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健中
司空圖作為晚唐杰出的詩論家和詩人,其主要成就體現(xiàn)在詩歌理論方面。他將詩歌不同類型和詩歌意境特征概括為二十四種,寫成了《二十四詩品》。不僅對后世的文學理論和詩歌鑒賞產(chǎn)生了影響,同時,他所創(chuàng)立的意象式品評系列與古代書法文論的品評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對后世的書畫美學也不斷產(chǎn)生影響。《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一品,寫的是隱居“佳士”的形象,讓人聯(lián)想到了江左風流和蘭亭修禊,想到了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士人書家群體。本文擬先對“典雅”一品做具體分析,然后再對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士人書法即“大自在書法”的形成及風格做多方面的探究。從一個側(cè)面對《二十四詩品》與“大自在書法”的出現(xiàn)及關(guān)系予以確證。
一 《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
“典雅”作為文章的藝術(shù)風格來說,早為人們所注意。如:曹丕《與吳質(zhì)書》云:“(偉長)著《中論》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薄段男牡颀垺んw性》云:“典雅者,熔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憋@然,大家都認為典雅是一種具有經(jīng)典性的藝術(shù)風格作品。它的文化含義源自儒家儒學,趙福壇先生在其所釋的《詩品新釋》中說:“典雅是指文章的辭與義合乎經(jīng)典的模式?!薄暗洹弊衷凇兑笮婕坠俏淖值洹分械尼屃x為:從冊、從雙手、從二。王延林釋:“字象雙手捧冊于基上?!薄墩f文》認為“典”義為五帝之書也。所以把“典雅”的文化含義與儒家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是順理成章、自然俗成的了。
所謂“雅”,《說文》釋為:楚鳥也。秦謂之雅,從佳牙聲。甲骨文無此字。儒家喜好談雅論俗,有“雅鄭”一詞(雅正與淫邪),褒“雅”斥“鄭”。“典雅”即質(zhì)樸素雅,與粗俗華麗相對。蕭統(tǒng)《答玄圃園講頌啟令》有:“辭典文艷,既溫且雅?!比寮疑形?,對其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要求要符合儒家正統(tǒng)的仁義道德、倫理綱常,即“雅正”。道家雖不太注重內(nèi)容的雅思正義,但老莊倡揚那種超功利、超現(xiàn)實,逍遙自由的浪漫主義色彩,都是絕俗超群的,對中國中世紀以后的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張國慶先生曾說:“《典雅》品中的‘雅,是一種以‘典為重要文化依據(jù)和基礎(chǔ)的高尚不俗的審美趣味?!保◤垏鴳c《〈二十四詩品〉之典雅、清奇及其與孟浩然詩風》,《學術(shù)探索》2009年第2期)《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品詩句,更多的還是歸受于道家文化的影響。儒家自古以來都敬重、親近“典”,而“道家”也并非一概否定鄙視“典”。“典雅”屬于儒門或完全皈依道家都會失之偏頗,二者不能斷然分割。古代諸多賢哲都是內(nèi)圣外王、儒道雙修的,這是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點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而具體考察《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句:“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惫P者將它的文化意蘊指向“典雅”中的“雅”,而不是“典”上。“典雅”一品,主要通過雨中賞雨和雨過天晴的兩種景象來描寫典雅情趣。達到了“人境”與“物境”雙雅的藝術(shù)境界,突出了“雅”的審美力量。
佳士即為名士,相伴他的是下列物景:玉壺,“品質(zhì)上乘的酒壺”,溫潤清揚;春,美酒也;雨,春雨油油也;茆屋,畫境仙棲之物也;修竹,即長竹,竹林,君子風雅之物也;白云,淡逸之物也;幽鳥,鳥鳴清幽也;眠琴,琴靜躺綠蔭也;飛瀑,素練垂瀉也;菊,香潔之物也。物景因伴佳士而成雅物,誠如郭紹虞先生說:“人境雙清,自然典雅。”(《詩品集解》)
二 《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與“大自在書法”
“自在”一詞是佛教術(shù)語,意為進退無礙謂之自在,又心離煩惱之系縛,通達無礙謂之自在。“大自在” 即達到無絲毫掛礙與煩惱、渾然通脫的境界。以此言書,可知“大自在書法”即指以“二王”為代表的魏晉名士書法群體在心靈、精神、思想達到高度自由解放,于物我兩忘的情境下創(chuàng)造出的高妙絕倫,超凡拔俗的書法審美范式。
必須指出的是,司空圖《詩品》“典雅”中的“坐中佳士”與王羲之《蘭亭集序》中參與修禊者都是指“名士”。這是“典雅”風格產(chǎn)生的首要條件。為何這些佳士和“大自在書法”單單出現(xiàn)在魏晉呢?“這個時代以前—漢代,在藝術(shù)上過于質(zhì)樸,在思想上定于一尊,統(tǒng)治于儒教;這個時代以后—唐代,在藝術(shù)上過于成熟,在思想上又入于儒釋道三教的支配,只有這幾百年間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思想上的大自由。人心里面的美與丑,高貴與殘忍,圣潔與惡魔,也發(fā)揮到了極致?!保ㄗ诎兹A《天光云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49頁)魯迅亦言:“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時代?!边@個時代,名士輩出,羲、獻父子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名曲《廣陵散》……沒有這些“名士”,魏晉六朝的藝術(shù)史將黯淡無色。僅就書法而言,東晉名士書家,群星閃耀,就蘭亭修禊一事,參與者除羲、獻父子外,還有謝安,郗曇、孫綽等名士共四十二人。這是“大自在書法”產(chǎn)生的歷史環(huán)境。
這些名士大多受到“典”(典制、典式、典籍以及相伴而來的文化精神)和釋、道的長期熏染,在傳統(tǒng)文化方面有深厚的積累,地位顯赫,生活優(yōu)裕。故能不被日?!八住笔聛y其心神,不處于或暫不處政治斗爭的旋渦中心,故其心神常能游于“俗事”之外。寄情山水、飲酒賦詩、發(fā)其雅趣,成為他們共同的生活情態(tài)和審美趨尚,這是他們的藝術(shù)作品具備典雅風格的另一個重要條件。
如上所述,“雅”是源自老莊思想。因受“三玄”的影響,士人中大多修其“道”,樂其“游”,尚其“言”。追求心靈的自由,個性的解放,思想的超脫,行為的任誕,言論的孤傲。這是“大自在書法”產(chǎn)生的哲學依據(jù)。
先說“修其道”,我們首先想到的一個人就是何晏。他是正始名士,研究《老子》和《易經(jīng)》。魯迅說:“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薄妒勒f新語·言語》載:“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痹诂F(xiàn)存文獻中可以找出東晉王氏家族信奉五斗米道的記載,《晉書》也有關(guān)于王羲之修道的記錄:“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之人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边@種服散的風氣直到隋唐還存在著,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在當時士人中,有此愛好者不在少數(shù),應(yīng)是當時名士生活的一項內(nèi)容。需要指出的是,魏晉士人接受了玄學宇宙觀,視“道”為最高的精神境界,認為文學藝術(shù)的源泉是從“道”而來,是打掉了儒家“道”的內(nèi)涵(仁義禮樂)之后,要達到超越仁義觀念、超越禮樂觀念,進而超越整個文化觀念的“大道”。
次說“樂其游”。“游”在先秦古籍中常指水中活動,如《詩經(jīng)·邶風·谷風》“泳之游之”,在水中漂游,載浮載游,無所系縛。《毛傳》或解為“行”,或解為“觀”,即有“出行”及“游觀”的意思。這個“游”則指在陸地上行走活動,引申為玄放自在、從容不迫地從事某種行為。所以包含身游和心游兩個不同概念。《論語·述而》言:“游于藝。”游在此指涵洳浸泳,是一種人文陶冶,即以廣闊自由的心胸去融入文藝的氣息中,擺脫外在物欲的束縛,來挺立主體人格,達到內(nèi)在充實而有光輝之境,而呈顯純?nèi)坏木褡杂?。莊子作《逍遙游》言明了自己追求絕對自由的人生觀。所以陳鼓應(yīng)先生言:“莊子所謂游心,乃是對宇宙萬物做一種根源性的把握,從而達致一種和諧、恬淡、無限及自然的境界。”
再說“尚其言”。尚其言,指名士清談,這里又指“言意之辯”?!拔簳x玄學是在清談這種集論辯與娛樂于一體的學術(shù)文化形式下展開的。在中國思想史上形成了繼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后的又一次崇尚自由,追求真理的治學風尚。這也是玄學精神浸染滋生魏晉風度的重要方面?!保ㄆぴ洹缎W與魏晉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41頁)同時,筆者將“言意之辯”納入“尚言”中討論是因為言意之辯催發(fā)了“大自在書法”的萌生與晉人主體創(chuàng)作意識的覺醒?!把砸庵q”是從玄學“有無之辯”引申出來的哲學命題。“言與意”本來是《周易·系辭》中的內(nèi)容,《系辭》引了孔子的話,又加以闡發(fā):“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彪S著“言意之辯”的后續(xù)發(fā)展,言意之說廣泛地滲入美學領(lǐng)域,顯示出它在審美領(lǐng)域中的理論價值。到了魏晉時期,在書論中開始自覺地用言、意理論來論及書法。如:西晉文學家成子安在《隸書體》論文中有“或輕拂徐振,緩按急挑”,“應(yīng)心隱手,心由意曉”。這里是說“意”在隸書這種工穩(wěn)書體中也應(yīng)有“意”的表達。索靖《草書狀》云:“圣皇御世,隨時之宜,倉頡既生,書契是為……睿哲變通,意巧滋生?!敝?,衛(wèi)夫人、王羲之、袁昂在書法文論中也曾涉及“意”的概念來闡發(fā)創(chuàng)作審美思想,這種以意論書的現(xiàn)象豐富了書法美學理論體系,昭示出從魏晉開始,把創(chuàng)作主體(即人的自然本性)置于首位,以人為本的創(chuàng)作審美價值體系得以確認。
三 “大自在書法”的表現(xiàn)形式
羲、獻父子是“大自在書法”的代表,他們的書法風格雖然不盡相同,但在總體審美趣味上較之其他朝代(如漢、唐)也是趨于一致的,即書風的典雅和淡逸。在東晉南朝,書跡可分為三類:一為尺牘文章;二為碑銘墓志;三為寫經(jīng)。其中以第一類為主流。在此類作品中,出現(xiàn)兩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是書體多為小草書?!耙酝豸酥⑼醌I之父子為代表,王、謝、郗、庾諸族大批書家,形成一個草書名家如群星燦爛的特殊歷史時期”(黃君《草書的流行及其意義》,《書法導報》)。二是所利用的書法表現(xiàn)形制多為尺牘。這種文化現(xiàn)象和“大自在書法”之間的關(guān)系,不是簡單的文化形態(tài)上的巧合,而是書法史演進過程中的歷史必然。尺牘手札與小草書相結(jié)合,最適宜書家輕松自然、靈便有效地抒發(fā)不同狀態(tài)下的思想情愫和審美追求。
兩晉開始普遍用紙和絹素,竹木簡牘逐漸消失。如《蘭亭序》《平安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寒切帖》《中秋帖》《孔侍中帖》等主要是通過這些日常尺牘來進行的。顏之推《顏氏家訓》記江南諺語:“尺牘書疏,千里面目?!蹦铣衡自墩摃份d王延之言“勿欺數(shù)行尺牘,即表三種人身”,此即說明尺牘書法代表著當時書家的人品與風度。歐陽修云:“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高韻也!”
這種尺牘書法也就成為東晉士人書法流行的主要形制,并成為后世文墨者所仰慕效法的傳統(tǒng)典式?!按笞栽跁ā本褪窃谶@樣一個崇尚玄學思辨的士人中間完成的,他們以尺牘小品類的書法形式傳載著魏晉風流。在這些小品中可以清晰品味出這些名士超凡絕俗的撼人魅力。上面所列舉的王書各類作品,雖因作者當時書寫條件、環(huán)境、心境不同,出現(xiàn)了尺牘之間書法風格的不盡相同,但他們于尺牘間所表現(xiàn)的在總體氣韻格調(diào)上的美都是一致的,即典型的“晉人味道”。在這些作品中,有一個基本審美要素,那就是筆觸墨韻上沒有俗媚,沒有過于精熟。深而察之,沒有機心,自然而然。這是晉人尺牘書法的顯著特點。
但是,若以《二十四詩品》中的“典雅”來確切地概括“大自在書法”,似乎略顯單薄。士人書法中除“典雅”以外,還含有“沖淡”之美?!稌x書·儒林傳》云:“(杜)夷清虛沖淡,與俗異軌?!壁w福壇先生在《詩品新釋》“沖淡”中也說:“淡者,性情沖和淡泊,不慕名利之謂?!蓖豸酥男袝?,妙得沖和,虛靈之氣,張懷瓘《書議》評二王父子書謂:“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zhí)行草之權(quán),父子靈和,子敬神俊,皆古今之獨絕也。”“靈和”也是接近沖和的。所以后人把右軍書也當成“沖和”一品的代表,虞世南在他的《筆髓論》中大加贊美“沖和”一路的書風: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他是王羲之一路書風之嫡傳者,故能有此論。這不正是“遇之匪深,即之愈稀”的美嗎?
歸結(jié)起來,從《二十四詩品》所標出的“典雅”與“沖淡”兩種藝術(shù)風格來看,“典”近于儒學,而“雅”和“沖淡”無疑源自道家。無論怎樣,二者作為美學理論,不僅適用于詩歌,也同樣適用于書法美學領(lǐng)域,故在以羲、獻父子為代表的“大自在書法”集體身上,無意識地得到了較完美的體現(xiàn)。由此,筆者認為,《二十四詩品》與“大自在書法”之間的確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系。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