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婷竹
蘭花大概和我命里相克,從養(yǎng)花開始,蘭似乎就沒有間斷過,花市買、朋友送。對于這花中君子我一直分不清它們的品種,國人愛蘭,自是品階眾多、品種無數(shù),說草樹之香里屬它為最,為王者香。不過再名貴也還是草,像竹子一樣,就算長得比樹還高也還是草本。我固執(zhí)地以為草的生命總會自己找到蓬勃之路,而實際上它脆弱驕傲得如富家小兒女般地難侍奉,眼見得葉短色悴,不想和我共生,竟自顧自地萎了。萎了的蘭還真是草,在紫砂的盆里沒有一點花的樣子,倒是顯了盆的精致耐看,總以為只有蘭才配得起一個好花盆,而且要明式素面的紫砂才好。蘭花盆我偏愛簽筒式的清水或朱泥的樣式,不只是看得到的老泥料,還有紫砂師的好手藝,已經(jīng)不記得每一個盆換養(yǎng)過幾次花了,只是我養(yǎng)蘭的心不死,又重來,但結局從未變過。如今也還有三盆,不打算發(fā)芽開花地活著。
前不久在花市觀蘭,我說,這花開得一點也不香,賣花人說,有的人聞不到。他拿給和我同去的人聞,真香啊,她說。我不信,找了一個不認識的買花人聞,那人說,這花真香。我還是不信,貼到花上又聞,真是無味呀。
總是要好好地生長,倚墻的野榆自顧茁壯。它到底不是名貴的樹,種子落在了礙不到人的荒處,長到這般大,也要十年八載吧。修房子的時候我不忍伐了去,就改小了門廊,它便倚著門廊之側的小窗,舒展著枝葉,仿佛給門庭撐著一把傘。每次從外面回來,見它立在那里,就心生溫暖。春來時它把圓薄的翅裹在枝條上串成一條條的翠玉流蘇,在風里酣舞,舞著舞著,那綠就成了微黃,再看時,早已飛落如雨,鋪滿階庭。轉(zhuǎn)瞬便是蔥郁蔚然,綠冠如云似的撐起一片清涼。夏蟬的第一聲鳴唱便隱在這幽綠里,然后是一整個朱夏密密麻麻的此起彼伏。
在暮色秋陽里的榆樹金碧輝煌、儀態(tài)萬方地站在我的門前,恍惚千年前劉禹錫也站在那里,正抬望眼,一臉光芒地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边@是中國人對晚境的期望。而那個畫《吶喊》的挪威人蒙克在他五六十歲的年紀也畫過榆樹。那是一大片的榆樹林,春、夏、秋的榆樹林風景大概有十幾幅之多,我驚訝于他技法的簡單,簡單到像是一個得了癔癥的人在無助與絕望里奮力地涂抹,然后那畫里的老干新枝也如他一樣因為焦慮不安而顫抖,仿佛尖叫的長音刺向天空,顏色在燃燒,藍綠橙紅,似乎是對一切悲苦的蔑視。藝術是病,也是酒,我聽見他醉里含混地說:“作畫對我來說是一種癔癥,一種酩酊,癔癥使我不至于意志消沉,酩酊,正是我渴望的。”
酩酊,正是我渴望的。山頂?shù)亩拍粮艨账瓦^來一句話:“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嘆落暉。”
人到中年,仿佛每個細胞都昏昏欲睡,集體沉淪到虛空里,不肯自救。這世界在內(nèi)卷,我也是,大夜里聽了半宿的《拉斯普京》,荒謬的故事配熱血的音樂,我嘗試著畫那幅凡·高學習米勒時的素描習作——播種者。
凡·高的少年播種者嘴角用力地向下,步伐堅定得像是天地間的舞者,手中向上揚起的種子如飛鳥般騰起。少年身在輝光里,那似乎不是這世界里晨暮的光,倒更像極晝極夜的光,他的眼藏在帽遮的陰影里,有著茫然的執(zhí)著和謎一樣的歡脫與勇敢。在夢一樣的荒原上,他步伐輕快地走向篤定的前方。那絕不似廉價的詩意,那是奇異的、不安于現(xiàn)實的理想。
米勒的播種者不這樣。米勒的播種者將種子撒在厚實的大地上,鳥在晨光里飛翔,逆著晨光的播種者左手握緊裝滿種子的布袋,仿佛握著自己未知的命運,微張的嘴,和著大地與季節(jié)的呼吸,和著陽光的暖、泥土的香,大步向前,那是勞動者的行歌。
午夜,在《拉斯普京》激情戲謔的背景樂里畫這播種者真是荒謬。凡·高的線條熱情果敢,他將米勒質(zhì)樸的筆觸舞動成對這世界的熱望,而音樂里的拉斯普京一直在講述一個西伯利亞農(nóng)民如何變成妖僧神棍的荒謬而詭異的一生。那個遭世人唾棄的農(nóng)民拉斯普京,因他而譜寫成的詞曲是如此激情澎湃、活力四射!節(jié)奏感真是好極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聽著這曲子,快樂地跳著舞,雖然不知道其中講述了什么,就像年少時對凡·高和米勒的不知一樣。少年時,每一個細胞都只一意向前,只是后來為理想吃了苦才發(fā)現(xiàn)那理想已經(jīng)剩下很少很少,而那很少的一點又是那么渺茫,可又因為在這其中吃過苦,才讓保留的這一點看起來反而比從前的更好。
胡適說:怎么收獲,怎么栽。像這播種者,像米勒,像凡·高,或者這首《拉斯普京》的曲子,他們用生命成就的經(jīng)典,大概就是時間放在我們想去的山頂?shù)钠鞄?,那些想去的人有時會以為很近,有時又以為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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