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里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傻鹊接幸惶?,家人勸說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晴天朗照、楊柳和風,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里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fā)地活了,設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
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里跑著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并數(shù)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制了坐墊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兩側(cè)裝上支架,撐起一面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臺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現(xiàn)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yī)療用品商店”里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法比擬。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制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里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么,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朦朧地都懷著希望。”
那一輛自制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丑小鴨》雜志社送的,一輛正規(guī)并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銹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cè)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福”字。
這輛“?!弊峙戚喴危_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歷史。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我,去看中國。先是北京作協(xié)的一群哥們兒送我回了趟陜北,見了久別的清平灣。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長春領了個獎,父親年輕時在東北林區(qū)呆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聽著都耳熟。馬原請我去了趟沈陽。王安憶和姚育明推著我逛淮海路,是在1988年,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所謂“給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實是借口,那時我又一次搖進了愛情,并且至今沒再搖出來。少功、建功還有何立偉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艦隊的魚雷快艇。僅于近海小試風浪,已然觸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濤看似柔軟,一旦顛簸其間,竟是石頭般的堅硬。
又跟著鄭義兄走了一回五臺山,在佛母洞前汽車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時被一塊巨石擋住。大家都說“這車上必有福將”,我心想是我呀,沒見輪椅上那個“?!弊郑?/p>
1996年,邁平請我去斯德哥爾摩開會,算是頭一回見了外國。轉(zhuǎn)年立哲又帶我走了差不多半個美國,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扎著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立哲是學醫(yī)的,笑嘻嘻地聞一聞我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逼鋵嵥睦锶靼住K约敝埼胰?,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
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薄皩嶋H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只是經(jīng)歷生活?!薄拔覀儚倪b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誰想?yún)s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壇的方向,想那園子里“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想那些個“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想那些個“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
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輪問路,扶輪問路??!但這不僅僅是說,有個叫史鐵生的家伙,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也不只是說,史鐵生在這處陌生的地方,如今已經(jīng)弄懂了它多少。
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而凡·高所說的“經(jīng)歷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無限之問。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扶輪問路》,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