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軍
儒家經(jīng)典《尚書》以觀測四仲星敬授民時開篇,因而治歷授時成為社會法度建立的權(quán)力標志之一,并逐漸演變?yōu)槿寮业暮诵淖h題?!吨芤住じ镓浴吩唬骸皾芍杏谢?,《革》。君子以治歷明時?!毕嘌匾猿?,社會變革必須改歷授時的思想便被確定下來。《禮記·大傳》申論說:“立權(quán)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1)孔穎達:《禮記正義》卷三十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06頁。頒布歷法、改正朔、易服色等就成為傳統(tǒng)社會發(fā)生變革的標志。夏商周分別以建寅(正月)、建丑(十二月)、建子(十一月)為歲首,即三代歷法的“三正說”,也是受命易代“改正朔”學說的理論來源。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以十月為歲首;劉邦建漢,承襲秦制,依然以十月為歲首。司馬遷以為:“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2)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六《歷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256頁。由于沿襲故秦制度,未能體現(xiàn)出受天明命即“順承厥意”而進行王朝變革的實質(zhì)與意義,漢人由此展開了四百年的漢代正朔的歷法之爭。
我國古代先民長期觀測天文、體察物候,根據(jù)天象變化、季節(jié)更替規(guī)律與物候的關(guān)系,由此創(chuàng)建了歷法。經(jīng)過漫長的觀象測時、歷數(shù)驗算,古代的歷法逐漸完善。古人治歷大體有四端,即立元、測候、察度、定朔。五代時后周端明殿大學士王樸將其描述為一個煩瑣而巨大的工程:“包萬象以為法,齊七政以立元,測圭箭以候氣,審朓朒以定朔。明九道以步月,校遲疾以推星,考黃道之斜正,辨天勢之升降,而交蝕詳焉。”(3)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五十八《司天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71頁。歷法需要多年、十數(shù)年,甚至是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赝适罚妒酚洝氛J為,考定星歷、確定歷元是從黃帝開始的,古六歷《黃帝歷》《顓頊歷》《夏歷》《殷歷》《周歷》《魯歷》,根據(jù)三王不同法的原則,歷元分別確定為辛卯、乙卯、丙寅、甲寅、丁巳、庚子。秦人使用《顓頊歷》,漢承秦制,最初使用《顓頊歷》,以乙卯為歷元。漢武帝太初改歷,以甲寅為歷元。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推終始五德之傳,認定統(tǒng)一的秦國為“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4)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37頁。戰(zhàn)國鄒子學派終始五德傳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記錄于《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顯然大一統(tǒng)的觀念由來已久,而秦國很早就有統(tǒng)一六國的自信。以十月為歲首,是《顓頊歷》的歷元特點。劉樂賢研究睡虎地秦簡《日書》發(fā)現(xiàn):“根據(jù)《日書》通用的歷法是《顓頊歷》(朱文鑫、新城新藏推定秦國自秦孝公二年起使用《顓頊歷》,《史記·秦本紀》述昭王時期事時始用《顓頊歷》),推定《日書》成書的上限不會早于秦昭襄王時期?!?5)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內(nèi)容、性質(zhì)及相關(guān)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3年第1期。也就是說,秦國使用《顓頊歷》要早于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清人汪曰楨《歷代長術(shù)輯要》以為:“漢用《殷術(shù)》,丁卯蔀七十年,十丁亥,十一丙辰,正乙卯,三甲寅,六癸未,八壬午朔。《顓頊術(shù)》十丙戌,正乙卯,三甲寅,五癸丑,七壬子,九辛亥朔。按《通鑒目錄》載劉氏《長術(shù)》起此年(乙未,秦子嬰元年,漢高祖元年),漢初承秦仍以十月為歲首,用殷術(shù),或云仍用《顓頊術(shù)》,今從劉氏《長術(shù)》兩存之?!蓖羰献宰⒃唬骸耙允肺目贾?,似《殷術(shù)》為合?!?6)汪曰楨:《歷代長術(shù)輯要》卷三,光緒四年刻本?!顿Y治通鑒目錄》即司馬光撰寫的《資治通鑒》提要,其卷三載:“漢初用《殷歷》,或云《顓頊歷》,今兩存之。”(7)司馬光:《資治通鑒目錄》卷三,四庫全書本。所以,宋以后有學人開始懷疑秦及漢初使用的歷法是否《顓頊歷》。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例言》也說:“漢未改歷前用《殷歷》,或云仍秦制用《顓頊歷》,故劉氏、汪氏兩存之。今考紀、志多與殷合,故從《殷歷》?!?8)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頁。饒尚寬、曾憲通與日本學者新城新藏對于秦及漢初使用《顓頊歷》都提出了異議。實際上,《史記》明確指出,秦及漢初使用《顓頊歷》,司馬遷參與了《太初歷》的制定,對于改歷之前的歷法是不會混淆的。而班固《漢書》一仍史遷之說,并沒有提出異議?!端囄闹尽酚涊d:《黃帝五家歷》三十三卷,《顓頊歷》二十一卷,《顓頊五星歷》十四卷,《夏殷周魯歷》十四卷,《漢元殷周諜歷》十七卷。所以,秦及漢初使用《顓頊歷》是確定無疑的。
歐陽修《新唐書·歷志》記載:“《洪范傳》曰:‘歷記始于顓頊上元太始閼蒙攝提格之歲,畢陬之月,朔日己巳立春,七曜俱在營室五度’是也。秦《顓頊歷》元起乙卯,漢《太初歷》元起丁丑,推而上之,皆不值甲寅?!?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十七上《歷志三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02-603、602頁。“太始”即“泰始”,意謂上古帝王創(chuàng)建之初?!伴懨伞保肿鳌伴懛辍薄把煞辍?。太歲在甲曰閼逢,大歲在寅曰攝提格;月在畢陬,正月也。就是說,顓頊帝創(chuàng)建歷法,歷元始于甲寅年正月朔日己巳立春之時,日、月以及熒惑星(火星)、辰星(水星)、歲星(木星)、太白星(金星)、鎮(zhèn)星(土星)五行星俱在營室五度。文獻中記載的《顓頊歷》,出現(xiàn)了乙卯、甲寅不同的歷元,這也是學人懷疑《顓頊歷》的主要原因。
僧一行在《大衍歷議》中稱“《顓頊》,其實夏歷也”,(1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十七上《歷志三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02-603、602頁。但他并沒有進行嚴格的論證。曾憲通比較了望山戰(zhàn)國簡與睡虎地秦簡的《日書》,對照秦楚月名,認為:“秦以建亥之十月為歲首,九月為歲終,屬顓頊歷?!赜妙呿湚v只改歲首而未改月次及四季搭配,所以秦歷既不稱夏歷十月為正月,亦不改夏歷正月為四月,因而秦歷的月次與春夏秋冬搭配亦與夏歷相同。”(11)曾憲通:《楚月名初探——兼談?wù)压棠怪窈喌哪甏鷨栴}》,《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實際上,董作賓《殷歷譜》中已提出這樣的觀點:“一行所論述,及其定顓頊為夏歷,殆已信而有征矣?!?12)董作賓:《殷歷譜》,《甲骨文獻集成》第三十一冊,藝文印書館1977年版,第94頁。《夏歷》的歷元就是甲寅,而以乙卯為歷元,乃“漢人依歲星及干支紀年而逆推之歷元,非古《顓頊歷》所能有也?!?13)董作賓:《殷歷譜》,《甲骨文獻集成》第三十一冊,藝文印書館1977年版,第94頁?!兑髿v》取舍于《夏歷》,歷元皆為甲寅,《顓頊歷》以甲寅為歷元,有兼取二家之意,這也是孔子“從周”思想的實踐。
秦及漢初雖然選擇《顓頊歷》,但月序遵從了夏歷的約定,這就出現(xiàn)了以十月為歲首的建亥之月的說法。如果不考慮歷法本身的因素,以十月為歲首,時序則從夏歷,這樣記錄月時在生活中會出現(xiàn)諸多不便。從陰陽周復運行的規(guī)律來看,陽氣從建午始消,建亥之月陽氣并未剝盡,建子之月陽氣銷盡再生,新生事物開始醞釀,這是周人以十一月為歲首的最樸質(zhì)的“惟時”意味。然而,研究者幾乎忽略了終始五德說在秦歷法確定過程中的深層內(nèi)涵。秦確定以十月為歲首,理由是秦文公出獵獲黑龍,鄒衍弟子認為這是秦人的祥瑞。周為火德,以赤雀為符,秦代周,必為水德。水德,色尚黑,位在北方;音尚大呂,大呂乃陰律之始;十月卦為“坤卦”,純陰之象;以十月為歲首,正是孟冬之月,也是純陰之月;朝賀皆在十月朔等。所有的改制完全符合水德、十月為歲首、色尚黑、數(shù)六的文化特征,如此的文化乃至政治建構(gòu),其目的是最終建構(gòu)起適合秦人文化特點的新天人模式。
公元前206年九月秦二世亡,三世子嬰立,十月劉邦入武關(guān),至霸上,同年被立為漢王,張蒼推終始五德傳,以為漢當水德,襲秦正朔,用《顓頊歷》,服色尚黑如故。漢以十月為歲首,并不是明習律歷之張蒼一個人的貢獻,星占家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劉邦十月至霸上時,五星聚于東井,占星家以為是漢家得天下之象,這也是推終始五德傳必須有的祥瑞。五星聚于東井出現(xiàn)的時間,北魏高允有異議:“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沒于申南,而東井方出于寅北。二星何因背日而行?”他的結(jié)論是“前三月聚于東井,非十月”。(20)魏收:《魏書》卷四十八《高允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68頁。然而,“前三月”是指秦十月的前三月,就是夏正的七月,時間依然是一致的。
《顓頊歷》在漢代使用了40年后,漢文帝十四年(前166),公孫臣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的建議,認為漢當為土德。此前賈誼也提過改正朔的建議,因人微言輕而未受到重視。前者是陰陽家,后者為儒家,二人都從客觀的歷史事實出發(fā),提出了改正朔的主張。提倡使用《顓頊歷》的張蒼,此時態(tài)度已有所妥協(xié),提出歷法依然從水德,使用《顓頊歷》,服色則變成外黑內(nèi)赤,因為十月陰氣在外,陽氣尚浮于內(nèi)。然而,這只是表面原因。班固指出真實的原因:“正朔服色,未睹其真,而朔晦月見,弦望滿虧,多非是?!?21)班固:《漢書》卷二十一上《律歷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974頁。以漢文帝時期為例,《漢書·五行志》載:“文帝二年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在婺女一度。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在斗二十三度。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在虛八度。后四年四月丙辰晦,日有食之,在東井十三度?!?22)班固:《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下《五行志下之下》,第1501頁。本應(yīng)在朔日發(fā)生的日食,卻出現(xiàn)在前一月的晦日,顯然,歷法已經(jīng)后滯一日,可見賈誼、公孫臣改正朔的建議是有歷法失真作為依據(jù)的。而歷法失真應(yīng)該是漢文帝下定決心改正朔、易服色最根本的原因。漢武帝時期,儒家漸趨掌握政治話語權(quán),純陰用事已經(jīng)不符合蓬勃崛起的帝國以及年輕漢武帝的理想和要求,改變歷法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雙重需要。元封七年(前104),《顓頊歷》使用了102年后,司馬遷、公孫卿再次提出改正朔的理由就是“歷紀廢壞”?!稘h書·五行志》記載了漢武帝太初改歷前10次日蝕,其中3次發(fā)生在朔日,6次發(fā)生在晦日,1次先晦一日,歷譜出現(xiàn)了嚴重的失真。因此,在儒家經(jīng)學理論的推動下,漢武帝進行改歷,將元封七年改為太初元年,以正月為歲首,色尚黃,數(shù)用五,協(xié)音律。東漢邊韶曰:“孝武皇帝攄發(fā)圣思,因元封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乃詔太史令司馬遷、治歷鄧平等更建《太初》,改元易朔,行夏之正?!?23)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035頁。這是我國古代行夏之正的開始,一年之始在冬至。
司馬遷《史記·歷書》記載:“更以(元封)七年為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攝提格’,月名‘畢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24)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六《歷書》,第1260-1261頁。歲在甲曰焉逢,寅曰攝提格,即歲在甲寅年。畢聚又作畢陬,正月得甲則曰畢,十二月中之正月為陬。原本《顓頊歷》歲首為建亥,改在建寅,即太初元年甲寅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為歷元,而太初元年實際干支是丁丑,唐順之辨之曰:“武帝太初元年丁丑,然則《范志》所謂太初歷元用丁丑,即以太初元年為元也,非推上古之元也。太史公所紀武帝之詔曰,其更以元封七年為太初元年,年名閼逢攝提格,是推上古之元得甲寅之歲,其歲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故武帝時以太古甲寅歲為起歷之元也,故曰其更以元封七年為太初元年,猶言以七年為上古甲寅之歲也。上古太初應(yīng)合璧連珠之瑞,今以太初紀年,元起丁丑,亦與甲寅同耳,非元封七年即甲寅也?!?25)唐順之:《稗編》卷五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實質(zhì)性目的還是為了迎合日月若合璧、五行若連珠的祥瑞之象,即漢武帝改水德為土德的受命之符。
《后漢書·五行志》載,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年(26)甲子朔出現(xiàn)日蝕,建武三年(27)五月乙卯晦日蝕,建武六年(30)九月丙寅晦日蝕,建武七年三月癸亥晦日蝕。建武八年,太仆朱浮、太中大夫許淑等以為歷朔不正,應(yīng)當更改,未果。直到漢章帝建初六年(81),《五行志》記載了14次日蝕,只有2次發(fā)生在朔日,其余12次均發(fā)生在晦日。顯然,晦朔弦望失時,差天一日。賈逵論歷曰:“以《太初歷》考太初元年盡更始二年二十四事,十得晦。”又曰:“以《太初歷》考建武元年盡永元元年二十三事,五得朔,十八得晦?!弊詈蟮贸鼋Y(jié)論說:“《太初歷》不能下通于今,新歷不能上得漢元。一家歷法必在三百年之間。故讖文曰‘三百年斗歷改憲’。漢興,當用太初而不改,下至太初元年百二歲乃改。故其前有先晦一日合朔,下至成、哀,以二日為朔,故合朔多在晦,此其明效也?!?30)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第3028、3036頁。《太初歷》運行了189年,歷譜也出現(xiàn)了嚴重失真的情況。
西漢太初改歷與劉歆制作《三統(tǒng)歷》,都是在經(jīng)學思想指導下的歷法革新。西漢末經(jīng)歷莽新,降及東漢,神道設(shè)教的天人之學呈現(xiàn)出扭曲的發(fā)展態(tài)勢,社會進入讖緯思想控制的時代。王莽、劉秀頒布圖讖于天下,確定了圖讖的政治地位,使作為官學的五經(jīng)與流為內(nèi)學的圖讖出現(xiàn)了合流。漢光武帝以讖定辟雍、明堂、靈臺、郊祀之事,詔令大儒校訂圖讖,曹褒序次漢禮雜以五經(jīng)讖記之文,甚至以讖記正定五經(jīng)異說。由于朝廷宣布褒獎,儒者爭學圖緯,讖緯一度成為東漢的顯學,制定歷法考之于圖讖成為必然。另外,中興以后,圖讖漏泄,《尚書考靈曜》《春秋保乾圖》《春秋命歷序》等緯書為世人所知,用其正定歷法變成當時學人的正當做法。
《太初歷》,又稱《八十一分歷》,以鐘律入歷、將完整的二十四節(jié)氣編入歷譜,是一種全新的歷法嘗試。集比當時十七家歷法,宦者淳于陵渠認為《太初歷》之晦朔弦望,皆為最密,所以,漢武帝選擇了鄧平的《太初歷》??墒?,《太初歷》日法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卻是來自于《易緯乾鑿度》。其使用了189年,弊端也顯露出來。兩《漢書》之《五行志》有44條日蝕記錄,朔日10條,晦日34條,失真情況已經(jīng)很嚴重。朱桂昌根據(jù)現(xiàn)代天文學觀測數(shù)據(jù)測算,認為《太初歷》每年差3.06,“到后漢章帝元和二年時,誤差已在一天以上”。(35)朱桂昌:《太初改歷研究》,《太初日歷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794頁。顯然,東漢改歷已成必然趨勢。另外,從天象觀測結(jié)果上來看也有必要改歷。《太初歷》冬至日在牽牛初度,斗二十六度三百八十五度,牽牛八度。漢章帝元和元年(84)前后,實際觀測可知,冬至日在斗二十一,未至牽牛五度,以為牽牛中星;而編欣的觀測是冬至日在牽牛中星五度,于斗則為二十一度四分一日,在斗分的度數(shù)已經(jīng)相差了五度左右。而緯書的記錄是“二十二度,無余分,冬至在牽牛所起”。(36)安居香山、中村八璋:《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84、597頁。直至漢和帝永元元年(89),才確定為斗二十一度四分之一。需要說明的是,古代天文學屬于皇家的學問,有著嚴格的禁忌,世官世守,作為家學或內(nèi)學傳播。光武帝頒布圖讖以來,內(nèi)學的天文推步之術(shù)為學者所知,在以讖正經(jīng)的政治及學術(shù)思想鼓勵下,以讖正歷就成為當時學術(shù)的前沿問題。
正因為《太初歷》“在三百年之域,行度轉(zhuǎn)差,浸以謬錯”,(37)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第3026、3034、3036、3030頁。漢章帝下詔,引用《河圖》《尚書璇璣鈐》《尚書帝命驗》《春秋保乾圖》《春秋命歷序》等圖讖之文,要求諸儒考之經(jīng)讖,以正漢歷,由此實行了《四分歷》。漢安帝時,侍中施延等認為:“元和變歷,以應(yīng)《保乾圖》‘三百歲斗歷改憲’之文。《四分歷》本起圖讖,最得其正,不宜易?!?38)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第3026、3034、3036、3030頁。確定了“三百年斗歷改憲”的大原則后,東漢實行的《四分歷》一直有讖緯的影響因素存在,主要表現(xiàn)在:
第一,庚申歷元的艱難確立。《太初歷》以甲寅為歷元,《四分歷》以漢文帝后元三年庚申年甲子朔旦冬至為歷元,《尚書考靈曜》《春秋命歷序》記載甲寅元,無以庚申為元者。自安帝始至靈帝,因為庚申歷元不合圖讖,東京諸儒爭論了百年之久,蔡邕最終勝出,漢靈帝才確定了庚申之元。文帝后元三年(前161)再上追四十五年,則為乙未年,即劉邦漢王元年(前202)。再上二百七十五年,魯哀公十四年庚申,即公元前481年,被稱為“獲麟之年”。又上“二百七十六萬歲,尋之上行,復得庚申”。(39)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第3026、3034、3036、3030頁。這些文獻都來自緯書,如《春秋命歷序》:“魯僖公五年正月壬子朔旦冬至,積獲麟至漢,起庚子蔀之三十三歲,竟己酉、戊子及丁卯蔀六十九歲,合為二百七十五歲?!薄洞呵镌吩唬骸疤斓亻_辟至春秋獲麟之歲,凡二百七十六萬歲?!?40)安居香山、中村八璋:《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84、597頁。緯書的影響可見一斑。
第二,九道之法為讖緯之法,嚴格說是秦漢古歷家的理論主張?!逗鬂h書·律歷志》載,永元中,漢和帝詔書令史官以九道之法觀測月之弦望,檢驗差誤。賈逵也說:“九歲九道一復,凡九章,百七十一歲,復十一月合朔旦冬至,合《春秋》《三統(tǒng)》九道終數(shù),可以知合朔、弦、望、月食加時?!?41)范曄:《后漢書·律歷志中》,第3026、3034、3036、3030頁。顯然,九道術(shù)乃史官觀測天象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辦法。九道法在《漢書·歷志》已經(jīng)被班固提出來,追溯其來源,可見緯書的深刻影響?!逗訄D括地象》謂:“天有九道,地有九州?!?42)安居香山、中村八璋:《緯書集成》,第1090、347頁?!渡袝检`曜》云:“日萬世不失九道謀?!编嵭⒃唬骸包S道一,青道二出黃道東,赤道二出黃道南,白道二出黃道西,黑道二出黃道北?!?43)安居香山、中村八璋:《緯書集成》,第1090、347頁。所以,東漢有學者認為,劉歆利用《河圖帝覽嬉》《洛書甄耀度》推廣九道之法,《三統(tǒng)歷》受緯書影響是東漢學者的共識。
需要說明的是,東漢熹平五年(176),黃龍見譙國,太史令單飏認為,其國后當有王者興。魏黃初元年(220),曹丕受禪,曾議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等事,然而并未實行。魏景初元年(237)正月,山茌縣再見黃龍,諸儒以魏為地統(tǒng),以殷歷建丑之月為正,改歷為《景初歷》;魏又為土德,服色尚黃。東漢《四分歷》使用了153年,魏明帝改為《景初歷》。蜀漢政權(quán)建立之后,劉備仍用《四分歷》,有紹續(xù)漢室正統(tǒng)之意,直至蜀漢滅亡。222年,孫權(quán)自立,年號“黃武”,使用《四分歷》,黃武二年(223)正月改為《乾象歷》。
《易·賁》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庇锰煳闹笇宋氖侨詠砗诵牡乃枷肜砟?,也是中國古代政治思想文化的本質(zhì)內(nèi)涵。從觀象到授時,輔以干支、節(jié)氣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也是歷法逐漸完善的過程。立元、測候、察度、定朔治歷四端的弊病的逐漸暴露與融合,也是治歷經(jīng)驗總結(jié)積累的過程。無論是《顓頊歷》,還是《太初歷》,甚至是東漢《四分歷》,在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的弊端既是歷法本身科學與規(guī)范性不夠所產(chǎn)生的,也是編制歷法過程中糅合了更多人文理念所造成的。秦漢社會的天學屬于王官之學或曰皇家之學,古人認為星象運行規(guī)律和天命相關(guān),朝代更迭和自然星象的運轉(zhuǎn)被人為地聯(lián)系在一起,改正朔成為朝代更迭的重要標志之一;王官之學演變成世官世守的學問,最終流為家學或曰內(nèi)學私密傳播,這也是緯書中有大量歷法知識的原因。東漢讖緯漏泄,歷法等天學知識為更多的學人所認識,所以東漢出現(xiàn)了多人次探討歷法的現(xiàn)象?!洞呵锉G瑘D》所謂“三百年斗歷改憲”,既是歷法的命題,屬于技術(shù)層面,也是朝代更迭的政治話語,流于讖驗的迷局。三代社會的歷史發(fā)展到秦漢時期,進入了歷史學人為設(shè)定的框架,軸心時代哲學突破的理論貢獻,竟然使歷史在秦漢時期走入迷途,包括哲學、思想、文化陷入神秘主義境地而無法自全,歷法僅僅是其中的一方面,但也是時代思想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