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論語·雍也》篇中闡述君子人格時,用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蔽呐c質(zhì)對立,比較常見;野與史并舉,極為罕見。因而過去學者一般都誤會這個“史”是虛浮之意,也就是貶義。幾千年來,很少有人對此提出質(zhì)疑。
這一傳統(tǒng)的理解,最早見于韓非子說:“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保ā俄n非子·難言》)后世據(jù)此理解為:“如果口齒伶俐,富于文采,就會被認為是史官?!比鐤|漢包咸注云:“史者,文多而質(zhì)少?!彼未蠒m疏稱:“‘文勝質(zhì)則史者,言文多,勝于質(zhì),則如史官也?!保ā墩撜Z注疏》卷六,《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2479頁)《儀禮·聘禮記》曰“辭多則史”。南朝時期的皇侃《論語義疏》則說:“史,記書史也。史書多虛華無實,妄語欺詐,言人若為事,多飾少實則如書史也?!保S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11頁)王充則把那種“能雕琢文書”的人稱為“史匠”(《論衡·量知》),明確揭示了史家善于修飾文字的特點,視之為史乘的流弊(李少雍《“文勝質(zhì)則史”—關(guān)于〈晉書〉的文學語言》,《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1期)。朱熹《論語章句集注》解釋道:“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也?!蓖醴蛑端臅{解》中認為:“‘史,乃府史之史,如今衙門人氣習,只敷衍得好看,而多虛假?!保ā洞饺珪返诹鶅?,岳麓書社,2011,1111頁)白壽彝先生《中國史學史》則稱:“史官參加宗教活動,他所作的媚神之詞,總難免華而不實,是文勝質(zhì)的?!保ò讐垡汀吨袊穼W史》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頁)楊伯峻先生釋該句為:“樸實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樸實,又未免虛浮?!保畈墩撜Z譯注》,中華書局,1980,61頁)如此多名家的解釋基本上都是沿著同樣的思路。
“史”無論指稱史官還是史書,怎么會兼有負面貶義的詞義呢?孔子自己雖不是史官,但也修過《春秋》,他對史官一直持有正面態(tài)度,未見其有貶詞。其實,將“史”理解為“虛浮”是明顯的誤讀,而且是延續(xù)千年的誤讀。
其一,在東漢班固提出“實錄”說之前,直筆是史官的傳統(tǒng)。無論是西周史事的記載,還是戰(zhàn)國乃至秦漢的史書記載,均較為簡潔,甚至可以說惜字如金,罕有長篇大論,更少繁華之詞?!蹲髠鳌酚涊d,晉國太史董狐所書的“趙盾弒其君”,齊國太史記下的“崔杼弒其君”,都是寥寥數(shù)字而已??鬃由硖幋呵镏?,不可能不知道史官這一傳統(tǒng),《春秋》作為魯史,所記二百四十多年的春秋各國大事,總字數(shù)才一萬六千多字?!拔⒀源罅x”四個字足以說明這一切。后世的解釋都脫離了史遷以前的史官文化背景,都是據(jù)其自身所處的當下時代來理解“史”,因而,導致延續(xù)千年的誤讀。
其二,追溯到《韓非子》,其在“難言”中的“史”字也不是史官之意,在“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之后,緊接著一句是“殊釋文學,以質(zhì)信言,則見以為鄙”。很明顯,這里,“史”與“鄙”是對舉的。
鄙,是周代地方組織單位之一,五百家為一鄙,周制每縣五鄙。釋為郊外、邊遠之處。這與“野”的本義是郊外、田野幾乎一致。
韓非子距孔子時代不遠,他同樣理解史官的特殊地位和傳統(tǒng),亦不可能賦予“史”以貶義。
再聯(lián)系《韓非子·難言》的上下文,更容易發(fā)現(xiàn),“史”不是華而不實的意思:
言順比滑澤,洋洋然,則見以為華而不實;敦厚恭祗,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拙而不倫;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總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夸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shù)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殊釋文學,以質(zhì)性言,則見以為鄙;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
“難言”的本義是特指在古代社會里臣子向君主進言之困難。韓非子一開始即列舉了向君主進言的各種困難:
你的話和順流暢、洋洋灑灑,他說是華而不實;你言辭恭敬誠懇、耿直周全,他說你笨拙而無條理;你旁征博引,類推旁比,他認為你空而無用;你義微言約、直率簡略而不加隱飾,他認為你直言傷人而不會說話;你激烈明快、無所顧忌,道人隱私,他認為你誣陷好人而不知謙卑;你宏大廣博、高深莫測,他認為你浮夸無用;你談?wù)撊粘P∈?,瑣碎陳說,他認為你思想淺薄;你言辭切近世俗、遵循常規(guī),他認為你貪生怕死、迎奉諛上;你言辭異于世俗、怪異不同眾人,他認為你荒誕不稽;你敏捷善辯、文采斐然,他認為你故作高雅;你放棄文采,質(zhì)樸陳言,他認為你粗鄙低俗;你援引詩書,稱效古代,他認為你在掉書袋。
算起來,韓非子所稱之“言難”有十二種,其中,第一“難”就是“華而不實”,“史”是其中一種。很明顯,就排除了“史”是“華而不實”的意思。
那么,“文勝質(zhì)則史”的“史”正確的理解是什么呢?
《論語》中,孔子雖然是為了解釋什么是君子,將“史”與“野”對舉,意在說明君子要具備“文質(zhì)彬彬”的特點,但他絕不是將“史”賦予貶義,相反,他是將“史”看作一種高高在上的角色。
古代的史出于巫,巫史不分。巫是溝通天人的使者,是天人之間的橋梁、紐帶。巫史分途后,史仍然帶有嚴格的天命色彩。作為巫的一類,史的最早職責就是占卜、祭祀。因此,在夏、商、周三代,史官的地位非常崇高,他們或者充當君主的老師,或作為軍隊將領(lǐng)的顧問,“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都離不開巫史的身影,他們獲得君主、大臣和民眾的尊崇。中國古代典籍《易經(jīng)》《尚書》《詩經(jīng)》《禮記》《春秋》《左傳》中都有“史”的記載?!抖Y記·玉藻》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君臣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載入史書。正是因為這樣,古代早期的史官都非常重視記載國事和君王的言行。后來,在神到人的權(quán)力交替過程中,史官雖然不再參與軍國大事,但依然是國家的文化宗教首腦,而且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是一種世襲的官職,如《左傳》記載的齊國太史三兄弟,西漢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最早給后世留下深刻影響的史書是魯國的《春秋》,孔子立下大功,“筆則筆,削則削”;司馬遷的史官地位雖然不如先秦,但其父親依然可以作為太史跟隨漢武帝泰山封禪。
與處于邊遠山間地位低下的“野”相比,“史”明顯高居廟堂之上,二者形成鮮明的高下對比、雅俗之分。一個低俗鄙,一個高大上。因此,“文勝質(zhì)則史”,絕不是傳統(tǒng)理解的貶低史官“虛浮不實”的意思。要準確理解“文勝質(zhì)則史”,還可以從“文”“質(zhì)”二字的本原上來探析。
事實上,《論語》中并沒有孤立地將“文”與“質(zhì)”對立起來,《論語·顏淵》載:
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p>
這里,子貢是以脫毛去皮的虎豹與犬羊為例,針對棘子成“文有何用”的質(zhì)疑,來強調(diào)“文”的重要性,這與孔子以“文、行、忠、信”四教來教導弟子一致,在某種程度上,文就是質(zhì),質(zhì)就是文。因此,我們又不得不提到“文勝質(zhì)則史”的“勝”字的本來含義。過去傳統(tǒng)的理解都是將“勝”解釋為“勝過”,其實這也是誤讀,既然“文猶質(zhì)”“質(zhì)猶文”,那么“文”勝過“質(zhì)”或“質(zhì)”勝過于“文”有大問題嗎?聯(lián)系《禮記·表記》中孔子的話:
子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敝?!?/p>
子曰:“虞夏之質(zhì),殷商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p>
不難理解,孔子在分析夏商兩朝的得失時指出,前者是文不勝質(zhì),后者是質(zhì)不勝文。這段話里,孔子的意思很明顯是指夏商兩朝都是“文”與“質(zhì)”不相符。前者,文不符質(zhì),后者是質(zhì)不符文。也就是說,二者的“文”與“質(zhì)”是兩張皮。因此,“勝”的意思應(yīng)該理解為“符”“相當”“當?shù)闷稹?。而這個含義恰恰是“勝”字的本義?!墩f文》釋“勝,任也”。《爾雅》釋“勝,克也”。正是因為文質(zhì)不相符,導致夏商兩朝弊端叢生。同樣,作為孔子眼里的君子,就是要文質(zhì)相符、文質(zhì)相當,不當則過雅,不接地氣,不親下層;不符則過俗,不能導人、不能正俗。在對待史官史書的態(tài)度上,孔子也從來沒有貶斥其“文過其實”之說。在某種程度上,孔子對“文”的強調(diào)見諸史冊,如“其旨遠,其詞文”(《易經(jīng)·系辭傳下》),“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非文詞不為功”(《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可見,孔子至少是一貫將“文”與“質(zhì)”視為同等重要的。
對史書的評價出現(xiàn)“文”“質(zhì)”分離高下的看法,是后世才有的觀念。如晉代范頵等上表論薦《三國志》云:陳壽作《三國志》,“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zhì)直過之”(《晉書·陳壽傳》)。
那么,如何理解“辭多則史”?過去一般將“辭”理解為語言、文辭或辭采?!盾髯印ふ吩唬骸稗o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弊ⅲ骸罢f事之言辭?!钡睹献印诽岢觯骸安灰晕暮o?!薄拔摹迸c“辭”又是兩回事,“辭”略相當于“質(zhì)”。因此,真如清儒所說的那樣,古代史官的文辭過繁、尚文飾嗎?“《儀禮·聘禮記》……《注》:‘史謂策、祝。彼《注》以史指策祝者,古時文辭不繁而史官策祝之辭已尚文飾也。《韓非子·難言篇》云‘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以質(zhì)信言則見以為鄙,蓋本諸此”(黃式三《論語后案》,《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06,401頁)。
然而,《儀禮·聘禮記》中“辭多則史”的上下文是:
辭無常,孫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茍足以達,義之至也。
辭曰:“非禮也,敢?”對曰:“非禮也,敢辭?”
“孫而說”,鄭玄注:“孫,順也。大夫使受命不受辭,辭必順且說。”另一種理解為:“說”通“悅”。意思是大夫出使應(yīng)答之言辭無常規(guī),重要的是態(tài)度。子曰:“辭達而已矣?!敝祆渥⒔獾溃骸稗o,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為工。”達,練達,準確傳達所受之命的意思,就是簡潔達意。簡而不達,則難以說明事理;達而不簡,則是浪費時間。特別要指出的是,這里說的是大夫出使行聘禮,當然辭不必多,多則如史官那樣。關(guān)鍵是如史官那樣又如何?鄭玄注得很明白,“史謂策祝”,意思是這里的“史”不是后世的史官,而是巫史不分階段的巫祝。正是基于這種理解,故劉熙載把“辭家”和“史家”分開。
那么,為什么“辭多”則給人以“史”的印象?恐怕并不是史官尚文飾,而在于史官記事嚴謹,講求事情的本原(即前情后果),這樣一來,即使再簡潔的文筆也給人以“辭多”之感。而大夫出使完全沒有必要像史官那樣,在行聘禮的時候,將前情后果都交代一遍。換言之,大夫出使應(yīng)答時不必如史官那樣嚴謹,講究前因后果;當然,更不能像巫祝那樣,行禮時滔滔不絕。
綜上,基于先秦史官文化傳統(tǒng),孔子“文勝質(zhì)則史”的“史”無疑是正面肯定的含義,理解為今人所謂的“高大上”當為正解,有必要糾正這一千年的誤讀。
(作者單位:中共國家稅務(wù)總局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