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森
作為在當代即被認定,且為后世廣泛認同的“詩豪”(白居易《劉白唱和集解》),劉禹錫所以能在“各人各具一種筆意”(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十八)的中唐詩壇獨樹一幟,與其長期的貶謫遠宦生涯,關系至密。“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劉禹錫的夫子自道,在概括其無限凄涼的坎坷人生的同時,也提供了走進其詩的關鍵鎖鑰。
劉禹錫少長南方,唐德宗貞元九年(793),他以22歲的華年一舉登第,隨即入仕。盡管其后不久即丁父憂回南,但且不要說短短幾年之后他便調補京兆渭南主簿,更不要說他能夠迅速以監(jiān)察御史職進入王叔文政治集團并成為永貞革新的核心人物之一,僅是貞元十六年服滿之后進入淮南杜佑幕任掌書記一年有余的經歷,就足以讓其產生“天下之人皆知之矣”(《上杜司徒書》)的自矜。只是順遂的青年人生,不僅讓其在波譎云詭的中唐政治中過早鎩羽,即就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同樣帶來負面影響。清人何焯曾總評其貞元間詩:
大抵少作,猶是貞元詩人風格,未能以雄奇豪,或有不得已而牽復屬和,詩雖工而非士胸懷本趣者亦作焉。(卞孝萱《劉禹錫詩何焯批語考訂》,下同)
賀裳評其初近長安瞻仰華山所做之《華山歌》:“睜眉突眼,躁露不含蓄”(《載酒園詩話又編》),而其專詠玄宗貴妃史事的《馬嵬行》詩,魏泰即以杜甫《北征》為參照,批評該詩“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臨漢隱居詩話》),紀昀評其《柳絮》七律:“格意近俗,亦以流麗之故,后代相沿,遂開卑艷之調,而詠物詩人塵劫矣?!保ā跺伤鑵R評》)假如劉禹錫依然暢行仕途,其詩難免會進一步滑向平庸無聊。
因為永貞革新而遭貶朗州司馬,以及十年后遠宦連、夔、和三州刺史的經歷,一方面讓劉禹錫不得不面對升達之路幾被堵死的現實,但另一方面卻為其詩歌實現突破提供了根本契機。不晚于唐順宗永貞元年(805)貶制已下甚至已是身處謫所后所作之《百舌吟》《聚蚊謠》《飛鳶操》《秋螢引》一組寓言體詩,將自己面對政敵圍攻的堅守刻畫得惟妙惟肖?!毒畚弥{》詩先寫蚊蟲肆虐的恐怖:“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聽者惑。露花滴瀝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承認“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的一時窘迫,但隨即筆鋒一轉:“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幄潛匡床。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相信只要防護到位并堅待夏去秋來,則蚊蟲之禍自可消弭。劉禹錫這種遭遇嚴重打擊依然倔強自持,甚至反唇相譏的做派,說明面對激烈的政治斗爭時,劉禹錫性格中平常時節(jié)并不足稱的桀驁不馴之氣,容易瞬間使其將詩歌當做自我標舉、反戈一擊的特殊武器,其詩歌因之增加了特殊的氣骨。
劉禹錫早年汲汲于仕進,并未對真實的人間世有足夠注意,一貶朗州之后的二十多年,為其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在朗州,詩人尋訪古跡、欣賞風景、寫下一系列反映朗州風土人情的作品,長詩如《武陵書懷五十韻》《武陵觀火詩》《游桃源一百韻》等,雖包含自傷懷抱之意,但主體均為寫景紀實,窮形盡相,光影斑斕。這一時期寫得最富風情的,還是像《競渡曲》《洞庭秋月行》《蠻子歌》《采菱行》等紀俗之作。尤其是《堤上行三首》與《踏歌詞四首》兩組寫南方青年熱烈愛情的篇章,極富情韻地展示了唐代沅湘民間社會的特有活力。后來詩人在夔州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九首》等民歌體作品,立意亦與之同。
長期的棄置歲月,雖然一步步消磨了劉禹錫的政治雄心,但是也讓他有機緣不斷體會人生的無窮況味。那些相知相交的親故、后輩甚至政敵的或離開,或遷徙,或長大,促使他進一步放下爭執(zhí)、自我沉淀。元和十年詩人甫抵連州,即傳來曾對其不利的宰相武元衡被刺殺的消息,劉禹錫寫下《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并引》詩,百感交集,今人陶敏謂詩乃“借佳人怨寓傷悼之意,非必快其死也”(《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可謂深得詩旨。對劉禹錫來說,經過幾番進退,他已深知恩仇未必足恃,武元衡的被刺進一步讓其感慨生命之脆弱,那昨夜猶然的華堂歌舞與今夕依舊的去來螢光,給詩人心理造成的震動需要被足夠估計。元和十五年,柳宗元以48歲的壯年恨逝柳州,這位與自己同心同命又至重交道的摯友的兇訊,不僅當時即讓劉禹錫“驚號大叫,如得狂病。……涕洟迸落,魂魄震越”(《祭柳子厚文》),甚至三年以后當其由連轉夔之時,仍無法釋懷?!稙槎踔堇畲蠓颍ò?,即時任鄂州刺史、鄂岳觀察使李程,字表臣)祭柳員外文》《重祭柳員外文》《重至衡陽傷柳儀曹》《傷愚溪三首并引》等祭、懷宗元詩文中,劉禹錫同樣由摯友的離去思及死生、有無、暫永之空幻。
世間人世有何窮?過后思量盡是空。
早晚同歸洛陽陌,卜鄰須盡祝雞翁。
(《重寄表臣二首》其二)
一個“空”字,其中所包含的感慨物是人非卻又承認其無從干預,因而處之亦當泰然的辯證態(tài)度自不難察覺。
因為在長期的棄置歲月中見慣了生死窮通,特別是自己在歷盡劫波之后還能北返,且在一眾同輩漸次凋零中還能享得榮壽,劉禹錫人生最后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苦調鮮有見及,倒是一種曠達健朗的聲概彌滿于詩,放射出迥出常人的樂觀通透光彩。北返之后,面對來自方方面面的同情慰勞之辭,劉禹錫卻更多是以一種不以為意的姿態(tài)回應。在楚州,他不僅將自己置于“忽然語笑半天上,無限游人舉眼看”(《同樂天登棲靈寺塔》)的被萬眾圍觀之境而自泰然自若,而且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洛陽歸客明朝去,容趁城東花發(fā)時”(《罷郡歸洛途次山陽留辭郭中丞使君》)的期待前方;蒞職洛陽之后,劉禹錫曾有《為郎分司寄上都同舍》一詩,中云:“唯有嵩丘云,堪夸早朝客?!焙戊淘u曰:“落句正寫冷局無聊,卻同灑落”,點出了劉禹錫老而不衰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宋人劉克莊云:
夢得歷德、順、憲、穆、敬、文、武七朝,其詩尤多感慨。惟“在人雖晚達,于樹比冬青”(按,語出《贈樂天》)之句差閑婉?!洞饦诽臁罚ò?,詩題作《酬樂天詠老見示》)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币嘧阋娖渚A老而不竭。(《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十七)
劉克莊認為劉禹錫詩歌的“尤多感慨”與其歷事七朝的經歷密切相關,深具眼光。胡震亨在評《酬樂天詠老見示》中云:
劉禹錫播遷一生,晚年洛下閑廢,與綠野(按,指裴度)、香山(按,指白居易)諸老優(yōu)游詩酒間,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自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惫载懺堑?,歷德、順、憲、穆、敬、文、武七朝,同人凋落且盡,而靈光巋然獨存,造物者亦有以償其所不足矣。人生得如是,亦何憾哉?。ê鸷唷短埔艄锖灐肪矶澹?/p>
核諸劉禹錫在走出棄置歲月之后的一系列詩文,可知一種碩果僅存的自幸,就一直是影響其暮年詩歌創(chuàng)作方向與格局的精神根源。
劉禹錫在面對許多時輩共同關注、經常吟詠的詩歌話題或對象時,常作驚人之翻案語。中唐時期,文人詩歌唱和活動繁盛,劉禹錫離開和州與回到北方之后,更是密集參與其中,像“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等千古名句,就產生于此。唐文宗大和二年(828)春夏之間,劉禹錫在長安與裴度、張籍、崔群等人頻頻聯句,其中劉禹錫的出句如“晚景含澄澈,時芳得艷陽”“若謝人人惜,陰成處處宜”“淺深皆有態(tài),次第暗相催”等,都見其特殊的懷抱見識,與他人之流連泛詠相比明顯高出一籌,不能不追源于其久謫遠宦的個人經歷。
劉禹錫是中唐大力創(chuàng)作懷古詩并取得重大成就的一位。其《荊門道懷古》《蜀先主廟》《西塞山懷古》《金陵五題》《臺城懷古》《金陵懷古》等作,歷來評價很高。作于任夔刺時的《蜀先主廟》詩:
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
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詩中“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的判斷,與其貶朗期間經過深入思考所提出的“天與人交相勝”“右賢尚功”“賢而尊顯”(《天論》上)等重要哲學與政治觀點,高度合轍。而借助歌姬之悲來傳達歷史人事之滄桑變遷,也可從他外任之時悼念武元衡、柳宗元等故人詩歌中尋找到對應?!妒裣戎鲝R》之外,在其他懷古詩名篇中,劉禹錫一方面極富見識地做出像“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等歷史判斷,將之作為王氣黯然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又多借一些明顯具有陰柔特征的意象,如秦淮月、舊宮墻、堂前燕、野草花、后庭花曲、南朝詞臣,從側面表達對宏大歷史變遷的無盡感慨,形成一種比較顯著的特殊興感之模式,既識見超卓,又富于情韻,這與他在棄置歲月中個人情思的陶冶提煉,具有極為重要的關聯。
作為一個歷盡風波而能平安終老的詩人,劉禹錫對世間萬事萬物的思考,往往是突破陳規(guī)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秋詞二首》其一)
從中可見,詩人一反悲秋傳統(tǒng)。其實,在劉禹錫的晚年的創(chuàng)作中,類似《秋詞二首》這樣迥異流俗的驚人之語實在是不勝枚舉。《學阮公體三首》《始聞秋風》等詠秋之作,和《秋詞二首》一樣,感衰節(jié)而激壯心。《廟庭偃松詩》針對“小松不待年而偃”(詩引)的現象,偏要說:“忽從憔悴有生意,卻為離披無俗姿?!卑拙右住堵勑孪s贈劉二十八》詩,極言自己“白發(fā)生頭速,青云入手遲”的遲暮之感,然而劉禹錫的答詩卻說:“蟬聲未發(fā)前,已自感流年?!问虑锴湓仯陼r亦悄然?!保ā洞鸢仔滩柯勑孪s》),認為蟬聲起落只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白氏的悲慨實屬自擾自困?!稐盍υ~八首》同樣一反楊柳惜春傷別之舊意,處處突出楊柳枝的風姿搖曳、生命頑強與體察人心?!罢埦嗲俺牫路瓧盍??!保ā稐盍υ~八首》其一)劉禹錫之所以有這樣新翻舊曲的膽力與能力,絕不僅是他的不同尋常的天性,而是長期的個人體驗和社會觀察的特有砥礪。
(作者系文學博士,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