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芃

關(guān)于“染指”，近來媒體上有一種新說：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西漢青銅染器，分為上中下三部分，上部是青銅耳杯，下部是銅爐，可供加熱。在漢人飲食中，醬料稱為染料，先把染料放在上部分耳杯中加熱，再把生肉放在染料中煮熟食用，因為當(dāng)時已有分餐制，如果有人直接用手指把別人耳杯中帶有染料的肉夾出吃了，就稱之為“染指”，是極不禮貌的行為。這是對“染指”出處的全新解讀，然而是否可信呢？

“染指”《漢語大詞典》給出三個義項：1.本謂用手指蘸鼎中黿羹，后用為典故。泛指品嘗某種食品。2.比喻分取利益。多指分取非分利益。3.比喻參與做某種事情。在第一個義項里，還溯源了一段《左傳·宣公四年》的典故。

公元前605年，楚國人給鄭靈公獻上一只黿。鄭國的兩位大夫子公與子家將要覲見，子公忽然食指大動，他對子家說：“過去我只要食指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定會嘗到珍饈美味！”他們?nèi)氤?，看到御廚正要宰割大黿，二人相視一笑。鄭靈公看到他們在偷笑，問為什么，子家如實相告。等到鄭靈公把烹飪好的黿要分給大臣們享用時，偏偏不給子公吃。子公非常生氣，“染指于鼎”，嘗了一口就跑掉了?！叭局赣诙Α笔钦f子公把手指伸到煮黿的鼎里去蘸一蘸，后來也借指沾取非所應(yīng)得的利益，也就是《漢語大詞典》的第二個義項。

《左傳》記載的這個故事通常被認(rèn)為是“染指”的出處，歷來各類成語典故辭典多持此說。新說有新意，但傳統(tǒng)說法不容輕易否定。

首先，《左傳》的典故在后世流傳有序?！妒酚洝む嵤兰摇酚邢嗨频挠涊d，作“子公怒，染其指，嘗之而出”。在唐宋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里，“染指”也是一個常見典故。如白居易《答皇甫十郎中秋深酒熟見憶》：“未暇傾巾漉，還應(yīng)染指嘗?！逼と招荨毒浦惺仭ぞ拼病罚骸伴_眉既壓后，染指偷嘗處。”蘇軾《次韻水官詩》：“丹青偶為戲，染指初嘗黿。”值得一提的是，南宋詩人陸游的詩歌中“染指”頻頻出現(xiàn)，如《書感》：“凜凜咥人愁履虎，區(qū)區(qū)染指畏嘗黿。”《夏中雜興》：“從來薄世味，染指肯嘗黿？”《正月十六日園中偶賦》：“薄技號山曾獻玉，榮途染指亦嘗黿。”從這些表達(dá)來看，“染指”與“嘗黿”搭配，一定是用《左傳》典故無疑。到了明清時期，“染指”在各類文獻中更是屢見不鮮，已經(jīng)成為漢語中的常用詞匯。

另外，從存世的唐宋類書《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白氏六帖事類集》《太平御覽》等來看，都收有《左傳》鄭大夫子公“染指于鼎”相關(guān)的條目，可見在當(dāng)時“染指”已是重要的典故?！栋资狭骂惣返木幷呤前拙右?，這與他詩中使用“染指”的典故，也可互為印證。

前舉新說中關(guān)于國家博物館所藏青銅染器的認(rèn)識，其實是部分轉(zhuǎn)述了考古學(xué)家孫機先生的觀點。孫先生在《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兩書中，先后結(jié)合“清河食官”“常食中般”等銘文，論證過考古發(fā)掘的西漢銅染器不是染色用具，當(dāng)是食器，主要用來加熱調(diào)味的醬汁。然而，孫先生不僅從未提及“染指”一詞的來源與銅染器有關(guān)，還曾指出河北南河左村西漢墓出土的一件銅染器，“其承盤兩側(cè)裝拉手，盤底下還裝著小輪子。在宴席上吃濡肉時，染器大家共用，可以拖來拉去”（《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如果銅染器是大家共用的，那么即使“染指”，恐怕也不算失禮的行為。

從“染”字的詞義來看，本指為布帛等絲織品著色，引申出沾染、玷污義，而作為調(diào)味醬料義，僅見于《呂氏春秋》東漢高誘注。由于“染器”銘文中有“染”字，又是用于加熱和盛放醬料的食器，“染器”的“染”多被推斷為醬料義。新說中進一步解讀，認(rèn)為“染指”的“染”也是醬料義，可是“染”與“指”連用，令人費解。實際上，“染指”只能是使動用法，作“使手指沾染”的意思，“染指”與“染器”詞義上并不存在關(guān)聯(lián)。

綜上所述，“染指”出典《左傳》毋庸置疑，新說不足為據(jù)。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