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昱 王少蓮 孟麗媛 喬明琦,
(1 山東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學院,濟南,250355;2 濟南市中心醫(yī)院,濟南,250013;3 山東中醫(yī)藥大學情志病證研究科研創(chuàng)新團隊,濟南,250355)
經前期綜合征(Premenstrual Syndrome,PMS)是指育齡期女性在月經前周期性地出現(xiàn)一系列身體癥狀和情緒癥狀的綜合征。經前煩躁障礙癥(Premenstrual Dysphoric Disorder,PMDD)是PMS的嚴重類型[1]。中醫(yī)將PMS和PMDD列入情志病證范疇。四氫孕酮(Allopregnanolone,ALLO)或稱別孕烷醇酮是孕酮的代謝產物,是治療情緒相關疾病的研究新方向[2]。ALLO在PMDD發(fā)病中的具體作用不僅有助于研發(fā)新治療手段,同時以PMDD這一典型情志病證為切入點,基于“肝主疏泄調暢情志”理論研究ALLO對情志病證發(fā)病的影響,可以為中醫(yī)抽象理論提供實質微觀基礎。本研究匯總國內外文獻,綜合證據(jù),從微觀層面提出假設,ALLO介導γ氨基丁酸A型受體(Gamma-Aminobutyric Acid Receptor Type A,GABAAR)敏感性差異是肝疏泄功能失常的微觀機制之一,不僅導致PMDD發(fā)病,對其他情志病證發(fā)病也具有普適性。
PMDD典型癥狀包括情緒不穩(wěn)定、易激惹、情緒低落、焦慮等情緒癥狀以及乳房疼痛、頭痛、水腫等軀體癥狀。PMS發(fā)病率為20%~30%,PMDD發(fā)病率為1.2%~6.4%[1]。
女子以肝為先天,肝藏血,調節(jié)女子經行;肝主疏泄,調暢一身氣機。肝疏泄不及,則肝氣不易升發(fā)條達,氣機難以暢達,肝氣易郁結,主要表現(xiàn)為郁怒不舒或情緒低落,即肝氣郁證;肝疏泄太過,則肝氣升發(fā)太過,易造成肝氣亢逆,氣機翻涌,主要表現(xiàn)為煩躁易怒、易激惹,即肝氣逆證。秦伯未《謙齋醫(yī)學講稿》:“肝氣證是作用太強,疏泄太過,故其性橫逆;肝氣郁結是作用不及,疏泄無能,故其性消沉?!备螝饽?、肝氣郁是PMS、PMDD的主要病機,調查顯示,肝氣逆和肝氣郁兩證分別占PMS總證候的58.9%和27.5%[3],占PMDD總證候的32.1%和28.3%[4]。
ALLO屬于神經活性類固醇(Neuroactive Steroids),可在中樞海馬及外周腎上腺、性腺合成,是以膽固醇為前體,易位蛋白(Translocator Protein,TSPO)18 kDa轉運并逐步代謝生成孕酮(Progesterone),再經5α還原酶(5α-reductase)、3α羥基類固醇脫氫酶(3α-hydroxy Sterioddehy Drogenase,3α-HSD)還原代謝后的產物,可反映孕酮的波動水平[5]。
ALLO具有特殊的情緒調節(jié)效應,對大多數(shù)GABAAR亞型表現(xiàn)出高親和力,可延長氯離子通道開放時間或增加開放頻率,增強抑制性傳遞,降低神經興奮性,進而介導抗焦慮作用[5-6]。動物實驗中觀察到ALLO具有雙向調節(jié)情緒作用,低劑量下增加雌性小鼠的攻擊行為,而高劑量下降低攻擊行為[7]。國外多數(shù)研究認為正常育齡期女性卵泡期ALLO血清水平低于1 nmol/L,黃體中期上升至4 nmol/L[8],黃體晚期在0.9~2 nmol/L范圍波動[9]。絕經后婦女ALLO在1.5~2 nmol/L范圍內的負性情緒評分最高[10],ALLO在黃體期水平范圍內易誘導焦慮等負性情緒,超出這個范圍則出現(xiàn)鎮(zhèn)靜效果,呈現(xiàn)出“雙峰效應”或“倒U模型”變化[11]。在特定情況下特定個體中ALLO反常的致焦慮作用被稱為“矛盾效應”(Paradoxical Effect)[12],在健康女性中并未觀察到由ALLO水平變化引發(fā)的負性情緒反應[13]。
國內早期研究發(fā)現(xiàn),PMS肝氣逆證患者雌二醇及孕酮在黃體期分泌峰闕如[14]。利用PMDD肝氣郁證獼猴模型實驗證明,孕酮和雌二醇水平下降、催乳素含量升高可能是PMDD肝氣郁證發(fā)病機制之一[15]。進一步研究發(fā)現(xiàn)性激素變化速率在黃體晚期存在差異,PMS患者孕酮在月經前3 d急劇下降,健康女性孕酮在月經前8 d逐漸穩(wěn)定下降[16]。但近期研究提出性激素水平并不能作為PMDD患者與健康女性的區(qū)分標準[17]。
跟蹤測定3個月經周期后發(fā)現(xiàn),黃體期PMS患者ALLO、孕酮水平均低于健康女性[18]。黃體晚期基線雌孕激素水平組間比較差異無統(tǒng)計學意義的前提下,靜脈注射ALLO觀察到所有受試者水平上升,但PMDD組上升幅度與峰值明顯低于對照組,提示PMDD患者基線ALLO水平可能低于健康女性[9]。有研究表明在月經周期中ALLO不隨孕酮成比例增加,且孕酮轉化成ALLO的能力在PMDD患者中下降更明顯[19]。通過對比情緒癥狀評分,ALLO水平與情緒癥狀負相關[20]。臨床試驗提示不同基線ALLO水平變化與特定情緒癥狀(情緒低落、失控感、無助感)改善相關,舍曲林干預后,低基線組(<2.24 ng/mL)ALLO水平升高,情緒癥狀改善;高基線組(>2.24 ng/mL)ALLO水平降低,癥狀幾乎沒有改善[21]。
多數(shù)動物實驗結果顯示ALLO水平升高與PMDD癥狀緩解相關。氟西汀干預后伴隨大鼠甩尾潛伏期延長,測定腦組織勻漿發(fā)現(xiàn)ALLO水平明顯上升[22]。給予外源性ALLO干預PMDD肝氣逆證大鼠模型,大鼠焦慮和攻擊樣行為得到改善,同時測得杏仁核及前額葉ALLO水平升高[23-24]。應用低劑量氟西汀可以在不影響5-羥色胺再攝取前提下改變孕酮酶促代謝途徑,促進5α二氫孕酮(5α-dihydroprogesterone,5α-DHP)生成ALLO,相對提高ALLO腦區(qū)含量[25];因此美國婦產學會推薦選擇性5-羥色胺再攝取抑制劑(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s,SSRIs)為治療PMDD一線用藥。
臨床研究認為降低ALLO水平有助于改善PMDD核心情緒癥狀。利用促性腺激素釋放激素激動劑布舍瑞林誘導卵巢抑制的試驗發(fā)現(xiàn),ALLO水平降低的同時,低劑量布舍瑞林可以改善情緒低落癥狀[26]。利用5α還原酶抑制劑度他雄胺阻礙孕酮向ALLO轉化的試驗發(fā)現(xiàn),患者接受高劑量(2.5 mg/d)度他雄胺后黃體期ALLO水平降低,易怒及情緒低落癥狀緩解明顯[27]??梢娫谥苯幼璧KALLO生成的條件下,PMDD情緒癥狀確實可以得到緩解,提示ALLO對機體的作用或機體對ALLO的敏感性,是PMDD重要發(fā)病機制之一[13]。
PMDD肝氣逆證大鼠模型檢測到ALLO水平在外周血清及海馬、杏仁核、額葉腦區(qū)均降低[23-24],PMDD肝氣郁證大鼠模型檢測到ALLO水平在外周血清及海馬腦區(qū)降低[28],提示ALLO水平在肝氣逆、郁兩證中可能不具備分型差異。雖然對誘發(fā)PMDD的特定ALLO水平范圍暫無統(tǒng)一定論,但目前大部分研究認為ALLO基線水平降低是PMDD的病理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ALLO絕對水平并非引發(fā)PMDD的根本原因,司外揣內,應思考ALLO水平波動導致機體出現(xiàn)負性情緒變化的原因。
4.1 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改變 GABAAR應對ALLO水平波動的反應能力稱為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其組成條件包括GABAAR對ALLO的親和力以及受體固有的可塑性。眼動掃視速度(Saccadic Eye Velocity,SEV)是指視網膜圖像傳感到視網膜中央凹的眼球運動速度,可用于評價GABAAR敏感性[29]。觀察SEV并同時進行ALLO靜脈注射,觀測到PMDD患者在黃體期SEV對ALLO反應高于卵泡期,與對照組相反[30],可見PMDD女性在黃體期并沒有出現(xiàn)與卵泡期一致的鎮(zhèn)靜作用,提示黃體期GABAAR介導ALLO敏感性增加。
別異烯醇酮(Isoallopregnanolone,ISO)是ALLO異構體,可抑制ALLO的鎮(zhèn)靜作用,降低SEV[31]。利用ISO在黃體期干預后,觀察到PMDD組主要情緒癥狀(憤怒/易怒、情緒低落、焦慮)改善效果優(yōu)于對照組,DRSP總評分較干預前降低75%,安慰劑組降低47%[11]。該研究認為與PMDD相關的負面情緒是由ALLO通過GABAAR增強氯攝取所引起,提示GABAAR介導ALLO敏感性改變與PMDD核心情緒癥狀的發(fā)生高度相關。
4.2 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改變主要在受體亞基 GABAAR亞基(Subunit)具有可塑性,可動態(tài)表達激素水平的變化,不同的亞基組合對ALLO具有不同的敏感性,亞基組合決定受體功能[32],因此認為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改變主要取決于受體亞基。
在雌性大鼠模型中觀察到由于孕酮水平迅速下降,參與介導焦慮樣行為的腦區(qū)GABA能神經元的突觸外GABAAR表達上調[33]。近期研究發(fā)現(xiàn)參與調控恐懼反應的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Periaqueductal Grey,PAG)與PMDD發(fā)病相關,PAG背外側區(qū)域GABA能神經元分布廣泛,雌性大鼠發(fā)情后期孕酮水平急劇下降,PAG區(qū)GABAAR的α4、β1、δ亞基表達上調,增強PAG區(qū)神經環(huán)路興奮性,誘導焦慮恐慌情緒[22,34]。低濃度ALLO優(yōu)先作用于抑制性中間神經元群,降低其輸出并增加其靶神經元的興奮性[35];高濃度ALLO可能通過作用于親和力較低的GABAAR的γ2亞基而抑制神經網絡興奮性,從而在ALLO濃度和情緒癥狀之間形成倒U形關系[36]。當受體亞基可塑性功能受損,導致抑制型神經元的去抑制、神經回路過度興奮、對應激行為的反應性增加[33],從而對月經周期中ALLO波動無法產生適應性調節(jié),導致情緒變化[15]。
PMDD肝氣逆證大鼠模型研究證實ɑ4亞基在杏仁核表達下降,而在海馬、額葉腦區(qū)表達升高[24];PMDD肝氣郁證大鼠模型研究認為ɑ4亞基在杏仁核、海馬及額葉腦區(qū)均呈現(xiàn)表達升高的趨勢[23,37]。在肝疏泄失常條件下GABAAR亞基的異常表達存在中醫(yī)證型差異,結合上述ALLO水平變化研究發(fā)現(xiàn),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改變的機制符合肝疏泄失常的病機范疇。
4.3 肝疏泄失常人群存在ALLO敏感性差異 PMS、PMDD是典型的肝疏泄失常引發(fā)的情志病證,前期研究發(fā)現(xiàn)外周血清及海馬腦區(qū)內ALLO水平改變與PMDD肝氣郁證的抑郁狀態(tài)具有高度相關性[38],PMDD肝氣逆證的煩躁易激惹狀態(tài)與外周血清ALLO水平降低相關[24],GABAAR的α4亞基異常表達是PMDD肝氣郁證發(fā)病機制之一,因此通過ALLO可觀察到肝疏泄失常[38]。有研究假說認為,肝藏血主疏泄中樞調控關鍵部位主要在邊緣前腦及相關腦區(qū),ALLO易透過血腦屏障到達關鍵腦區(qū),可通過其水平變化觀察肝疏泄失常的內在機制,提出ALLO介導GABAAR亞基異常表達是肝疏泄失常病理變化之一[39]。肝疏泄失常獼猴模型研究表明,肝主疏泄與性激素及其調節(jié)激素有關[40]。有回顧性研究發(fā)現(xiàn)女性以卵巢類固醇激素變化為特征的階段,包括月經初潮期、經前期、孕產期及圍絕經期,特定女性群體存在激素敏感性,在一生中容易反復出現(xiàn)與激素變化相關的負性癥狀[41]。PMDD相關研究認為,由于GABAAR功能發(fā)生變化,導致機體對某一閾值的激素水平變化調節(jié)有所差異,即個體激素敏感性差異,導致黃體期情緒癥狀的產生[32,42-43]。
PMDD患者對ALLO波動具有異常的反應能力,導致GABAAR功能發(fā)生變化,因此認為ALLO介導GABAAR敏感性差異是肝疏泄失常引發(fā)情志病證的微觀機制之一。黃體期低ALLO基線水平是PMDD病理狀態(tài)之一,ALLO介導GABAAR的“矛盾效應”引起負性情緒癥狀[32],因此對GABAAR的調節(jié)主要取決于ALLO的水平變化,而非絕對水平。肝疏泄失常人群存在ALLO敏感性差異,ALLO與抑郁癥、圍絕經期綜合征、產后抑郁癥等其他情志病證相關。目前國內有關ALLO臨床試驗研究較少,未來應繼續(xù)圍繞ALLO介導GABAAR的敏感性差異展開相關研究,以期從微觀機制方面補充肝主疏泄調暢情志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