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如偉, 王毅
摘要:在翻譯活動中,語言認同的主體間性作用錯綜復雜,與之相關的社會組織和文化結構等權力關系也非常繁復,語言認同的建構也更具復雜性。嚴復精通中西文化,他的語言認同具有雙重認知,其翻譯實踐中的語言認同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在翻譯中文筆務求淵雅,對文言書寫、古言古體有更高的認同度,體現(xiàn)了其對籍屬文化的認同;二是對文言書寫的選擇意在契合心目中預設的譯書讀者群體,讀者也能在閱讀中重塑或建構自身認同;三是信奉“文以載道”的思想,借譯文宣傳西學,啟蒙國人,發(fā)揮了語言對認同的建構作用。
關鍵詞:嚴復;語言認同;翻譯;文言書寫;文以載道
收稿日期:2021-02-1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晚清中國譯者的文化認同研究(1840—1911)”(21YJC740009);山西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下的山西非物質文化翻譯研究”(2020YJ044)
作者簡介:丁如偉,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翻譯史研究,E-mail:drw1989@126.com;王毅,山西農業(yè)大學基礎部。
一、引言
在學術界的研究中,“認同”并非一個新興的概念。廖炳惠編寫的《關鍵詞200:文學與批評研究的通用詞匯編》中有對“identity 認同”〔1〕條目的簡要溯源:從古希臘柏拉圖開始,“同一”(identity)與“差異”(difference)就開始成為哲學家們探討的對立范疇,自20世紀中期以來,人們在關注多元文化身份的同時,“認同”與“身份”的問題也備受關注,認同研究在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各個學科都有涉及,其對象也具有不同的層面和維度,如語言的、民族的、文化的、性別的等等,多學科多維度的相關研究賦予了“認同”豐富的內涵,也使圍繞“認同”而展開的研究更具吸引力。以往的研究常常把語言認同視為族群和文化的身份標識,強調種族、階層和性別等社會結構對語言認同的塑造作用,將語言認同簡單化為一種社會識別的結果〔2〕。這種僅將語言認同作為族群和文化身份標識的認識觀具有單向性,忽視了語言的反作用力。其實,語言認同是在歷史、文化、權力等因素作用下由個人和群體在語言實踐中持續(xù)不斷建構而成。語言既表達了認同,也在建構著認同〔2〕。只要個體從事語言實踐活動,社會組織和語言結構對個體身份的塑造就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而這種塑造效果取決于個體是否積極地參與到語言實踐中來,進而促發(fā)語言認同的建構機制。語言認同通常包含認同主體和語言主體兩個方面,一個人所呈現(xiàn)的語言身份是在對語言認同的過程中兩個主體相互作用產(chǎn)生的結果。相比較而言,在翻譯層面作者、譯者和讀者都是不可忽視的認同主體,而譯者具有雙重語言認同的體認——對籍屬語言的認同和對翻譯源語的認同,這使得翻譯實踐中語言認同的主體間性作用更為復雜,與之相應的社會組織和文化結構等權力關系也很繁雜,這些都使語言認同的建構更具復雜性。
晚清時期是我國翻譯史上的一個高潮期,這一時期嚴復和林紓的翻譯實踐成果最引人矚目,他們二人的成就得到了其同時代人士的認可,如孫寶瑄在其1902年的日記中寫道:“今人長于譯學者有二人:一嚴又陵,一林琴南”〔3〕。其中,嚴復的“八大名譯”在近代史上的政治、思想、文化等領域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除了同時代孫寶瑄對嚴復積極肯定之外,晚清的康有為、梁啟超對他西學中學的精通程度也給予了最高的評價,民國的胡適也稱其為“介紹近世思想的第一人”。嚴復徜徉在中西文化之間,在其翻譯實踐中,無論是在務求翻譯文筆淵雅方面,還是在文言書寫的選擇上,抑或是貫穿于文本之中的“文以載道”思想,都極好地詮釋了語言認同建構的復雜性。本文擬探討和分析嚴復譯作中的淵雅文筆、文言書寫以及譯書傳“道”三方面的內容,以探求嚴復的語言認同對翻譯文本的影響以及翻譯文本的語言對讀者認同的建構作用。
二、語言求雅
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3卷第1期丁如偉嚴復翻譯實踐中語言認同之審視晚清時期,翻譯語言的文體選擇有四種:駢文、八股文、桐城派古文和白話文〔4〕。那時的士人多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重視文辭講究文筆,文辭雅馴的譯文容易吸引當時的知識分子閱讀,進而促進他們探求西學新知。嚴復以古文譯書,譯文文辭考究、文筆雅致,其文言書寫受到晚清民國的桐城派大師吳汝綸的高度稱贊:“其書乃骎骎與晚周諸子相上下”〔5〕。民國時期蔡元培認為嚴復的譯文雖給今人以陳舊過時之感,但是就嚴復時代而言,當時的學者們對這些文言譯文還是頗為認可的,而且蔡元培對嚴復的譯書在選材、翻譯方法等方面也進行了贊賞〔4〕。無論是譯書文本的選材、語言文體的選擇還是翻譯方法策略的選取,都遵循著譯者文化認同的理性邏輯,而譯者的文化認同又受到權力關系的制約。按照福柯的權力關系的概念,社會中所有相互作用關系均隸屬于權力關系的范疇。社會主體文化和主流價值等因素促成了嚴復的語言選擇,在翻譯實踐中也體現(xiàn)出了文化結構、歷史背景等多重因素對他的影響。各種復雜因素交織在一起對譯者的語言認同起到了建構作用。
嚴復與晚清桐城派有著密切復雜的關系,至于是否可以將他劃歸于桐城派這里不做贅言相關研究可參見潘務正《嚴復與桐城派——以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不收嚴復為中心的考察》一文,見《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第1-4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翻譯語言效仿了桐城古文。他與桐城派吳汝綸的交往甚密,二人常有書信往來。《嚴復集》收編的嚴吳之間的書信共有11封(其中吳汝綸的信札8封,嚴復的信札3封),這些書信除吳汝綸的第7封信內容與翻譯無關外,其他10封書信都有對嚴復西書翻譯工作的討論或內容,這足以證明吳汝綸對嚴復的翻譯有或多或少的影響。吳汝綸在給嚴復的一封回信中表達了用文言翻譯西書的意見:“鄙意與其傷潔,毋寧失真……然則欲譯其書,即用曾太傅所稱敘記、典至二門,似為得體……歐洲記述名人,失之過詳,此宜以遷、固史法裁之。文無剪裁,專以求盡為務,此非行遠所宜?!薄?〕吳汝綸認為翻譯應求雅潔,應當以司馬遷、班固的史書寫作手法為參照標準進行翻譯,以便為譯文行之久遠做些思慮。吳汝綸在《天演論》序言中也同樣表達了關于翻譯文體的看法:“凡吾圣賢之教,上著,道勝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猶足以久;獨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薄?〕這一句道出了“文”與“道”的關系,文統(tǒng)之傳承是桐城派文論的精神支撐,而文統(tǒng)延續(xù)又與道統(tǒng)相表里〔7〕,正是“文以載道”思想的反映。從嚴復的翻譯實踐來看,吳汝綸這些有關翻譯的思想對他有著一定的影響,他在《天演論·譯例言》中寫道:“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8〕。由此可見他極為認同吳汝綸的觀點。
另外,嚴復在與梁啟超的通信中闡述了他的語言美學觀:“中國文之美者,莫若司馬遷韓愈。而遷之言曰:‘其志潔者其稱物芳?!栽唬骸臒o難易惟其是。’仆之于文,非務淵雅也。務其是耳?!薄?〕這段文字印證了嚴復對吳汝綸“雅潔論”的認同,他贊賞司馬遷、韓愈的語體風格,并以二人文章為書寫典范。吳汝綸建議嚴復“此宜以遷、固史法”來削減歐洲名人傳記,可見嚴復與吳汝綸都對司馬遷的書寫風格極為認同和推崇,二人論見彰顯出典型的桐城派“雅潔”文體論說的特征。“雅潔論”自桐城派開創(chuàng)之初就已現(xiàn)雛形,桐城派初祖方苞認為《史記》的書寫最為完備的言說示范了“雅潔”義法,并示人以法度,“雅潔論”對桐城派文體語言風格的形成影響深遠〔10〕。吳汝綸作為桐城派的主要代表,他的語言觀點深深地影響了嚴復,后者又將桐城派理論付諸翻譯實踐中,從中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胡適直稱嚴復是桐城派的嫡系了〔11〕。不過從嚴復對籍屬文化的認同方面來說,與其說他的翻譯實踐源自對桐城派語言觀的認同,還不如說是在古今新舊文化的較量之中、在文言白話相爭的語境之下他對于文言書寫、古言古體有更高的認同度。
三、文言書寫
嚴復認同文言,但又不是絕對地肯定它,他對中國文言文體的含混性和模糊性有著清醒的認識。嚴復在《政治講義》中對文言的弊端批判道:“所恨中國文字,經(jīng)詞章家遣用敗壞,多含混閃爍之詞,此乃學問發(fā)達之大阻力?!薄?2〕他認為國人學習西方科學知識最大阻力是中國文字,他批評中國文言邏輯不清晰,要精準地言說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有很大困難:“其一求名義了晰,截然不紊難;二是思理層析,準確表達難”〔12〕。這體現(xiàn)了他對自身語言文化身份的焦慮,但面對文言的這種缺陷嚴復又顯得束手無策,他表示這樣的語言只能將就對付使用,除了修正改良、謹慎使用之外別無他法。嚴復在翻譯實踐中極為重視遣詞造句的準確性、明晰性以及行文寫作的層次性、邏輯性,這得益于他對西方的邏輯學的研究。他翻譯的《穆勒名學》對其思想有深遠的影響,就如史華茲所言:“嚴復的譯著《穆勒名學》(Logic)是嚴復綜合思想體系的基本原理”〔13〕。1900年到1902年間,嚴復翻譯完成了《穆勒名學》上半部,并于1905年首版發(fā)行。1905年嚴復接受上海青年會邀請講演西方政治學,演講稿題目是《政治講義》,這次演講中他所表達的一些觀點顯然受到了西方邏輯學的影響。嚴復習慣于從邏輯學的角度去審視古文的語言組織、文章脈絡,以“異域之眼”對文章邏輯進行考辨。嚴復在點評《古文辭類纂》時說將蘇軾的《始皇論》收錄在內并不妥當,他在文中批注道:“此篇實不必選,目下第以二圈尤非”〔14〕。他給出不該選擇這篇文章的原因是其不符合邏輯,“此篇立論最不合名學而有糾纏之處”〔12〕。可見嚴復對文章是否應當入選的判斷依據(jù)是邏輯學。我們可以從文化認同的視角來解釋他的這種做法:嚴復具有雙重文化體認,他自身的文化體認有時處于與籍屬文化相異的一個位置點,他站在文化“他者”邏輯學的位置點上對籍屬文化不符邏輯的地方是不予以認同的。而且嚴復對“自我”文化的認識和定位也絕非單單緣于對中西文化差異的認同,他對語言邏輯表達精準性的要求是與他本人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分不開的。對他治學影響最大的應是他自幼所浸淫的籍屬文化,他的私塾先生黃少巖對其治學的影響非常大。在黃先生“漢宋并重”〔15〕思想的教導下,嚴復年少時便秉承了宋元明儒的學術作風,又頗受重考據(jù)實學、治學嚴謹?shù)那宕皾h學”的熏陶,追求對系統(tǒng)知識的掌握。史華茲也認為:嚴復所表現(xiàn)的治學態(tài)度可能來自他早年受到的“漢學”家治學方法的訓練〔13〕。對于嚴復這種受到中西文化雙重影響的情況,可以借用霍爾的文化認同理論來解釋。該理論認為有兩個同時發(fā)生的軸心或向量“建構”人們的身份認同:一個是相似性和連續(xù)性的向量,另一個是差異和斷裂的向量,其實質是闡釋文化認同的同一性和差異性問題〔16〕??梢妵缽蛯φZ言的認同是中西文化的“同一”和“差異”互動的結果。
嚴復深知用文言翻譯西書,無論在文體表達方面還是在邏輯結構等方面都存在很大的困難,他之所以選擇用文言翻譯,一是因為他認同“雅潔說”,在翻譯中要達到“雅潔”的行文要求;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心中有預設的譯書讀者群體,這類讀者誦讀古書、吟誦文言,對文言語體更為認同。嚴復的這種想法可在他給梁啟超的回信中得到印證:“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薄?〕他在回信中還說明翻譯的目的“非以餉學僮而望其受益也”〔9〕,他深知“聲之眇者不可同于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辭之衍者不可回于庸夫之聽”〔9〕這一眾口難調的道理,他期望的目標讀者并非市井鄉(xiāng)僻的大眾之人,也不奢望普通民眾會對他的書感興趣,他意在呼吁讀古書、熟古言的知識分子通過閱讀他翻譯的西書能夠對社會有所警醒,因此他投其所好地選用了這類人群更易接受的語言。吳汝綸與嚴復的通信中也有關于譯本的預設讀者的探討,吳汝綸認為:“若名之為文,而俚俗鄙淺,薦紳所不道,此則昔之知言者無不懸為戒律”〔6〕。他們的這種觀點有其合理性,舞文弄墨的士紳們往往對俗言鄙語不屑一顧,再加上嚴復的翻譯文本極其富有學術性和思想性,也只有當時的知識分子才可能有閱讀的興趣,引介西學、傳播新知及開闊思想也只能最先從精英階層進行思想啟蒙,進而再自上而下影響到普通民眾。當時的歷史背景、文化取向以及權力結構等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嚴復對文言有更高的認同度,因而去追求貴族化的文言書寫。胡適也對嚴復選擇古文譯書予以理解,他認為在當時的社會,正是由于嚴復的文言書寫才使得他的譯書身價得以提高〔11〕??梢哉f嚴復的文言書寫是使譯本在士人階層流行開來的一塊敲門磚,而且歷史表明他的這種做法是行之有效的。嚴復的翻譯文本備受士紳群體以及智識分子的青睞,他的翻譯作品在晚清風行二十年之久,很多人都從嚴譯引介的西方思想中開拓了國際視野。由此可見,嚴復深諳國人不同階層人士對籍屬文化的認同之道,認識到傳統(tǒng)對一個人的語言認同的影響和塑造的力量。傳統(tǒng)可以連接“語言和思想,過去的知識和當前的認識,社會群體中個體間的差異”〔17〕,在將中西文化置于同一個時空當中時,讀者對籍屬語言的習慣性認同使得異域“他者”的差異性更為凸顯,而異于“自我”的“他者”文化容易激起讀者心中的排他性情感,嚴復為了避免這種情感的產(chǎn)生,依照預設讀者的喜好,兼顧讀者的身份,將異域的“他者”改裝換面,變成他們可以接受的身份,促進了思想的傳播,使得讀者在無意識之中重塑或建構了自身認同。
四、譯書傳“道 ”
嚴復所譯文本并非辭藻華麗、空洞無物的古文,它們都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內涵。胡適對其文本形式和內容就有較高的評價:“以文章論,自然是古文的好作品;以內容論,又遠勝那無數(shù)‘言之無物’的古文”。〔11〕嚴復能取得這些譯書成就不僅僅是源于他扎實的古文功底和淵博的西學知識,更在于他具有“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的譯匠精神。中國清朝時期一直處于閉關鎖國的狀態(tài),中西學術思想更是少有交流,在學習西方最新文化思想時,中國語言中很少有對等的詞句來表達,嚴復在文章中就有所論及:“新理踵出,名目紛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牽合,終嫌參差,譯者遇此,獨有自具衡量,即義定名”〔8〕。當時各種新的理論紛至沓來,名目各異種類繁多,在中文中很少能找到對應詞,即使勉強可以對上,還是多少有差別,讓人感覺勉強,也只能靠譯者自己斟酌揣摩了,所以嚴復在翻譯西學時在語言文字選擇方面非常用心。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就說道:“蓋翻艱大名義,常須沿流討源,取西字最古太初之義而思之,又當廣搜一切引申之意,而后回觀中文,考其相類,則往往有得,且一合而不易離?!薄?8〕從對英文字詞的追古溯源、廣羅涵義,再到從中文中摘尋相似表達,無不顯示出嚴復務實求真的翻譯態(tài)度。在給張元濟的信中他也提到:“每逢義理精深、文句奧衍,輒徘徊躑躅,有急與之搏力不敢暇之概。”〔19〕可見嚴復在選詞酌句上的嚴肅認真,在用漢語傳達西學內容上的一絲不茍,避免了梁啟超在《論譯書》中所說的“徇華文而失西義”以及“徇西文而梗華讀”〔20〕二弊的出現(xiàn),以求做到翻譯文本的詞切意合,努力使文本達到盡善盡美的效果。嚴復這種認真翻譯的態(tài)度是因為認同“文以載道”的主張,熟知語言是思想的外在形式,并服務于思想的傳達,他說:“竊以謂文辭者,載理想之羽翼,而達情感之音聲也”〔9〕。他的翻譯思想實則是與人生抱負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是想借翻譯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
嚴復的翻譯活動始于《天演論》,其長子嚴璩在《嚴先生年譜》〔6〕中交代了該書的翻譯背景,明確說明了嚴復正是在甲午戰(zhàn)爭戰(zhàn)敗、《馬關條約》簽訂的刺激之下開始致力于翻譯著述的。其時泱泱中華敗給東瀛小國,使得國人自信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削弱,這一時期的人們在對待中國文化上也表現(xiàn)出了復雜的感情。籍屬文化與異域文化交流碰撞,人們文化身份的純粹性受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對于精通中西文化的嚴復而言,他認為“西人所孜孜勤求”的大事是“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經(jīng)國利民”〔21〕,而國內的當務之急是“鼓民力”、“開民智”及“新民德”,于是寄希望于西學思想以達成所愿。他在寫給張元濟的信中提到,面對“民智不開”,朝廷之中“守舊”與“維新”兩種模式都無法達成的現(xiàn)實狀況,為了之后能夠讓士人群體以及普通民眾更多地了解、辨明中西實情,以求扭轉乾坤、力挽狂瀾,他選擇“屏棄萬緣,惟以譯書自課”〔22〕。他很樂觀地認為西學具有啟迪民智的功用,將愈愚救亡的抱負同西方思想密切地關聯(lián)了起來,借此期待中華民族的復蘇,并在《原強》中提出了國家富強復興的戰(zhàn)略步驟和構想。嚴復認為要首先在民力、民智、民德這些方面下功夫,寄希望于西方的達爾文、斯賓塞的思想,以求物類繁衍、保種救國,而尋求富強則是其后要做的事情。嚴復認識到尋求富強并不能一蹴而就,它需要一定的踐行步驟,“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23〕。因此,在嚴復思想體系中,強國之路要從保種圖存開始,然后呼吁實行能夠使人們自治、自由、自利的利民之政,最終達到富強的目的,他的這種富強要有漸序漸進步驟的思想從他八大譯作的主題選擇的先后順序中可以得到佐證。嚴復竭其所能地對譯本精心編排、精雕細琢,只為西方思想能夠在國人中有更高的認同度。他以譯文載西學之道,宣傳西學,啟蒙國人,很好地闡釋了語言對認同的建構作用。
五、結語
嚴復在翻譯中務求語言淵雅,“與其傷潔,毋寧失真”〔6〕體現(xiàn)了當時歷史、文化和社會等各種因素對其語言認同的影響,而且嚴復深受中西兩種不同文化的熏陶,在西方的生活經(jīng)歷和獲取的西學知識又對其語言認同有所塑造,他以“異域之眼”對本土語言進行反思,對文言文體邏輯不清晰的弊端予以批判。盡管如此,嚴復不放棄以文言書寫來吸引國人對西學的關注,以精益求精的譯匠精神追求中西文本盡善盡美的對應效果,他的這種努力也促使譯本在晚清士人群體有了較好認同度,在有形無形之中通過語言建構了國人的認同感。嚴復譯書,正如他在《天演論》〔25〕結尾引用詩人丁尼孫的詩那樣踐行著“載理想之羽翼、達情感之音聲”的文以載道思想,通過譯書實現(xiàn)了其“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以及“愈愚”的政治理想。
參考文獻:
〔1〕廖炳惠.關鍵詞200:文學與批評研究的通用詞匯編〔G〕.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129.
〔2〕方小兵.當前語言認同研究的四大轉變〔J〕.語言戰(zhàn)略研究,2018,3(3):22-32.
〔3〕孫寶瑄.忘山廬日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576.
〔4〕黃克武.自由的所以然:嚴復對約翰彌爾自由思想的認識與批判〔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71,76.
〔5〕吳汝綸.吳汝綸序〔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一).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73-74.
〔6〕王栻.嚴復集(第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1548,1564,1564-1565.
〔7〕李明軍.“文”“道”之間——桐城派古文理論的話語表述及其時代文化內涵〔J〕.臨沂大學學報,2018,40(6):43-59.
〔8〕嚴復.天演論·譯例言〔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一).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262,263.
〔9〕嚴復.與梁啟超(二)〔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八).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120,121.
〔10〕關愛和.古典主義的終結〔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220.
〔11〕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C〕∥歐陽哲,主編.胡適文集3.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12,213,217.
〔12〕嚴復.政治講義〔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六).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7,11,345,346.
〔13〕本杰明·史華茲.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M〕.葉鳳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9:24,177.
〔14〕嚴復.評點《古文辭類纂》〔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九).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345.
〔15〕王蘧常.嚴幾道年譜〔C〕∥牛仰山,孫鴻霓,主編.嚴復研究資料.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0:22.
〔16〕鄒威華.后殖民語境中的文化表征——斯圖亞特·霍爾的族裔散居文化認同理論透視〔J〕.當代外國文學,2007,(3):40-46.
〔17〕周曉梅.文學外譯中譯者的文化認同問題〔J〕.小說評論,2016,(1):67-72.
〔18〕嚴復.與梁啟超(三)〔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八).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123.
〔19〕嚴復.與張元濟(八)〔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八).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140.
〔20〕梁啟超.論譯書〔C〕∥羅新璋,陳應年.翻譯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96.
〔21〕嚴復.原強(修訂稿)〔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七).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23.
〔22〕嚴復.與張元濟(一)〔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八).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129-130.
〔23〕嚴復.天演論(慎始基齋本)〔C〕∥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卷一).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154.
On Yan Fus Linguistic Identity in His Translation
DING Ruwei, WANG Yi
Abstract: The intersubjective role of linguistic identity is complicated in translation activities. The relative power relations, such as social organization, cultural structure, etc., are intertwined with each other, making the construction of linguistic identity more complex. Yan Fu was proficient i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and had the experience of dual linguistic identification. The linguistic identity in his translation practice can be demonstrated from three aspects: First, the pursuit of elegance in translated text shows that Yan Fu had a higher degree of recognition for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 and ancient Chinese, which reflects Yan Fus identification of his native culture; Secondly, Yan Fus choice of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 aimed to fit the preset target readers in his mind, and the readers also unconsciously reshapeded their own identity through reading; Thirdly, Yan Fu believed in the thought of “writings are for conveying Tao”, publicized Western learning through translation, and enlightened Mongolian people. Language plays the role of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translation.
Key words: Yan Fu; linguistic identity; translation; classical Chinese writing; writings conveying Tao
(責任編輯: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