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靜
(安徽三聯(lián)學院外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000)
過去幾十年,批評家從不同角度對納博科夫的作品進行闡釋,包括從后現(xiàn)代、審美、倫理、跨文化、流亡、原型和傳記批評等方面。事實上,納博科夫努力通過懷舊帶來的補償、慰藉效用化解流亡生涯中的身份認同危機,試圖在作品中構建了一個柏拉圖式的世界,所以他所珍惜的俄羅斯文化、童年家園和美好的初戀,都在藝術想象和回憶的世界中復活,在虛擬的世界中實現(xiàn)了完成自我身份的統(tǒng)一。
納博科夫生于俄羅斯圣彼得堡的一個貴族家庭,童年在家族莊園——維拉里過著一種無憂無慮幾近完美的生活。將腦海深處有關童年家園的記憶進行藝術加工是納博科夫超越不堪現(xiàn)實,重建過去那個“伊甸園”的一種方式。L.L.李曾這樣評價納博科夫用藝術想象重建童年家園的嘗試:“納博科夫創(chuàng)造藝術是為了創(chuàng)造他,創(chuàng)造生命……以重新獲得時間——去證明我們在時間之中,同時我們能再現(xiàn)過去,因而逃脫了時間的專制?!盵1](P153)而在《獨抒己見》中,納博科夫談到童年記憶時坦承:“記憶本身只是一種工具,是藝術家所用的許多工具之一。”[2](P12)
除此之外,納博科夫還生活在一個民主氛圍濃厚的多元文化家庭中,從小就能夠熟練使用俄語、英語和法語,他曾在回憶錄中提到,自己在學會俄文之前已然熟練地使用英文,甚至連自己家中請過的英國護士和家庭教師都記得很清楚。比如小說《普寧》中的那個流亡在外的俄國老教授就是納博科夫的真實寫照,在美國一家學府的教書為生,性格溫厚而怪僻,卻癡迷于編纂一部關于古俄羅斯的偉大著作,一心想俄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揚光大,“一種想把民謠、詩歌、社會史和petite histoire(法語:俾史)絕妙地攙和在一起的大雜燴?!盵3](P39)體現(xiàn)了納博科夫借普寧這個人物表達復興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的美好愿望。
納博科夫作品中另一個重要藝術源泉就是青年時期開始的刻骨銘心的初戀,當時情竇初開的他深受“白銀時代”詩人普希金和勃洛克的詩歌,尤其是關于“永恒的女性”主題的影響,于是開始在塔樓上寫詩,大部分是寫給初戀——塔瑪拉的情詩。他曾坦誠與初戀一起度過的那個“狂熱的夏天”會永遠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正如他在《說吧,回憶》中所描繪的那樣:“在夜的流動的黑暗中,在被遮蔽了的和霧蒙蒙的小河之間的老木橋上,我們每一次幽會后常常是長久的分別,我會吻著她溫暖濕潤的眼瞼和被雨水澆得冰冷的臉?!盵4](P284)《瑪麗》中的加寧為了見初戀女友不惜欺騙朋友,想象著久別重逢的情形,思緒不禁回到了過去,在第一次約她見面時,他會想象著要對她微笑,和她打招呼,“那時他覺得她一定有著一個不同尋常的、響亮的名字?!盵5](P51)小說《洛麗塔》中的亨伯特尋覓許久,找到了初戀阿拉貝爾在人間的替代品——洛麗塔,從此闖入了一場永無出路的追逐游戲的迷宮中?!栋⑦_》中的阿迪斯莊園里,范和阿達度過了兩個“狂熱的夏天”,他們在樹蔭下游戲、在草地上野餐、在禁止未成年人入內(nèi)的圖書館里偷情,“越過人煙稀少的叢林地帶和小溪,來到阿達的身邊,與站在山楊樹蔭下的她緊緊相擁”。[6](P157)于是愛情成了納博科夫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之一,并在藝術世界中得到永恒。
穿過時間和記憶的長廊,納博科夫記憶深處家園的一草一木和童年的記憶碎片,如下象棋、猜謎、玩具、保姆和護士等記憶片段,對他來說即是永恒。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似乎也會被回憶美化,眼前生活中的那些平凡瑣碎的事似乎就更不重要了,正如馬爾克斯筆下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行刑前,能回想起的只是他見到吉普賽人給他們帶來的冰塊的遙遠的下午。在美國生活的20年雖然令納博科夫相對滿意,并于1945年加入美國國籍,然而他卻從未在美國購房定居,真正融入到新環(huán)境中,用他本人的話說:“沒有我童年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任何東西都不能使我滿意”[2](P27)納博科夫在回答B(yǎng)BC記者提問時,明確表示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俄國,但仍然聲稱自己是俄國人,并把俄文作品當作是“對俄國的一種敬意……因童年時期的俄國的消失而感到震驚的波浪和漣漪?!盵2](P13)
流亡造成的童年、家園、俄羅斯文化、及初戀的一去不復返,一度讓納博科夫陷入嚴重的身份認同困惑中。身份認同(identity)是一種自我意識的確立,并獲得一定的自我和精神的歸屬感,重新找回“在家”的感覺,即“一種生存論上的安全感與歷史感”[7]。納博科夫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想要重回故土,只是希望通過文字回到記憶中熟悉的王國,通過這種方式重新構建屬于自己的精神王國,完成身份重構,也體現(xiàn)了一種懷舊的補償效用。
納博科夫經(jīng)歷了在異國生活時承受的思鄉(xiāng)的痛苦,以及忍受因與遷入地文化、價值觀等方面的沖突而被疏離和異化的痛苦。急于逃脫令人焦躁不安的現(xiàn)實,從人生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納博科夫苦苦地追尋著所謂的“精神家園”,最終回到了內(nèi)心深處真正渴望著的“過去”。
存在主義哲學家們認為,現(xiàn)代人選擇用逃避孤獨和焦慮這種存在方式來解決身份認同危機,大多數(shù)人通過跟隨社會集體的價值標準來獲得自我認同,也就是被海德格爾批評為通過“墮入‘非本真的存在’來獲得安全感,但也因此錯失了‘本真的存在’”[8]。而有些人則選擇通過懷舊重塑身份,即“借助象征性社會紐帶重獲歸屬感,以維護自我連續(xù)性”[9],通過回到過去并將過去美化來補償(compensate)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斷裂,過去的家園便是一種理想的社會紐帶和具有一種身份的替代意義(意義感/連續(xù)性)。
納博科夫的作品中充斥著這樣一種濃濃的懷舊情結,無法擺脫流亡造成的失根、失家、失愛所帶來的“震動”,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無法歸家更無法融入新環(huán)境,帶來的身份困惑令他只能在藝術作品中抒發(fā)自己的家國情懷,這也不失為一種通過懷舊的補償作用來彌補壓抑現(xiàn)實帶來的痛苦的方式,比如其早期作品《瑪麗》直接被稱為“一部關于流亡生活的小說”,[10](P324)描寫了漂泊不定的流亡者對遙遠的故土家園深沉的眷戀。再如《普寧》中的普寧一心想要復興俄國傳統(tǒng)文化,嘔心瀝血地編撰一部俄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只是因為無法很好地融入美國的當?shù)匚幕?,而常常被學生和同事嘲笑其俄國英語口音,以及對其授課方式產(chǎn)生質疑,最后甚至上升到言語甚至人身攻擊。
對故土俄國的傳統(tǒng)文化、童年家園和初戀的回憶,貫穿納博科夫在外流亡的60多年生命中,不曾改變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并在他的作品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然而隨著20世紀中期后工業(yè)時代的到來,西方社會開始進入鮑德里亞所謂的“后歷史存在時代”,傳統(tǒng)文學以及現(xiàn)代主義文學關注的主體性、邏輯性和整體性突然轉變?yōu)楹蟋F(xiàn)代主義的碎片化、無序性和不確定性。現(xiàn)代主義時期的“真實的、具有游戲規(guī)則并擁有可供大家倚靠的穩(wěn)固籬樁的場景不見了”。[11](P172)納博科夫開始重新思考懷舊的復雜多維性,費奧多爾精心設計的穿插于虛擬和現(xiàn)實之間的棋盤,波特迷宮般敘述方式,先是用碎片化的方式追憶了長詩《微暗的火》的創(chuàng)作,再使用多重身份,如金波特博士、學者、贊巴拉國的流亡國王和同性戀者等對此作評注和索引,這種元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便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手法。
小說《阿達》是納博科夫反倫理和審美救贖的一種嘗試,通過描寫阿達和范超出人倫道德的愛情和性欲,試圖重建一個遠離世俗的精神庇護所。納博科夫通過描寫阿迪斯莊園的阿卡迪亞式田園風光,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宗教、倫理道德等進行反諷和戲仿,凸顯男女主人公們之間“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試圖回到心目中的“伊甸園”,過去那個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童年家園、和初戀依然如故的世界,希冀通過重構一個與現(xiàn)實完全相悖的藝術世界,彌補現(xiàn)實生活中失去傳統(tǒng)文化、童年家園和初戀而導致的身份危機,完成對“充滿危險與碎片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彌補”[12](P4-5)。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遠離現(xiàn)實生活的世外桃源——阿迪斯莊園里,男主人公范和阿達在這一方濃蔭遮蔽、潺潺流水聲和薄暮籠罩的阿卡迪亞里熱烈吟唱著愛情的牧歌。牧歌原本反映了人們對理想世界和簡單生活的渴望,總是“伴隨著懷舊、鄉(xiāng)愁和對往昔的贊美的情感”[13](P65),雖然符合納博科夫的現(xiàn)實處境,卻過于程式化,這種文學模式明顯已經(jīng)跟不上20世紀中期以后的文學潮流走向,因此他選擇下意識地戲仿阿卡迪亞式的田園牧歌,在小說中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愛情、婚姻、家庭倫理、道德規(guī)范和準則進行全盤否定,因而受到無數(shù)的抨擊和嘲諷,薩特將納博科夫列入“反小說”作家之列,博伊德稱之為:“戲院里的一個藝術畫廊,一個伊甸園原型式的妓院。”[14](P281)納博科夫后來不得不為自己正名,說它是他所有小說中“最具都市色彩和詩意”的一部小說,并交代了它的寫作意圖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或是故弄玄虛,而是為了最大程度上表達他的“所感所想”[2](P184),即創(chuàng)造一個純粹的文學世界,最大限度地彌補現(xiàn)實帶來的不適感,進行身份重塑。
小說的開頭便是對托爾斯泰的名篇《安娜·卡列琳娜》的戲仿,納博科夫將托爾斯泰關于幸福的家庭描述順序顛倒為不幸的家庭都很相似,幸福的家庭差異萬千,納博科夫希望描寫阿達和范異于他人甚至世俗標準的愛情故事,他認為這種幸福家庭是建立在打破禁止與血緣親屬結合的亂倫禁忌束縛基礎上,并跳出了傳統(tǒng)道德倫理桎梏的理想愛情。雖然傳統(tǒng)文學中的亂倫關系基本上都是以悲劇結束:俄狄浦斯王自挖雙眼為自己弒父娶母的行為贖罪;《榆樹下的欲望》中伊本和愛碧的結合,背叛了身為父親和丈夫的凱勃特,最終以愛子的慘死和身陷囹圄為代價;《雷雨》中的繁漪、周萍與四鳳之間的母子、兄妹亂倫關系最終以一場雷雨帶來的血的代價清洗了罪孽,而范和妹妹阿達的亂倫關系卻最終以幸福的結局收尾,并且得到了社會的認可,“懷著浪漫情愫的侍女……崇拜范和阿達,以及他們在阿迪斯涼亭中的狂熱……就連警察都對亂倫的魅力迷戀不已”。[6](P409)納博科夫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規(guī)范,在文學世界中虛構一個遠離現(xiàn)實,不受傳統(tǒng)文化束縛,擁有著純粹愛情的烏托邦世界,只為徹底逃離現(xiàn)實世界,彌補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身份困惑并重建身份,體現(xiàn)了懷舊的補償效用。
小說可以看作是對馬韋爾《花園》的戲仿,“一卷帙浩繁的《花園》”[15](P108),前者描寫的是情欲在甜美、幽靜和天真無邪的伊甸園中逐漸凈化消退,“變成綠蔭中的一個綠色思想”[13](P76)而范和阿達年輕時的愛情狂熱卻一直持續(xù)到他們的暮年,老年的阿達回憶往事時仍然記得,范曾在蘋果樹上吻了她的脖子,在她眼中范好像永遠都是那個“充滿好奇心的流浪兒,手里總是拿著一束沾滿污泥的花束”[6](P113),范卻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年輕下流的薩提爾(Satyre),長著笨拙的雙腳,帶著一根曖昧的風管”[6](P110),范和阿達愛情可以看作是納博科夫對自我感情的熱烈吹捧,也是他的一次反牧歌式的文學戲仿,為超越現(xiàn)實的苦悶、時空的限制和自我邊界,在藝術世界中重塑記憶中的“童年的伊甸園”,使之成為一次永恒的藝術嘗試,體現(xiàn)了納博科夫在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對于懷舊的思考。
本文通過分析納博科夫作品中的體現(xiàn)懷舊的具體表征,論述其如何化解在異域文化中遭受的身份危機,進行身份重塑,尤其是他在小說《阿達》中通過使用“反諷式的引用、拼湊(pastiche)、借用(appropriation)或互文性”[16](P26)等后現(xiàn)代寫作手法,實現(xiàn)了穿越時空的維度找尋失落的歷史傳統(tǒng)、童年家園和遺失的愛情,從而超越無助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出一種對流亡前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和對斷裂的文化身份的訴求——懷舊和回憶過去,同時在藝術想象中思考如何逃離現(xiàn)實情境,在藝術的世界中確立自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