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軍

《古今笑史》中有一個笑話，僅有10個字：“張旭大醉，以頭濡墨而書?！币馑际钦f，張旭喝得大醉之后，竟以頭發(fā)蘸墨書寫。

馮夢龍講笑話，常配以有感而發(fā)的點評或質(zhì)疑，每每予人以畫龍點睛、一語中的的啟迪?？蛇@個故事，老先生卻什么也不說，是對書法少研究不敢置評，還是不愿由是引起書法紛爭？不得而知。顯然，他將評點的伏筆留給了讀者。

張旭是唐代著名書法家，曾任金吾長史，故又稱張長史。他擅長狂草，其草書與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舞并稱盛唐“三絕”。傳說張旭在大醉后呼喊狂走，然后落筆，故人稱“張顛”。《新唐書·藝文傳》中說：“旭，蘇州吳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fù)得也，世呼‘張顛’?！?/p>

“顛”者，瘋也。這等用頭發(fā)蘸上墨汁寫字，不說在古代會被視為奇葩，就是落到現(xiàn)代人眼里，也會被看做耍酒瘋搞笑。怪誕的是那個“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fù)得也”，當張旭清醒之后，再看自己寫的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想再寫怎么也寫不出來，就像古代許州那位老僧，睡熟之后喉嚨發(fā)聲如同絲竹樂演奏，醒來后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如同天賜神功，不亦怪哉！

“盡信書，不如無書。”《新唐書》中的這個記載，其可信度有多少？馮夢龍沒有說，但腦瓜中肯定打了問號。

與張旭同時代的詩人李頎在《贈張旭》中曾對張旭有此描述：“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鰲，右手執(zhí)丹經(jīng)。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詩圣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寫道：“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币肋@兩位同時代的大詩人留此存照，可以推論：張旭喜歡醉酒后寫書法無疑。但這里也透出一個事實：二位詩人大咖均沒有說張旭醉酒后有“以頭濡墨而書”之怪癖。倘若真有此事，詩人應(yīng)是不會吝嗇筆墨的。《新唐書》的編著者系宋代的宋祁、歐陽修、范鎮(zhèn)和呂夏卿等，時過境遷，卻給出此等離奇的傳說，自然難避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之嫌。

尤需指出的是，張旭當時被稱為“草圣”，醉酒后書寫可以有，“脫帽露頂王公前”可以有，但用頭發(fā)蘸墨汁往墻壁、紙張或絹素上狂草，不僅有辱“圣”的斯文，就事論事亦不可信。這一高難動作，且不說一個大醉之人難以把持，即使不喝酒之人也難以完成創(chuàng)作。如果不信，諸君不妨練一把試試，不吐個一塌糊涂，那才叫怪呢！除非是故意裝醉，為了秀一個“不知醉與醒”。

由張旭“以頭濡墨而書”的傳說，很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今日那些嘩眾取寵、追求轟動效應(yīng)的怪異書法表演。其過程，有的似與野獸搏斗，表情詭異;有的時而閉目做思索狀，時而大聲吼叫;有的用粗針管射墨，如同孩子搞惡作劇般往白粉墻上噴水;還有的脫個光溜溜，全身著墨，在紙上打滾留印……結(jié)果弄出的一堆作品，除了自己能解讀，別人都不認識。

更搞笑的是，這種人又被所謂的小圈子推崇，倘若誰對此等書法予以質(zhì)疑，就會被罵成“土鱉”，斥之為“井蛙”“夏蟲”。而“張顛”“草圣”便成了其彰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招牌。

其實，假如眼睛只盯著張旭的“狂草”，將其大作視若醉酒“神賜”“不可復(fù)得”，乃是對“張顛”的曲解。與張旭同時代的書法家顏真卿說：“張旭雖姿性顛佚，而書法極入規(guī)矩也，故能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彼未S庭堅經(jīng)研究指言：“其書極端正，字字入古法。人聞張顛之名，不知是何種語。故每見猖獗之書，輒歸之長史（張旭）耳。”宋代陳思編寫的書畫專著《書小史》稱：“張旭以善草得名，亦甚能小楷?！泵鞔椖聦埿竦脑u價更鮮明：“其真書（楷書）絕有繩墨（指中規(guī)中矩），草字奇幻百出，不逾規(guī)矩，乃伯英（張芝）之亞，懷素豈能及哉？”由這些方家的評點，足見張旭的狂草，墊底功夫在楷書。他的酒后狂草，就像“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一樣，是內(nèi)凝書卷氣的飄逸揮灑，其書法的基礎(chǔ)和書卷氣是裝不出來的，也是那些只注重表演、只圖表象狂野甚至狂狠，而不講究筆法、入體等最基本元素的書寫者想學(xué)而學(xué)不來、想裝而裝不像的。

“草圣”是狂人，更是天才。張旭能書出瀟灑的狂草，究其原因，除了他豪放不羈、卓爾不群的性格，還有高超的技藝作為底色。沒有深厚的書學(xué)基礎(chǔ)，沒有自然靈動的書卷氣息，沒有真誠的性情，恰是后世效仿者只從表皮上模仿而最終難以學(xué)成其狂草的根本原因。

何謂天才？東漢杰出天文學(xué)家、文學(xué)家張衡說：“人生在勤，不索何獲?！敝麛?shù)學(xué)家華羅庚說：“聰明在于勤奮，天才在于積累?！庇懈杏诖耍斀褚恍┗孟胍曰恼Q怪異出招的人需要清醒：想成名成家固然好，可前提是得下點真功夫、長點真本事。不好好寫字，僅憑三腳貓的功夫，專門模仿張旭書寫時的忘我狀態(tài)，冀望利用信息不對稱來嘩眾取寵，好比無根之水，無論真“顛”還是假“狂”，只能“畫虎不成反類犬”，徒留笑柄。

摘自《齊魯晚報》2022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