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光
如果從20世紀80年代初在山東大學與韓東、楊爭光、王川平等一起創(chuàng)辦“云帆詩社”算起,孫基林與詩歌結緣已有40年的時間。40年來他默默耕耘于詩壇,經(jīng)歷了從“校園詩人”到“詩歌批評家”再到“詩學理論家”的多重角色轉變。如果要在孫基林先生多年的詩歌研究中尋找一條內(nèi)在線索,姑且可以概括為從“同代人批評”到“詩歌敘述學”的治學路徑,這也是由詩歌現(xiàn)象、詩人詩作通向詩學理論的上升路徑,是其多年詩學研究的思想沉淀與理論升華。
孫基林1979年進入山東大學中文系讀書時正值朦朧詩潮的鼎盛期,在稍后的1982年,朦朧詩退潮的同時,以校園詩人為主體的第三代詩潮迅速崛起。作為新時期詩潮兩次裂變的親歷者,“他以朦朧詩潮與‘第三代詩歌的在場者和目擊者身份,以充滿詩性和敏感的靈魂與沉入生命質地的‘內(nèi)在的眼睛,凝視并進入中國新時期以來的兩大先鋒詩潮”。兩大先鋒詩潮的詩人群體以出生于1948—1965之間的詩人為主,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的時代巨變,孫基林正是懷著深切的“同代人”意識展開了對朦朧詩和第三代詩的研究。
在朦朧詩論爭和熱潮消遁之后,冷靜的學理性研究尤為重要,孫基林對朦朧詩的研究從這時開始。在《朦朧詩與現(xiàn)代性》《朦朧詩的三種向度與范式》等文章中,他對朦朧詩之現(xiàn)代性特質的哲學透視與美學概括準確而深刻。這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第一,對朦朧詩崛起的歷史語境與過程的生動還原。第二,對朦朧詩整體思想與藝術特征的精準解讀。他深刻論述了朦朧詩內(nèi)蘊的“線性時間意識”與現(xiàn)代性的關系,并具體分析了朦朧詩的“象征化”語言形式。第三,對朦朧詩內(nèi)部不同傾向與范式的細致分析。他深入朦朧詩群的內(nèi)部,區(qū)分出朦朧詩的三種寫作范式并進行了精彩論述。這些研究既有近距離的觀察,又有詩歌史的景深。由于研究者與朦朧詩人擁有共通的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感悟,他得以更加清晰地理解朦朧詩的歷史語境和寫作機制,更能真切體悟他們的歷史貢獻和內(nèi)在分野,其研究視野與方法上的“得風氣之先”對后續(xù)的朦朧詩研究產(chǎn)生了源源不斷的啟示。
孫基林站在新時期詩潮裂變的歷史節(jié)點上,向后看,是對朦朧詩的歷史估量和藝術經(jīng)驗的總結;向前看,則是對第三代詩的評估和對未來中國新詩的建設性想象。孫基林以其特有的理論銳氣和美學嗅覺,較早地對第三代詩展開系統(tǒng)而精微的研究,《中國第三代詩歌后現(xiàn)代傾向的觀察》《論“第三代詩”的本體意識》《“第三代”詩學的思想形態(tài)》《非非主義與西方語言哲學》等重量級的研究成果陸續(xù)發(fā)表,使他“成為對詩壇第三代最早也最好的發(fā)言者與研究者之一”。概而言之,孫基林的第三代詩研究主要特征與貢獻在于:第一,其對第三代詩形成之歷史圖景的生動記錄,不僅留下了鮮活的史料,而且是對第三代詩人精神背景的絕佳展示,“在敘述和描繪歷史性事件及其圖景中,突現(xiàn)了一代人精神成長的具體背景和過程”。第二,對“第三代詩”的概念與范圍界定,如其所言,“作為先鋒詩潮的‘第三代詩歌,它應該是一個特定的概念或指稱,是指繼朦朧詩之后一種新的詩歌審美思潮和寫作傾向,而不是整個青年詩歌的無差別的整合”,這種論斷彰顯出研究者清晰的詩歌史意識和美學觀念。第三,也是最關鍵的,是他對第三代詩“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特征的精準闡釋,體現(xiàn)為通過“還原敘述”“過程傾向”“現(xiàn)在意識”“語言實驗”等角度展開的論述。著名學者、評論家陳亞平在其著作《新世紀后先鋒文學編年史(2000-2013)》中認為他是新世紀后先鋒文學重要的開拓者之一,“他的思想準確地觀照了80年代‘第三代詩時代的語境取向,……并成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詩學后現(xiàn)代主義主旨奠基人”。
孫基林將新時期兩次新詩潮的裂變命名為“崛起”與“喧囂”。自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承擔新時期詩潮研究項目伊始,他就將親歷并參與的第三代詩歌運動作為研究重心,1991年出版的《新時期詩潮論》中由他撰寫的新生代(即第三代)研究部分,對日后國內(nèi)學界第三代詩歌的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2004年出版的《崛起與喧囂:從朦朧詩到第三代》更是系統(tǒng)性的成果呈現(xiàn),著作出版后受到詩學專家的高度評價。更可貴的是,這部著作對更年輕的學者產(chǎn)生了持續(xù)不斷的影響,比如知名青年詩歌評論家劉波在其2006年完成的碩士論文《新時期新詩批評研究》中認為,孫基林“對于第三代詩歌流派的研究與批評”以“帶有回憶性的語調(diào)平靜地述說了第三代詩歌運動的冷靜與瘋狂、真誠與喧囂”,通過各種場景對其詩歌觀點、理論主張的整理與闡釋,“具有很強的史料價值”,再就是他的“研究和批評是建立在整個第三代詩歌運動的基礎上的,所以具有很強的開拓性與前瞻性”,由此他認為其“研究如今無出其右者”。2021年,這部著作的英文版由德國東亞書局出版發(fā)行,這是海外出版發(fā)行的第一本由中國學者撰寫的當代詩歌及詩學理論批評著作,對中國當代詩學研究的海外傳播及其影響具有重要引領和推動作用。
在《崛起與喧囂》中,孫基林較早地意識到第三代詩歌敘述轉向的重要意義,進行了長期的跟蹤研究和理論思考,自然而然地延伸出對敘述性詩學理論的建構,發(fā)表了一系列研究成果,并逐漸構建起一種詩學理論學科領域。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他在溯源研究第三代詩歌的發(fā)生成長過程時,就對其產(chǎn)生的源頭——校園詩歌的敘事性問題有所關注和論述,2006年他發(fā)表了《一種敘述性詩學及其前景》,對不同于90年代詩歌“敘事性”話題的另一種詩歌“敘述性”問題進行研究,直至2010年在《詩刊》發(fā)表《當代詩歌敘述及其詩學問題——兼及詩歌敘述學的一點思考》,對詩歌敘述問題有了更為清晰的理路和思考。之后,他陸續(xù)發(fā)表了《當代詩歌敘述性思潮與其本體性敘述形態(tài)初論》《知識分子寫作:作為思想方法的敘事與其修辭形態(tài)》《“敘事”還是“敘述”?——關于“詩歌敘述學”及相關話題》等一系列重要論文,其觀點和價值主要在于:第一,與當代詩歌研究中對90年代詩歌的“敘事性”研究不同,孫基林認為這不是一個“敘事性”問題,而應該以“敘述”來界定,因為“敘述”是本體上的,不是功能意義上的。這就將“敘述”擴展到一般性的概念和視角,摒棄了較為狹隘的批評思維,打開了敘述詩學的廣闊空間。第二,對韓東、于堅第三代詩歌以及民間立場的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詩人群體的詩歌敘事/敘述問題進行發(fā)生學解讀。譬如對韓東早期詩歌的敘述問題溯源、對于堅詩歌“視覺敘述”的分析、對“知識分子寫作”敘事問題的厘清與源流辨析等,均是從具體的文本出發(fā),對敘述學詩學的建構。第三,從中國傳統(tǒng)和西方資源等方面對詩歌敘述學進行理論建構。第四,在詩歌敘述學理論建構中強調(diào)敘述的詩性,對這一問題的強調(diào)有著濃郁的問題意識和現(xiàn)實指向?!丁皵⑹隆边€是“敘述”?——關于“詩歌敘述學”及相關話題》通過大量的文獻爬梳與整理,對“詩歌敘述學”的學科定位、理論面向與詩性內(nèi)涵進行了總體性的論述。
“詩歌敘述學”的理論建構萌生于對知識分子寫作的敘事性問題思考與韓東、于堅等詩人群體的“異質化”敘述的分析、體悟,伴隨著不斷地辨析、探討而逐漸完善成熟,直到一個體系完備的詩學理論學科的初步建構。圍繞這一問題,孫基林教授先后于2007年立項國家社科項目“新時期詩歌敘述性詩學研究”,近期又立項教育部項目“詩歌敘述學的中國傳統(tǒng)、西方資源與當代詩歌寫作生態(tài)研究”,并先后召開兩屆詩歌敘述學國際國內(nèi)前沿學術論壇。基于對這一詩學理論的宏大構想,他以開放包容的學術視野,聯(lián)合、召集中國現(xiàn)當代詩學、古典詩學和外國詩學相關領域的學者進行交叉整合研究,由此打通了詩歌敘述學不同學科間的壁壘,拓展出更為開闊的研究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