散句如“漢口夕陽斜渡鳥,洞庭秋水遠連天。”“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薄凹氂隄褚驴床灰?,閑花落地聽無聲?!贝胨枷髟~皆可法。
悉心品之,的確耐人尋味。頸聯(lián),兩句依然寫景,卻有明顯變化?!叭招薄本涫窃娙怂娭畬嵕埃鑼懭漳簳r分友人孤舟漸行漸遠隱隱約約的帆影,詩人的思念之心似乎也隨舟而去了?!安菥G”句是詩人懸想之虛景,詩人想象友人到達目的地湖南之后,其思念詩人的深情將會溢滿湖南的萬里湖中。而就詩人來說,此時他的情思是非常復(fù)雜的,有對親朋好友的思念,有對仕宦生涯變化無常的感慨,也有對前程黯淡、事業(yè)無成的憂愁,還有對友人孤帆遠行寂寞難忍的體貼。詩人情思茫茫,不見際涯,又何嘗不會如友人一樣情滿萬里的湖南呢?“萬里情”之夸飾,極寫詩人與友人情懷的真摯、深厚、博大而恒遠。尾聯(lián),囑托友人如果有人問起詩人的景況,就告訴他們說,自己原本理想的前程已被殘酷的現(xiàn)實耽誤了,頗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之愧疚心緒。東道,可指嚴士元,即東道主的省稱。亦可指東路上的故交相識。儒生:指封建時代的讀書人、知識分子。按古代傳統(tǒng)觀念,讀書人當胸懷壯志,以匡世濟國為己任??啥裨娙藘H是一襲青衿,官微職卑,滿腹經(jīng)綸無以施展,仕途坎坷,前程渺茫。此二句,既是詩人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也隱含對友人的善意勸勉。此景此情,余味悠遠。
詩人將送別之情置于江南早春陰雨不定的特殊季節(jié),自然給離情增添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全詩以寫景為主,間以抒情,而景物描寫中,又有虛實相生之狀,遂多了一分靈動變幻之美??梢?,劉長卿不僅享有“五言長城”之美譽,而且七言律絕也頗多杰作也。
在劉長卿送別詩的三首代表作《送靈澈上人》《重送裴郎中貶吉州》《送嚴士元》中,論詩體,有五絕、七絕、七律;論送別對象,有上人,有官員,有遷客;論景物描寫,有青山、長江、暮江、煙水、五湖、汀洲、斜陽、夕陽、日暮、竹林、鐘聲、飛鳥、白蘋、猿啼、孤舟、孤帆、春風、闔閭、春寒、陰晴、細雨、閑花、草綠、湖南等。論情感,主要有離別的相思情及其由此生發(fā)出來的對友人的慰安情、對自己前程的幽怨情。劉長卿送別詩最大的特色,就是以送別現(xiàn)場所見所感的景物描寫為主、就地取材,以景傳情,情寓景中,情景交融。而在情景交融的范式中,往往是先景后情,或先情后景,或情景相兼,方法靈活,意境清雅。此外,其送別詩中,還常常運用比喻、對比、反襯、呼應(yīng)、象征等藝術(shù)手法,提升送別詩的意蘊與風采之美。其風格總的特征表現(xiàn)為:清幽淡雅、委婉蘊藉的陰柔之美。與王勃的大氣、王維的和氣、李白的豪氣、高適的闊氣、岑參的逸氣等送別詩的陽剛之美相比,可謂別開生面,獨具清幽雅致、余韻繞梁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在中國送別詩的寶庫中,毫無疑問,劉長卿不失為一株別情深厚、神韻獨美的珍稀奇葩!
(作者系文學博士,江蘇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