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
唐朝白居易《池上》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五言絕句,被多種教材收錄。全詩寫道: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然而,就筆者目力所及,目前收錄此詩的教材,絕大多數(shù)將首句的“娃”解釋為“小孩兒”,將整句解釋作“一個小孩撐著小船”。其實不然,這是犯了望文生訓的錯誤?!靶⊥蕖痹诖?,所指并非“小孩兒”,而是“美少女”。
首先,“娃”在古代原本有兩個義項。揚雄《方言》:“娃,美也。吳楚衡淮之間曰娃。吳有館娃之宮?!痹S慎《說文解字》:“娃,圜深目貌也。……或曰,吳楚之間謂好娃?!笨梢?,“娃”的古訓之一便是“美女”。而另一方面,“小孩兒”作為“娃”字的義項,是至早在元朝才出現(xiàn)的晚近義。鄭張尚芳先生在《漢語方言表“孩子”義的七個詞根的語源》一文中指出,此“娃”是借用該字字形,其本字應(yīng)當為“哇”,是擬小孩啼哭聲的象聲字。北宋歐陽修《次韻再作》:“更蒙酬句怪可駭,兒曹助噪聲哇哇?!蓖醢彩抖彩九釙x公平淮右題名碑詩用其韻和酬》:“空城豎子已可縛,中使尚作啼兒哇。”蘇洵《張益州畫像記》:“有童哇哇,亦既能言?!焙蠹匆浴巴弁邸敝复『?,如元朝李行道《灰闌記》二折:“那員外也請小的每吃滿月酒,看見倒生的一個好哇哇?!痹療o名氏 《抱妝盒》二折:“別人家的哇哇,料在金水橋河下便了?!焙笠颉巴弁邸辈凰坪羧酥Q,方才轉(zhuǎn)寫作”娃娃”。由此可知,“娃”有“小孩兒”之意,是元朝以后之事。就先唐時期的詩文言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娃”字凡出現(xiàn)七次,皆取“美女”之義?!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娃”字僅見一次,即謝朓《和王著作融八公山詩》“再遠館娃宮”,亦取“美女”之義。而就唐代詩文言之,《全唐文》用“娃”凡十次(包括1次在標題中的使用),亦皆取“美女”之義。結(jié)合《全唐詩》《全唐五代詩》《全唐詩補編》等總集,筆者目力所及,唐詩中“娃”凡見一百一十四次(包括十一次在標題中的使用),除去白居易《池上》與《春盡勸客酒》兩處使用“小娃”是本文討論的對象以外,亦皆取“美女”之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全唐詩》卷六八八錄晚唐李沇《方響歌》,其中寫道:“小娃弄索傷清冰?!倍挛挠謱懙溃骸凹緜惻瓝羯汉鞔?,靈蕓整鬢步搖折。十六葉中侵素光,寒玲震月雜佩珰。”“靈蕓”“鬢”“寒玲”“佩珰”這些意象炳炳鑿鑿,此處“小娃”指少女。很顯然,唐人以”娃”為”少女”,而非“小孩兒”。王力先生《龍蟲并雕齋文集》中《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一文指出:
語言是社會的產(chǎn)物;詞的意義是被社會制約著的……如果某詞只在一部書中具有某種意義,同時代的其他的書并不使用這種意義,那末這種意義是可懷疑的。
加之對“娃娃”詞源的考辨,很顯然,無論是白居易《池上》的“小娃撐小艇”,還是他《春盡勸客酒》的“行茶使小娃”,“小娃”所指都應(yīng)該是“年少的美女”。
如果說上面的論據(jù)尚是旁證,那么還有大量直接的證據(jù)都可以證明“小娃撐小艇”之“小娃”當為“美少女”而非“小孩兒”。金朝黨懷英有詩《楚清之畫樂天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詩因題其后》,全詩寫道:
樂天歸臥湖山邊,閑買池塘娛暮年。小蠻已老樊素去,心地玲瓏如白蓮。室中誰遣散花天,故點襌衣香破襌。鴛鴦為報竊花處,題詩要戲小嬋娟。紅妝秋水照明蠲,清之粉本清且妍。道人無心被花惱,對畫作詩真適然。君不見元亮投名蓮社里,不妨更賦閑情篇。
根據(jù)詩題,這是在一位名叫楚清之的人以白居易《池上》詩為題材畫了一幅畫,而黨懷英就此畫題寫了這首詩。此詩非常生動地描繪了白居易作《池上》時的情境。其中“鴛鴦為報竊花處”至“清之粉本清且妍”四句,以及末句引陶淵明愛情題材的《閑情賦》,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們,那位“偷采白蓮”的,不是小孩兒,而是少年美女。又如元朝張雨《葛嶺雜書》寫道:
小娃小艇無蹤跡,只有荷花雨濺裙。凈洗一方天水碧,不教歌板污游云。
張雨另有一首《摸魚兒》詞:
問凌波、并頭私語,夜涼誰共料理。柔情早被鴛鴦妒,怕?lián)羲缫?。香旖旎。待微雨清塵,略為新妝洗。騷辭漫擬。搴木末芙蓉,同心輕絕,未說已先醉。空折損,又墮偷香夢里。藕絲不斷新脆。吳娃小艇無蹤跡,也怪半池萍碎。還略記。是月冷、鷗眠鷺宿曾驚起。高荷恨倚??偦厥孜黠L,露盤傾瀉,清淚似鉛水。
這兩首明白如話的作品都化用了白居易《池上》的意境。兩首相互參證,其中第一首的“裙”“歌板”,第二首上闋的“柔情”“鴛鴦”“香旖旎”搭配下闋的“吳娃”,這些都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兩首作品中的“娃”,都是少年美女,而這兩處“娃”恰恰都是化用白居易“小娃撐小艇”而來。而清朝康熙帝御定《御選唐詩》選錄此詩,在“小娃撐小艇”句下注釋道:
王勃《采蓮賦》:“吳娃越艷,鄭婉秦妍?!薄稄V韻》:“娃,美女也?!?/p>
由此可知,在后世的文人共同體中,“小娃撐小艇”之“娃”也被理解成“美女”而非“小孩兒”。這正與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相符——“蓮”經(jīng)常與女性緊密相連。種種證據(jù),都坐實了此處“娃”之字義。今人若不讀書,便難免會對古詩文望文生訓,犯出像這種釋“娃”為“小孩兒”的錯誤。這種錯誤不在少數(shù),又例如諸葛亮《出師表》“五月渡瀘,深入不毛”,有的教師將“不毛”解釋為“不長草的地方”,全然不知“毛”是“苗”的同音假借字。諸葛亮此處“深入不毛”,是指深入那些不種莊稼、未被開墾的蠻夷之地,而絕不是說像云南瀘水這樣氣候濕熱的地方“不長草”(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
知道了“小娃撐小艇”之“小娃”為“美少女”,我們便不難理解白居易此詩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白居易晚年閑居洛陽,依山傍水,《池上》絕句正寫于此時,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與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皆有考。這也是前文黨懷英詩首二句的由來。而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晚居洛陽時,豢養(yǎng)了一大批能歌善舞、形容姣好的妓女。他為此寫了大量的詩歌,或酬和,或夸耀。
總之,白居易《池上》“小娃撐小艇”之“小娃”,所指當為美少女,而非小孩兒。
(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北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