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近重讀《豐子愷隨筆精編》,其中“畫鬼”一文,顯然是有感而作的,讀后心情十分沉重。
根據(jù)《后漢書·張衡傳》所云:“圖工惡圖犬馬,好作鬼魅,誠以事實難作,而虛偽無窮也。”豐子愷嚴正地提出反駁,他認為狗和馬,畫時可憑實物而加以臨摹,鬼魅無形,畫時無實物可憑,全靠自己在腦中模擬,難度極大。他進一步指出,小的時候,他覺得青面獠牙的兇鬼臉最為可怕,長大后,反而覺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臉比青面獠牙的兇鬼更加可怕。因為兇鬼臉是率直的,易防,笑鬼臉是陰險的,令人莫可猜測。他在小的時候,看周遭的人,覺得“兇鬼相”居多,“笑鬼相”較少。長大后情況卻相反了,“兇鬼相”較少,而“笑鬼相”居多。他因此深沉地說道:“我覺得現(xiàn)在所見的世間比兒時所見的世間更加可怕。因此我這畫工也與古時的畫工相反,是好作犬馬而惡圖鬼魅的?!?/p>
曾經(jīng)被“笑臉鬼”以無形刀子捅過的人,相信對豐子愷這番話,都有極端深刻的領會吧?
無獨有偶,過了不久,翻讀《蕭紅文集》,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也提及了鬼魅一事。蕭紅憶述:當時魯迅剛從日本讀書回來,在師范學堂里教書,晚上沒事,便穿越一個墳場到朋友家去聊天。有一回,聊至子夜回去,行經(jīng)墳場,遠遠看見一個白影。由于魯迅在日本學的是醫(yī)科,連尸體也解剖過二十幾具,不但不怕死人,連鬼也不怕。所以,沒把那白影放在心上。可是,走不了幾步,那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時大時小、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魯迅決定給這變幻無形的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他靜靜地走到那白影的旁邊時,那白影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在一個墳堆旁。魯迅就用他穿了硬皮鞋的腳死命地踢了出去,白影噢的一聲叫了出來,魯迅定睛看去,原來是個人哪!是個盜墓的人在墳場半夜工作哪!魯迅笑道:“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蕭紅為這逸事下了個注腳:“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p>
讀畢,掩卷微笑。也許,以后,碰上豐子愷筆下的“笑臉鬼”,便應該學學魯迅先生,以凌厲的腳力給它狠狠一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