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

摘 要：高行健的《靈山》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作為一部現(xiàn)代小說，《靈山》中的時空敘事支離破碎甚至顛三倒四。在空間方面，小說架構了“身游”和“神游”的二度空間，二者在并置的同時又展現(xiàn)出交集的關系，而房間、斷墻、窗、街等空間意象對小說的內涵闡釋起著重要作用。最后，《靈山》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空間哲學與高行健的海外漂泊經(jīng)歷密切相關，小說中表現(xiàn)出作者想要與過往隔斷的迫切情感，而現(xiàn)代小說乃至整個現(xiàn)代社會，空間對時間的剝奪已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和思考。

關鍵詞：高行??；《靈山》；空間意識；現(xiàn)代小說

法籍華裔作家高行健的《靈山》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除了內涵豐富的特點以外，這也是高行健在小說文體實驗層面走得最遠的一部作品。作者用人稱代詞“你”和“我”代替了傳統(tǒng)小說中的主人公名稱：“你”來到南方小鎮(zhèn)烏伊鎮(zhèn)尋找“靈山”并邂逅“她”；而同時，“我”則在川貴高原一路沿長江漫游，近距離接觸沿途的自然歷史與邊緣文化。

時間和空間是人類對世界的兩種基本認知方式。在敘事學中，時間和空間又有著不同的敘事功能：“時間的本性是將事物組成一條無限行進的線，事與事之間的關系是前與后的秩序；空間的本性，則讓事物進入彼此共存的結構之中，事與事的關系是相互參照的形狀、方位與廣延……”因此形成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觀念——“兩者的存在都以克服對方使對方融化成自己的內容為前提，因此……空間觀念亦將時間的歷史次序轉化為共時狀態(tài)?！比魏我徊啃≌f都離不開空間這一帶有終極性的根本問題。空間引起現(xiàn)代小說家的重視，正說明了創(chuàng)作者對空間的自覺意識和差異體驗。小說從外在的空間形式探究作者的空間哲學，旨在還原空間意識下作者的精神世界，從而使《靈山》的形式和內涵解讀在空間層面互為印證，更為豐富。

作為畫家和劇作家的高行健，顯然對空間有著極為敏銳的把握?？臻g對于小說情節(jié)的建構和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就強調了時間和空間的有機組合對小說情節(jié)的意義?！鹅`山》中的空間不僅是構成事件本身所固有的場景，在“我”的敘述中，空間位移也成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線。同時，小說中的空間意象影響著讀者對作品含義的闡釋。

一、“身游”和“神游”的并置空間

《靈山》由“我”和“你”分離出兩條線路，形成兩個并置空間，而作者對這兩者采取了不同的時空敘事策略：“我”作為主要線索，從川貴一帶的自然保護區(qū)開始，前往熊貓觀察基地、探索原始森林、感受彝族山寨的民歌習俗、參觀貴陽博物館、親臨苗寨、去湖南尋找死去的外婆、到湖北神農(nóng)架探尋野人、一路沿長江流域到達東海之濱的某個小鎮(zhèn)，后經(jīng)上海坐火車返回北京。這條故事線地點明確，線路清晰，敘事中常出現(xiàn)“從某地出來途經(jīng)某地，而到達某地”這樣的表述（如“我經(jīng)過銅仁……到了一個叫玉屏的小車站”），這一連串的地點名稱顯示出極強的空間關聯(lián)性；而“你”作為另一條線索，在山路、河邊、村鎮(zhèn)中穿行尋找靈山并遭遇“她”，人物所歷經(jīng)的“烏伊鎮(zhèn)”“夢家村”和“靈巖”等地方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沒有實指，敘述中充斥著大量的對話、獨白、回憶和歷史故事，有些章節(jié)全章以“你說”或“她說”開頭，這條發(fā)展線中的空間維度是抽象模糊的，而時間維度卻是緊湊的，比如作者在某些章節(jié)的開頭就用“第二天”或者“過了一夜”來表明章節(jié)與章節(jié)之間時間上的連貫性。

那么，故事中的“我”和“你”到底有著怎樣的時空關系呢？從空間上看，“我”和“你”處于兩個不同的地理區(qū)域，二者在行走空間上并沒有重合點；而從時間上，作者在小說第二章就說明了“我”和“你”存在的共時性——“你找尋去靈山的路的同時，我正沿長江漫游，就找尋這種真實”。“我”和“你”的時空看似平行，一個在長江漫游，一個沿尤水找尋靈山，但作者通過敘事話語使“我”和“你”進行了潛在對話：“我”在漫游的同時，知道“你”正在尋找靈山。這種交流并沒有從故事層面顯現(xiàn)出來，卻從話語層面成為敘述的前提，且這種潛在對話在接下來的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

第十五章，“你”在尋找靈山的途中看到了“靈巖”——“你倒是確認了這地方叫靈巖，想必就真有這么個靈異的去處，證明你奔靈山而來并沒有錯”；在第三十五章，“我”找到了靈巖——“這一道道崖縫里……我想這大概就是山里人之所謂靈巖吧，婦人家求子的地方”。

在第二章，“我”在羌族地區(qū)尋找懂得邪術的石老爺?shù)摹笆蠣斘荨?；在第六十九章，“你”來到了“石老爺屋”并見到了石老爺?/p>

在這里，“我”和“你”通過“靈巖”和“石老爺屋”等暗合的空間點產(chǎn)生關聯(lián)，這種敘述上的呼應印證的正是“我”和“你”的對話關系。如作者所言，“這部小說不過是個長篇獨白，只人稱不斷變化而已”，“我”和“你”都是作者的一部分，加上后面的“他”，其實是敘述者一分為三，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非二元對立的多元世界?！斑@漫長的獨白中，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子”，作者在這里就明確了“我”和“你”的關系，指出“你”就是“我”的傾聽者。

《靈山》中的自我分解為你、我、他，其對話就是自我的內部關系。高行健曾表示，“為了寫這本書，我去長江流域做過三次旅行……我得到了這本書第一層結構：第一人稱‘我’和第二人稱‘你’，前者在現(xiàn)實世界中旅行，由前者派生出的后者則在想象中神游”。事實上，笛卡爾在創(chuàng)立主客體二分的時候，就傾向于將空間性歸屬于物質世界，而將時間性歸屬于精神世界。所以，在物質世界漫游的我，是以“我”為中心的向外擴展，“我”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來到一個新的空間，常常感到陌生：“我”經(jīng)歷著周遭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問題——從自然生態(tài)到民間文化，從人性的反思到歷史的意義。而在精神空間的“你”，則是以“你”為中心的向內審視，你似乎對這個空間再熟悉不過了：“你”在途中邂逅女人，你同女人交談，同女人做愛，對女人講當?shù)厝说墓适隆谀信樾缘木袷澜缰?，你一直在尋找一個名叫靈山的精神彼岸。

二、封閉與開放：房、窗、街

房間、窗戶、街道，是《靈山》的重要空間意象。

房屋在小說中一方面指主人公現(xiàn)實的居住場所，一方面也寓意作者童年回憶中的家宅。房屋將人類的生存空間劃分為自我和外在兩個世界，房內的空間象征著隱私、穩(wěn)定和安全，而這樣的空間在小說中卻是不存在的。在小說的第一章，“你”來到一家破舊的旅館，躺在單人間的床上，清楚地聽到隔壁吆五喝六的玩牌聲，只一板之隔，從捅破了的糊墻紙縫里，“你”甚至可以看見虛虛晃晃的幾個赤膊的漢子。從失去空間意義的房間中逃離出來的高行健曾多次表示：他“需要一個家并不是擁有個女人，要的首先是一個不透風雨的屋頂和四堵封閉而且隔音的墻”。從情感意義上說，房屋也意味著家園，意味著關愛。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一書中認為：起童年庇護作用的家宅，有著把思想、回憶、夢境融合在一起的強大力量。

伴隨著這種空間的喪失，“房間”對作者逐漸失去了封閉含義，破碎為沒有完整墻壁的空間印象：“哪怕我在自己房里，墻的板壁木是沒有撐到房頂，就是紙糊的墻皮破碎，或者有一面墻干脆倒了……”“斷壁殘垣”是《靈山》中較常出現(xiàn)的空間意象，“而我明白我此刻包圍在一個死人的世界中，這斷墻背后就有我死去的親人”。“墻”意味著生存困境的障礙，也有著冰冷潮濕的質感，而“斷墻”增加了破壞和殘缺，這種往昔殘存的斷片之物往往能引起人們對過去時間的追憶。在《靈山》中，“斷墻”可能指一種時間上的距離和空間上的隔閡，尤其象征著作者與父母、外婆等已故親人之間生與死的阻隔，活著的人在夢境里透過斷墻看死去的人的生活，卻又永遠無法輕易跨越。

窗”是自我與外界溝通的途徑，一方面，人可以從屋內向窗外看，另一方面，屋外的人也可以透過窗看向屋內。而在《靈山》中，“向窗外看”這個動作總是發(fā)生在主體“我”的身上，“我”注視窗外的陽光，“我”看到了窗外的雪地里的一只青蛙……這印證的正是漫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的向外擴展的過程，選擇從窗看而不是走出門外，也表現(xiàn)出主體的自我保護意識。同時，“窗”在《靈山》中也有著情感內涵：在百無聊賴的山洞里，潮濕和寒冷的雙重襲擊下，主人公領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個窗口，一個有燈光的窗口，里面有點溫暖，有一個我愛的人，人也愛我，也就夠了”。這里所指的“窗”，是走出家園漂泊在外的人，在夜晚看到有燈光的“窗”時對溫情的渴望。巴什拉認為：因為所有發(fā)亮的東西都在看，所以窗前的燈象征著房屋的“眼睛”，而通過這雙眼睛，房屋也像擁有人性一般地在等待，在守候。有燈光的窗口是房屋情感歸屬的象征，也是高行健情感需求的象征。

作為一部漫游小說，街道是人物活動的重要場所。一方面，道路是相會或偶然邂逅的主要空間點，往往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巴赫金的“時空體”理論就認為，“在道路中的一個時間或空間點上，有許多各色人物的空間路途和時間進程交錯相遇”，社會性隔閡在這里被克服，不同的命運在一處相遇并相互交織。所以《靈山》中的許多人物是以作者在街上偶然相遇的方式出場，如“你”在喧鬧的街上再次遇到“她”，這種邂逅為“你”與“她”接近并同行創(chuàng)造了前提。又如“我”在街上邂逅年輕的圖書管理員女孩，以此產(chǎn)生了一段交集。另一方面，街的空間概念還包括兩旁有房屋或商店的比較寬闊的道路，街道上不僅人流密集，還可以充分展現(xiàn)當?shù)厝说纳钋榫?，有著更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地域特色。如夜晚的南方小?zhèn)的街道上，充斥著小商小販、當?shù)氐膵D女和兒童，而苗寨老街則是另一番場景。街道是完全開放的，作者作為空間的外來闖入者，可以自由地觀察并體驗所在地的生活和習俗。

但在《靈山》的結尾，“我”和“你”經(jīng)歷了外部世界的漫游后又都回歸到了房間，“你”伴隨著錄音機的音樂在房間中寫作，并在這種寫作中得到重生；“我”從屋內看到窗外雪地里的青蛙，認為那就是上帝。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雪覆蓋了色彩，吸收了意念和含義，將外部的一切化為烏有，而雪把外部世界的存在消減，加強的是人物內心的精神空間。

三、結 語

通過梳理《靈山》的時空敘事脈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靈山》在敘述上呈現(xiàn)出空間化的特點，作者在小說中取消了時間的序列性，架構出“我”和“你”的并置空間，小說時間由線性形態(tài)變?yōu)榱肆Ⅲw化和空間化。高行健注重在《靈山》中展現(xiàn)空間，將人物所處的真實空間和人物心理活動投射的想象空間并置混雜，同時在空間中融入人物的精神活動，成為感官化的空間，這些都是現(xiàn)代小說技巧的體現(xiàn)。

不同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和人文主義強調時間和歷史，20世紀的現(xiàn)代派小說注重空間與并置，正如?？滤J為的：19世紀讓人著魔的是歷史，而20世紀則是空間的紀元。對空間的重視反映的正是現(xiàn)代社會中時間的斷裂和空間的混沌。然而這種時間感的喪失也引起了人們的憂慮，?？戮椭赋觯骸拔覀儠r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系，比之與時間的關系更甚?！比藗冃枰獣r間感，需要懷舊，人們需要這種意識，從而重新找到真正的處所。

（河南經(jīng)貿(mào)職業(yè)學院文化教育學院）

基金項目：2021年河南省科技廳重點研發(fā)與推廣專項（軟科學研究）項目，項目名稱：《黃河文化對眷村文學影響的問題研究》，項目編號：22240041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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