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冬冬 Sun Dongdong
1.李燎,《軟弱性》,肥皂、海綿、鋁板,單頻錄像(彩色,無聲),整體尺寸可變,2019,攝影:劉相利? 和美術館
2013年“ON | OFF”在 UCCA 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展出,與此次“ ON | OFF 2021:回到未來”展覽相隔九年之久,您認為其間中國當代藝術形態(tài)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2013年的“ON | OFF”展覽是我和鮑棟一起策劃的,展覽策劃的初衷是反映當時中國當代藝術系統(tǒng)正在崛起的現象。一批年輕藝術家在金融危機之后,正在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現場、展覽現場,或者藝術系統(tǒng)的一個新的主體形象。那時田霏宇剛在尤倫斯擔任館長,我們都發(fā)現了這個現象,所以就做了這樣一場展覽。當時那場展覽更像是一個調研,我們訪問了很多城市,拜訪了很多藝術家工作室,跟當時的年輕藝術家進行交流,并選擇了50位藝術家或組合參與展覽,展覽雖然有一個明確的主題“ON | OFF”,但展覽的初衷更多的是反映整個新的群體性的現象,或者說面貌。對于這個主題本身,并沒有那么認真或是全面地討論過,只不過把它對接于當時的互聯網經驗,簡單地把這個主題和全球化進程的現象聯系在一起,因為當時這批藝術家的崛起正和中國的全球化進程相關。但是后續(xù)怎么發(fā)展,其實我們并沒有過多去討論,它只不過是一個時間框架。多年之后,我其實有想法重新做這個展覽,但是因為各種機緣,才在9年之后在和美術館展出。
我想要重做的原因是2013年之后全球的變化、中國的變化。我發(fā)現這個主題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框架,它可能更多的是對于后全球化時代的一種時代征候,包括世界范圍內出現的各種黑天鵝事件,比如英國脫歐,國家之間的地緣競爭、地緣張力。當種種現象整合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發(fā)現,其實這個主題,在當下反而變得更加具有現實意義。它就像是一個預言,我們當時只是有一些直觀、直覺性的東西,開始感覺到這點,實際上,它后面開啟了一個時代,是一個時代特征。
2.關小,《Kikachick正向著那在深藍暮色中照應著燈光微微發(fā)粉的落雪冰面的舞臺邁出第一步》,黃銅、丙烯烤色、榻榻米、漆、干稻草、油箱蓋,180×470×380cm,2021
而且當時參加展覽的藝術家們也比較年輕,他們更多地展現出了在藝術語言上的活力,以及他們的那種熱情洋溢、初生牛犢的勁頭。大家都非常樂觀地面對當時的世界,從各自的職業(yè)生涯角度表達出樂觀的情緒,所以那場展覽呈現出了非常樂觀的面貌?,F在有些時候我都還能想到,當時展覽開幕的時候,大家所表現出來的興奮,并且展覽的氛圍也是“亂糟糟”的。對于當時剛崛起的一些年輕藝術家來說,在尤倫斯做展覽其實是他們職業(yè)生涯一個很好的起點,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極佳的肯定。當時尤倫斯的形象不同于現在,還沒有太多的本土化,它被認為是一個對接全球藝術系統(tǒng)的重要平臺。展覽里面投射了我們對于西方藝術系統(tǒng)的某些想象。
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在2013年之后,中國當代藝術系統(tǒng)正在進行一個全面的主體性的形象建設。這是從2013年開始的,或者說我把2013年的那場展覽當作中國當代藝術構建自身形象的一個起點。2013年那個展覽的特殊性就在于它發(fā)生在金融危機之后,其實上一代藝術家的藝術活力和市場潛力都已經在金融危機之前,藝術品價格高起的時間段被兌現過一輪了。我們也知道中國當代藝術對藝術的判斷標準以及藝術市場的價格,會受到西方藝術系統(tǒng)的影響。2013年之后不一樣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自身有了中國當代藝術系統(tǒng)或者一個系統(tǒng)形象;金融危機之后,你會發(fā)現上一代藝術家在市場表現乏力的時候,中國當代系統(tǒng)內部就會有一股力量推出一些新的形象,這就是為什么后來有一批年輕藝術家被中國的畫廊推出來的原因。在2009年之后,你就能發(fā)現有這樣一個新現場,一大批新的年輕藝術家在中國的各個畫廊、非盈利藝術機構做展覽,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形象。
2013年那場展覽反映的就是中國當代藝術自身對于內在活力的一種召喚,我認為那個是一個起點。所以我也認為2013年的“ON | OFF”展覽其實是中國當代藝術展現自身主體形象的時刻。2021年的這場展覽,其實延續(xù)了很多當時的思考,反映了后全球化時代中國當代藝術自身的主體形象。
在這過程中,展覽語境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全球化開始走向后全球化。
對,而且這也不是割裂的,不是說我們只討論中國,因為中國和全球已經不可分割了,它其實是在反映全球化時代的一種經驗,或者是后全球化時代的經驗,只不過是在中國的某種顯現而已。重要的是我們自身如何去看待這個歷史時刻,而不是通過來自于西方的外部視角。
2021年“回到未來”展覽呈現了一場關于時間和生命的辯論,在展覽之前,您有預測過這場辯論的答案嗎?或者說這場展覽是否帶來了一些新的答案?
3.劉雨佳,《尋寶》,單頻 4K 影像、彩色、立體聲,53 分 14 秒,2021,攝影:劉相利,? 和美術館
4.陶輝,《南方戲劇史 A 幕》《寫字機械臂(裝置)》,綜合材料,尺寸可變,2018
嚴格意義上講,生命是一個過程,不到最后,是不知道會有什么答案的。但是這場展覽,對于觀眾,或者對于我們當下時代的每一個人來講,我希望呈現的是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未來發(fā)生的事情。最近這幾年的變化,讓我們對未來充滿著恐慌。我們的生活充滿著危機、不確定性,以及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好像失去了一個目標。以前不管是改革開放、全球化,都有一個具體的參照目標,有一個具體的對象,仿佛達到那個目標的時候,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記得2000年的時候,大家認為到了千禧年,世界就不一樣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進入了全球化,中國也變得不一樣了。好像每一個時代節(jié)點都會把我們的生活推向一個更美好的階段,實際上這些各種各樣的、對于未來的承諾或許諾,當你處在現實中,會發(fā)現有極大的落差,這種落差會讓我們的心態(tài)失衡,對未來失去信心,或者很惶恐、很恐慌。這場展覽告訴我們,應該有勇氣重新面對未來,因為未來在于具體。為什么展覽叫“回到未來”?“回到未來”就是在一種反思中去糾正過去對于世界、對于生命的一些誤判,讓我們在一些經驗和教訓當中重新思考應該走向怎樣的未來?希望能召喚出勇氣,敢于面對未來。
在當下全球黑天鵝事件頻發(fā)的背景下,此次展覽是否是對當下實際情況的反映?
這場展覽其實很久就在籌備了,在展覽立項之前還沒有疫情,疫情是不期而至的。但是它就反映了這個時代的某些征候,感覺就像是這個時代會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們要勇敢面對未來。
這次參展的藝術家多達27位,作品涵蓋繪畫、雕塑、攝影、裝置與影像等多種藝術媒介,涉及媒體社會、自然環(huán)境、身份認同、地理疆域等不同議題。這些作品是如何體現出展覽主題的?
的確展覽媒介比較多,你剛剛提到的媒體、社會、自然環(huán)境、身份認同、地理疆域,都是藝術家涉及的一些題材。不同藝術家的作品都會對這些內容有所體現。比如說地理疆域,劉雨佳的影像作品《尋寶》是在新疆拍攝的,其中會涉及到一些對于新疆的再認知,作品里面包含一些私人性的、私人化的情感議題。
如果單把這些變成一個抽象性的題材或者主題來看待,會削弱藝術作品真正的力量。它們不是簡單通過題材來劃分的,這個展覽里面最重要的特征是有關情感、回憶等組成的線索。當你到展覽現場真正來面對這些作品的時候,你就能發(fā)現,原來那些所謂的抽象性的議題,其實只是一個標簽,實際上它是和一些具體的生命遭遇、回憶,甚至一種身體感受整合在一起的。單純討論這些議題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它是和每個藝術家的生命包裹、融合在一起的。
您是如何呈現展覽脈絡的?
展覽的整個展題構建了一種多重線索的時間意象。展題的前半部分“ON| OFF 2021”提示了本次展覽與2013年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覽之間的關聯性與延續(xù)性,并通過2021的時間界定,展現“ON | OFF”主題所包含的自2008年之后世界范圍內日趨激烈的“整合與脫鉤”的后全球的時代張力,并從全球史的角度,將我們在2008年之后遭遇的一系列大事件理解為全球再一次面臨新舊秩序交替的歷史時期。展題的后半部分“回到未來(Carousel of Progress)”,作為一種對前半部分展題的注釋,包含了基于當下,返回過去與未來前進的兩條時間線索。
和美術館一共有4層展廳,我們用的是1到3層的展廳。一層是一個大的方廳,二層開始進入了一個雙向螺旋型的空間。展覽的構思就來自于如何認知建筑空間的特征。回到未來的“回”本身也包含了對美術館空間的一個回應。一方面是我對這場展覽主題的一些想法,同時它在展覽的結構中也能顯現出來。這場展覽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是以星球或者時間、宇宙作為形態(tài)開始的,再以一個宇宙或者是星球的形態(tài)作為結束,首尾呼應。觀眾從一開始進入展廳,到最后整場展覽結束看到最后一件作品,就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我們自己星球中的事情。討論時間,另一個是討論回憶,當然時間和回憶需要和具體的空間結合,和我們生活的世界結合在一起?;貞浭菑漠斚聲r刻,主動返回到過去的一種狀態(tài),它跟記憶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它有主動性,記憶更多地像一種知識,一種書本當中的歷史和記錄,它可能和當下是沒有關系的。但是回憶是一個個體,它是在頭腦、心靈中一種主動返回到過去的行為,當它主動反思的時候,就是在思考自己從何而來,將要往哪走,當下這個時刻就是在不斷分解、連接過去和未來的一個時刻。我并不是說這個展覽的藝術家都是這樣的。我現在沒有辦法具體形容它,它可能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實踐的特征,這種回憶可能是來自于我們對時代未來發(fā)展缺乏判斷的一種反應。
展出作品共同呈現出一種“何所來,何所去”的自省精神。請談談這種精神在本次展覽中的體現。
這場展覽包含了兩個特征,一個是
您的工作主要聚焦于“后奧運時代”中國當代藝術情態(tài)與演變,以及中國當代藝術系統(tǒng)形象的構建。對于當下正在成長的青年藝術家您有什么想對他們說的?
5.左起:仇曉飛,《洞》,亞麻布油畫,150 × 150 cm,2021馬秋莎,《沃德蘭-厄洛斯 No.4》,水泥板,尼龍襪,木板,樹脂,鐵,210 × 110 cm,2021馬秋莎,《沃德蘭-蜜 No. 2》,水泥板、尼龍襪、木板、樹脂、鐵,110 × 210 cm,2021
6.左起:蔣鵬奕,《礫石諒解了大海第14 號》(局部),攝影120×264cm,2020何翔宇,《Darryl》 (局部),不銹鋼,165×50×100cm ,2021
最近這幾年,我除了策展之外,也擔任了華宇青年獎的評委和理事會成員。我也一直以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去面對和關注新藝術家的實踐,現在的年輕藝術家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許多藝術家可能都有留學背景,他們的全球化經驗要比上幾代人(這個代級不是按照10歲來的,要比10歲更短)更充分一些。但是有一個問題,藝術離不開一個具體的時空,作為實踐者,不能泛泛地去討論藝術,藝術總是有一個激發(fā)點的。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如何找到那個激發(fā)點,變成它自身內在的一種回應,現在我看到年輕的藝術家,他們在國外學到了更加成熟的一套方法、話語技術、美學系統(tǒng),他們的人生閱歷、生命經驗可能更多,但是他們對于生命或者人生的理解,可能需要在未來有更多的積累,讓這套語言、美學體系內在化,這是很重要的。這種內在化的過程好像還不夠,表象的東西比較多。
我做了這么多年策展人,也從年輕的時期過來,我發(fā)現這好像是不可避免的一個過程,需要有一種自省精神,首先要建立一種辯證的眼光,不斷反思自己的作品,也要更加寬容地面對這個世界。對于一個藝術家的成長來說,有很多很多需要考慮的問題,中國當代藝術自身的系統(tǒng)更包容,更有開放性,能讓更多的年輕藝術家在這個系統(tǒng)當中展現自己,這是很重要的。這是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希望自己能做的事情,我參與華宇青年藝術獎的相關工作的初衷也來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