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飄
西塞羅修辭學特征及其教育理念初探——以《論演說家》和《演說家》為中心
袁 飄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西塞羅是羅馬共和時期著名的修辭學家,其修辭學著作內蘊豐富,但目前學界多圍繞修辭學的基本問題開展研究,較少從跨領域視角來探討修辭學的教育理念。沿此新徑,以西塞羅的《論演說家》和《演說家》為中心,在把握其個人教育經(jīng)歷和羅馬文化融合觀的基礎上,考察西塞羅修辭學的主要特征與教育理念,不失為推動西塞羅修辭學跨領域研究的新嘗試。
西塞羅;文化融合觀;修辭學特征;教育理念
西塞羅是羅馬著名的演說家,被譽為羅馬共和國“祖國之父”。他所創(chuàng)造的“西塞羅文體”成為歷代演說家競相模仿的對象。當前,有關西塞羅修辭學研究的論文約兩百篇,多以修辭學家、學院派、希臘哲學、政治生活、道德法律和宗教思想為研究主題,少有論者在把握西塞羅修辭學特征的基礎上探討其修辭學教育理念。因此,本文擬從修辭學和教育學雙重視角切入,以西塞羅的《論演說家》(前55年)和《演說家》(前46年)為主要研究文本,在把握西塞羅個人教育經(jīng)歷和羅馬文化融合觀的基礎上,考察西塞羅修辭學的主要特征和教育理念,以期豐富西塞羅修辭學研究的多維性。
《西塞羅傳》的作者伊麗莎白·羅森指出,阿爾皮努姆人的背景是影響西塞羅思想與性格形成的首要因素[1]14。西塞羅生于阿爾皮努姆小鎮(zhèn)的一個富裕騎士家庭。盤踞在小鎮(zhèn)上的貴族大都鄙視工商業(yè),他們渴望家族成員從政并成為羅馬的執(zhí)政官。因此,他們的子孫后代從小就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當然,阿爾皮努姆人為實現(xiàn)政治目標所做的準備遠不止于此。以西塞羅的同鄉(xiāng)馬略為例,他之所以能夠進入首都參政是采取了當時“新人”慣用的策略:軍隊服役——尋求羅馬強大家族庇護——與城市貴族女子聯(lián)姻。通過這種方式,馬略當選大法官,之后又在民眾和騎士的支持下順利出任執(zhí)政官。馬略的成功或多或少強化了阿爾皮努姆人世代追逐政治理想。在家族理想和自我追求的驅動下,西塞羅接受了系統(tǒng)而完整的羅馬教育。
羅馬共和時期的學校教育體系分為三級:初級學校、中等學校和高等學校。初級學校主要教授7-11歲兒童閱讀、書寫和算術[2]54。由于當時的教師大都來自釋放奴,而羅馬獲釋的教仆多半來自希臘,因此希臘語和希臘教學方法被引入羅馬。幼年時期,西塞羅就已在學校展露出非凡的才華,成為校園名人。普魯塔克認為西塞羅就好像柏拉圖認定的標準那樣——“一個愛好學問和追求真理的人,應該對于任何學問都不會忽略,不管哪種知識都感到興趣,可是他對于詩表現(xiàn)出更大的喜愛?!盵3]1541幼年時期的西塞羅就已創(chuàng)作出題名為“潘久斯·格勞庫斯”(Pontius Glaucus)的詩篇,后來更是成為羅馬優(yōu)秀的詩人。
羅馬的中等學校主要教授12-15歲學生語法、文學和普通學科[2]54,為西塞羅之后學習修辭學打下良好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共和時期的語法教學有兩種,即拉丁文和希臘文。文學作品是語法教師加以解讀和考證的教材。也就是說,西塞羅不僅學會用拉丁文講述古代史詩和戲劇大師的著作,而且可以使用希臘文講授古代戲劇和詩詞。
15歲時,西塞羅進入羅馬高等學校(即修辭學校)學習修辭學,教師幾乎都是希臘人。“七藝”,即算術、天文、音樂、幾何、語法、修辭和邏輯,仍是修辭學校的學習內容。勤奮好學的西塞羅在學習演講術理論和實踐的同時,還重視哲學教育、法學教育。他曾向伊壁鳩魯學派的斐德羅、柏拉圖學派的斐洛、斯多亞學派的狄奧多圖學習哲學,并與元老院的穆修斯家族成員交好,向他們學習法律知識。羅馬社會戰(zhàn)爭期間,西塞羅曾在軍隊短暫服役[3]1542。由于當時的政治界派系斗爭嚴重,西塞羅選擇隱居遁世、潛心研究學問,只與希臘學者交往。直到蘇拉穩(wěn)定政局,西塞羅才步入政壇,后來又因替羅斯修斯辯護成功而一舉成名。但是,由于案件的結果與蘇拉的意愿相悖,畏懼蘇拉權勢的西塞羅決定前往希臘旅行。
希臘之旅可以視為西塞羅的海外留學階段。雅典是當時羅馬貴族青年們心目中的求學圣地。來到此地后,好學不倦的西塞羅經(jīng)常去聽安蒂阿克斯的講座,對其雄辯教學風格、典雅的用詞欽羨不已。蘇拉去世后,西塞羅準備再次從政。為提升自己的演說水平,他前往羅德島,向修辭學教師摩洛學習演講。在此期間,結識了流放律師魯提留斯·魯富斯。而哲學教育方面,他則繼續(xù)受教于著名的哲學家波塞多紐。從上述教育經(jīng)歷來看,西塞羅所接受的修辭學教育基本沿用希臘教育的內容和方法。一直要到“西塞羅豐富了拉丁語并使羅馬的修辭學臻于完善之后”[1]20,希臘式的修辭學教育才逐漸羅馬化。
正如伊麗莎白·羅森所言,西塞羅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改革拉丁語形式和風格,而且在于傳播希臘文明,以此擴大了羅馬人的政治視野,為羅馬人的道德觀念注入新營養(yǎng)[1]14。熟悉西塞羅修辭學著作的讀者不難看出,其修辭學著作都不同程度地承襲或混雜著希臘思想。西塞羅之所以會如此注重吸收和融合希臘文化,主要是源于羅馬人的文化融合觀。
希臘文化和拉丁文化是西方古典文化中兩座不可小覷的高峰,被視為西方文明的源頭。就文化發(fā)展進程而言,在很長一段時間,希臘文化的發(fā)展總是快于拉丁文化,物質和精神方面處于拉丁文化不可企及的高度。在文化優(yōu)勢擴散原理的作用下,羅馬建城前幾百年,希臘的璀璨文明通過文化優(yōu)勢區(qū)的人口遷移等方式傳入羅馬。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學習和發(fā)展,羅馬人將拉丁文化提升到可與希臘文化媲美的水平。究其原因,與羅馬人吸收和融合外來文化的能力密切相關[4]4-6。古羅馬奧古斯都時期的詩人賀拉斯曾記錄羅馬人甄別、繼承和轉化希臘文化的過程:被征服的希臘人所帶來的“鄉(xiāng)村的氣息”長期存在于羅馬,但前期他們并未加以重視,直到布匿戰(zhàn)爭之后的和平時代,羅馬人才開始思考希臘作品中有益于本民族的東西,并嘗試對希臘戲劇進行轉化,進而展現(xiàn)羅馬人的勇氣智慧和悲劇靈感[5]。而羅馬文化所具有的強大融合能力也在羅馬帝國時期成功地促成地中海地區(qū)各民族文化的統(tǒng)一??梢哉f,西塞羅之所以能創(chuàng)作出集希臘文化與羅馬文化于一體的修辭學著作,與羅馬人的文化融合觀以及文化穩(wěn)定結構亟待確立的時代環(huán)境息息相關。
修辭學一詞“hrtorike”(希臘文)最早出現(xiàn)于柏拉圖的修辭學著作《高爾吉亞篇》[4]16。希臘人所說的修辭學涵義甚廣,“文辭的修飾,正確的語法,鏗鏘的音韻,崇高的風格都是修辭學的研究對象”,“詞源學、語法學、音韻學、論辯術、演講術都是修辭學的分支”[4]15。西塞羅在《論演說家》和《演說家》中所討論的理想演說家形象、演講術訓練以及散文風格等議題,自然也屬于廣義的修辭學范疇。作為希臘文化的傳播者、羅馬文化的革新者以及羅馬政治的參與者,西塞羅修辭學主要有三個特征:一是,政治實踐性;二是,知識與語言表達的統(tǒng)一;三是,修辭學與哲學的融合。
古典時期,修辭學并非一門完全獨立的學科,它與希臘城邦政治、羅馬共和體制的變化密切相關。有學者認為西方古典修辭學衰敗的主要外因正是在于西方古典民主共和政治的解體[6]14。是以,西方古典修辭學無可避免地沾染上政治實踐性,并在羅馬共和制度的現(xiàn)實需求下臻至頂峰。在古希臘哲人眼中,演說家不被納入國家領導崗位的考量范圍,他們的作用僅限于法庭和公民小型集會,但西塞羅并不贊同這類將演說家關在“磨坊”里的觀點[7]325。在西塞羅看來,演講術是足以左右羅馬共和制度與民眾公共生活的學科,它與政治的關聯(lián)十分緊密。
從西塞羅《論演說家》的對話背景來看,克拉蘇、安東尼烏斯等人集會的起因是為了探討同盟者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羅馬面臨的危機和國家的一般性政治問題[7]319,導致演講術討論開始之前就已籠罩上濃厚的政治密云??梢哉f,這是西塞羅被羅馬“三巨頭”排擠出政壇之后,國家憂患意識的藝術再現(xiàn)。無論是文本中的克拉蘇,還是現(xiàn)實中的西塞羅,他們都是在擔憂民主共和危機的心境下討論修辭學,使修辭學無可避免地沾染上政治的色彩,同時又隱約地暗示著修辭學潛在的政治實踐力量。
在羅馬共和國時代,“幾乎所有渴望成名的青年都把掌握演講技藝當作自己的義務”[7]316。西塞羅著作中的杰出演說家也大都是政治家,他們肩負著維護共和國制度的政治責任,并且認為政治實踐是高尚和榮耀的行為。西塞羅曾言:“世界上沒有比演講更加神奇的力量了,憑著演講可以掌握民眾,贏得他們的善意,指引他們的行動方向。在一切自由的國度里,在所有享有和平與安寧的共同體中,這種技藝總是比其他技藝更加繁榮,成為技藝之王。”[7]320這項人類獨具的天賦力量——雄辯(口才),可以使人愉悅、激發(fā)人的情感、維護公民的自由、權利和公正,還在人類文明化進程中發(fā)揮作用。在西塞羅眼中,“完善的演說家實施的聰明掌控主要不是為了自身的尊嚴,而是為了無數(shù)個人和整個國家的安全”[7]320-321。因此,西塞羅呼吁廣大青年學習演講術,并使之成為自己的榮光和奉獻祖國的力量之源。
值得一提的是,羅馬“最杰出的人士在對演講做了長期研究和爭論以后一致認定的演講術”[7]318是排除法庭公共辯論(1)的。在西塞羅看來,法庭辯論只是演說家的工作以及訓練演說技能的方式。從西塞羅的修辭學文本來看,他主要討論的是政治演說。演講術范圍的縮小顯然是為了凸顯演講術的政治實踐用途。
西塞羅修辭學的政治性是拉丁人的實踐精神與政治追求共同作用的結果。面對自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家們的質疑,他堅信羅馬民主共和體制下公民的權力是為國家服務,而這權力本身的德性內蘊終不會使修辭學淪為詭辯術和政治工具。
在西塞羅看來,說服是修辭學的本質目標,語言表達是說服實現(xiàn)的前提。他常用“雄辯”一詞來強調語言運用在修辭學中的本質地位[6]10。拉丁語中的“雄辯”(eloquentia)源于單詞“講話”(eloquor),但并不是每個講話者都能達到“雄辯”的水準。因此,羅馬人把具備“雄辯”素質的完善演說家稱為“雄辯家”,而不使用希臘語的“演說家”,以此來凸顯講話的最高能力[8]790。
西塞羅認為,演說家要“掌握所有重要的學問和這門技藝的知識”,才能“成為十全十美的演說家”[7]317。但事實上,在古典時期,西塞羅所稱贊的雄辯家極為罕見。不過,為了督促演說家不斷突破自身,從而培養(yǎng)出可與希臘雄辯家德謨斯提尼相媲美的羅馬雄辯家,他給演說家制定了最高標準:第一,需要以自己獨特的演說風格應對廣泛而困難的演說主題,同時合理地控制自己的身體姿勢、面部表情與嗓音的變化;第二,需要掌握人類情感、歷史和國家法律等知識;第三,需要具備幽默、機敏、得體的紳士教養(yǎng),以及鎮(zhèn)定自若、言辭精煉、富有人格魅力、彬彬有禮的品質;第四,要求具備支配重要思想和詞語的記憶力[7]316-317。從這些標準中可以看出,西塞羅十分注重知識與語言表達的統(tǒng)一。他反對像蘇格拉底、柏拉圖乃至亞理士多德那樣,過度強調修辭學對知識的需求而輕視語言表達的本質作用。因為,一味的重視知識會導致修辭學與哲學的邊界模糊,最終使修辭學無法獨立存在,反之,僅依靠修辭學語言技巧來取悅聽眾,只會使演講到處充斥著雜亂無章和毫無意義的空話,最終淪為柏拉圖嘲笑的卑微之徒和詭辯家。也就是說,一場美妙圓滿的演講,既需要演說家使用修辭學的語言表達技巧來準確地傳達自己的認識,又需要掌握相關的知識,才能避免演講變得空洞、幼稚??梢哉f,注重知識與語言表達的統(tǒng)一是西塞羅修辭學思想的一大創(chuàng)見。
需要言明的是,西塞羅雖然不贊同柏拉圖等哲學家過度貶抑修辭學技藝,但卻從未低估哲學等各類知識對修辭學的影響,而且他也極為注重修辭學與哲學的融合。
古希臘時期,修辭學與哲學之爭從未斷絕。而在西塞羅的修辭學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哲學和修辭學的“和諧共融”。如果說修辭學是令西塞羅獲得名望的學問,那么哲學就是他精神的棲息地,二者缺一不可、彼此交融。
西塞羅的修辭學著作曾多次談及哲學與修辭學的關系。首先,他將哲學分為三個部門——處理自然的奧秘、辯證法的精巧以及人生和行為[7]332,其中第三個部門是演說家們在青年時期所學的內容,屬于演說家涉足的領域。其次,他認為演說的首要作用是“激發(fā)人們內心的憤怒、仇恨、蔑視,或者使這些激情保持適度與溫和”[7]327。因此,演說家必須深入了解哲學家發(fā)明的有關人的性格、習慣、行為等方面的知識,否則就無法用語言來說服公民大會、元老院和法庭聽眾。當然,這些理論知識的發(fā)明權是屬于哲學家的,演說家只是知識的學習者和使用者。后者并不關注知識的生成,而是致力于思考如何在運用這種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一種莊嚴、優(yōu)雅、與一般思想和判斷模式一致的文體”[7]327-328。最后,不論是討論公認的演講術主題,還是其他主題,演說家都需要從與事情相關的其他領域引入深奧的知識,如哲學、心理學、自然科學等。其中,哲學知識是理想演說家教育的基本。雖然“哲學并非一切,但哲學可以幫助演說家,就像身體訓練對演員有幫助一樣”,甚至可以說“沒有哲學,就不能以一種機智、雄辯的風格討論各種宏大的主題”[8]775。
雖然,西塞羅十分重視哲學在修辭學中的基礎性地位,但并不意味著他否認修辭學于哲學的重要性。相反,哲學或者其他任何學問都需要修辭學(演講術)來幫助其交流技藝。西塞羅曾在反駁蘇格拉底的著名論斷“一切人都有足夠的口才談論他知道的事情”時這樣說道:“任何人對他不懂的主題都不會有口才,要是他非常了解這個主題,但不知道如何形成或修飾他的文風,那么他仍舊不能流利地說出他知道的事情。”[7]330誠然,西塞羅承認掌握主題相關知識的重要性,但他也同時注意到修辭技巧對論辯表達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也就是說,西塞羅不僅注重哲學的修辭化,也重視修辭學的哲學化。之所以會產(chǎn)生修辭學與哲學的融合觀,或許與羅馬共和國兼收并蓄的時代文化和西塞羅個人的折中主義相關。這一跨學科融合觀的形成在某種程度上也扭轉了理想演說家培養(yǎng)的片面性,從而減少了以往“有學問的人缺乏說服民眾的口才,而流利的演講者由于缺乏健全的知識而變得粗俗”[8]775的現(xiàn)象。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受過教育的心靈更多產(chǎn)[8]786。雖然西塞羅并不像昆體良那般享有教育家的名聲,但他的修辭學教育理念卻不容忽視。與以往生硬的教科書式教育不同,西塞羅在建構“理想演說家”的過程中,逐漸將自己的修辭學教育理念娓娓道來。
公開演講、政治演說和法律訴訟是演說家的日常工作。這些事務無一例外都需要接受廣大聽眾的檢驗,有時甚至還牽涉國家和公民的利益。因此,杰出的演說家要求具備其他行業(yè)的工匠非必須達到的最高水平和所有品質,即安東尼烏斯所說的“邏輯學家般的精細,哲學家般的思想,幾乎像詩一樣的措詞,律師般的記憶力,悲劇演員的嗓音,最完美的演員的相貌”[7]347。唯有如此演說家才能獲得贊揚,演說才稱得上成功。
就演講術教育而言,西塞羅(2)并不否認后天教育能使學習者的演講能力增強,但他更強調“天生的能力對演講術功效起著主要作用”[7]343。自然賦予一部分人從事演說家職業(yè)所需的內在屬性,例如“靈活的舌頭、圓潤的嗓音、強大的胸腔、朝氣蓬勃、適當?shù)捏w型”[7]344等。在受教育者普遍不缺乏演講術基本規(guī)則和方法的前提下,這些天資卓越的人更容易躋身演說家的行列。但是,不論是先天條件完備還是天資不足的學生,在演講術的學習過程中都必須聆聽修辭學教師講授的演講術規(guī)則和一般常識,如當時最著名的演講規(guī)則:演說家的任務即以一種適宜的風格講話且能使觀眾信服;演說家的講話必須考察一般性的問題而不是具體的人和事,考察某個行動是否完成及其性質、名稱和合法性問題,注意書面文件出現(xiàn)的含義模糊、自相矛盾、言不達意問題,確定適宜的證明模式。而修飾演講的傳統(tǒng)規(guī)則有四個:第一,使用純粹的、正確的拉丁語;第二,要清晰明白;第三,要優(yōu)雅;第四,要用與主題的莊重程度相宜而又得體的方法[7]350-351。在西塞羅看來,遵守這些看似簡單的演講規(guī)則并大量練習,可以增進自身的能力和素質,比如表達和記憶[7]351。
此外,西塞羅還建議增加寫作、翻譯、記憶力、閱讀方面的訓練。羅馬青年在訓練提高即席講話能力的同時,還需多花時間做好話前準備。首先是寫作,它是被較少關注卻又十分重要的訓練項目。西塞羅認為筆是一流作家和演講術的老師,精心的準備雖然能夠擊潰即興演講,但轉而又會輸給精心撰寫的講話。寫作能夠最大程度地調動與主題相關的一切才能、智慧、思想和表達,修辭、語詞、節(jié)奏和尺度都會以最適宜的方式呈現(xiàn)。長期的寫作訓練將會使寫作者不斷接近演講術,從而在他的講話中形成一種書面文字般的力量。其次是翻譯,西塞羅認為翻譯古希臘最優(yōu)秀演說家的演講詞應當作為長期堅持的一項訓練。將希臘文翻譯成拉丁文的過程中,不僅運用了熟悉且最佳的語詞,而且還通過類比創(chuàng)造了許多新的語詞。再者是加強記憶力的訓練,主要有兩種方法:第一,通過背誦拉丁文作家和外國人的名篇選段;第二,使用常識與符號鏈接的記憶術。最后,西塞羅認為在家中可以進行一些非公開演講訓練,例如閱讀詩作、熟悉歷史、精通法律和掌握各門優(yōu)秀技藝,同時還建議以贊揚、闡釋、修正、批判、駁斥的方式進行觀點論辯練習。
從演講術規(guī)則及常識的學習到寫作、翻譯、記憶力、閱讀等訓練,可以看出羅馬共和國時期演講術教育的雜糅性和全面性。這一主張在下文有關演講術技藝訓練和相關知識儲備的討論中亦可得到驗證。
西塞羅將演講術的基本論題分為五個部分:開題、排列、表述、記憶和表達[8]788。他雖然并不否認前兩個部分的重要性,但同希臘最偉大的雄辯家德謨斯提尼一樣更注重表達。在他看來,“開題”和“排列”不需要過多的技藝和勞動[8]787,而且記憶是多門技藝共有的部分,因此都是簡潔處理或者干脆不談。表述(expression)方法和表達(delivery)的方式(3)才是他討論的重點。
就演講方式而言,西塞羅將其分為表達和語言運用兩個方面。在他看來,“表達是一種身體語言”,它包括動作、姿勢、聲音或話語[8]788。首先,情感由聲音引發(fā),不同的音調對應著不同的情感,音調在演講過程中推動或支配著聽眾的心靈。聲音因其繁復的音階能使音樂產(chǎn)生豐富性和愉悅性。最杰出的演說家同樣具備嗓音多樣化的能力,他能根據(jù)情感的揚抑、升高或降低音調來掌控演講中音調的整個音程[8]789-790。其次,最杰出的演說家還會使用一定的姿勢:大體保持一種直立而高貴的儀態(tài),但略有晃動,“在表達激情時他伸出雙臂,在情緒平穩(wěn)時雙臂下垂”,并無其他小動作[8]789-790。最后,面部表情也能起到“增進莊嚴和魅力”的作用。演說家應在確保不會出現(xiàn)表情奇怪或愚蠢的前提下,注意控制眼睛的情感流露[8]790。換言之,在表情使用方面,西塞羅追求一種有教養(yǎng)且與思想情感相適的表現(xiàn)方式[8]798。
就演說風格而言,它是西塞羅重點討論的問題,也是修辭學家歷來不可回避的議題。西塞羅認為,演說家的風格與哲學家的風格相比更注重捕獲人心,與智者風格相比則更加合理、適度,與歷史學家風格相比更為偏好使用簡練生動的語言,與詩人風格相比更強調語義和散文體。經(jīng)過一番區(qū)別、辨析,他對雄辯家如此界定:“雄辯者是一個能夠在法庭上或商議性場合講話的人,他能夠向聽眾證明一些事情,令聽眾喜悅,支配和說服聽眾?!盵8]792隨后,他指出演說家的“證明”“喜悅”和“支配”三項功能分別對應著三種風格,即“樸素的風格”“中度的風格”“生動的風格”,而“說服”功能則蘊含了演說家的全部德行[8]792。“雄辯者”是演說家中的佼佼者,他們都具有杰出的判斷力和偉大的天賦,因而能夠掌握和靈活使用上述三種風格。雄辯的演講者不僅能在演講的不同部分使用不同的風格,而且能根據(jù)主題特征選用適宜的風格:“用樸素的風格討論小事,以中等風格討論意義適中的事,以宏大的方式討論大事。”[8]802
“得體”是由風格適宜問題而延伸出來的問題,其實是西塞羅給演說家提出的更高層次的要求。古典時期,無論是生活、寫作還是演說,都需要考慮“得體”的一般規(guī)則。所謂“得體”是指“相對于某個場合或人而言是否適宜或協(xié)調”,主要體現(xiàn)在言行舉止、儀表情態(tài)方面[8]794。就演說家而言,他們不僅要關注思想上的得體,還需要關注語言上的得體[8]793。一方面為切合主題要做到“言與事”協(xié)調一致;另一方面受演講者和聽眾的性格影響,要求“身與心”內外兼修式演講。
雖然西塞羅在《演說家》中自稱,討論雄辯的本質和屬性是為了提出更多的批評而不是為了教導學生,但由于西塞羅享有盛名,其文本存在的潛在讀者將會不可避免地領會到其中的教育理念,成為西塞羅修辭學教育理念的早期受益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塞羅的修辭學論述無意中具備了批判功能以外的教育功能。
注重跨學科知識的儲備是西塞羅修辭學教育的又一重要觀點。
1.學習邏輯學。西塞羅認為“修辭學是邏輯的對應物”,修辭學范圍大于邏輯學。邏輯家展示爭論的功能,演說家揭示華麗的講話功能,二者都關心人類普遍能有所認知的事情,且均與談話相關。西塞羅希望完善的演說家能夠“熟悉所有能在演講中運用的有關爭論的理論”[8]806,不論是亞里士多德的舊邏輯還是克律西波的新邏輯。而演講術需要處理的相關邏輯學問題主要有三種:一是,了解語詞的力量、性質和類別;二是,懂得表述的不同語氣、區(qū)別正誤的方法以及推論和對立面的認知;三是,領會和處理一些含義不清的陳述,學會給主題下定義[8]806。
2.學習哲學。雄辯家的學習范圍包括學習和熟悉哲學的所有論題,并在實際訓練中展開討論?!耙驗檎軐W對一場圓滿、豐富、能夠吸引人的討論來說是基本的”[8]807,哲學的相關主題可作為演講的素材,也能用來滿足部分有教養(yǎng)聽眾的需求,同時自然哲學使演說家的話語和思想變得崇高和宏偉。
3.學習歷史。眾所周知,讀史使人明智,西塞羅認為最完善的演說家需要具備博通古今的歷史知識儲備。杰出演說家不僅應熟知羅馬時事,還需知曉歷史事件、大帝國和著名國王,否則演說家就會停留在兒童時代,無法將自己的人生融入到祖先的生命中,也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8]808。從功能價值來看,歷史往往是演說的寶貴素材,一方面它可以增強演講的權威性和可信度,另一方面也能使聽眾獲得最大程度的愉悅。
4.學習法學。法學是羅馬共和國時期演說家的必修課。訴訟演說是羅馬時期常見的演說類型,當時幾乎所有的杰出演說家都曾在法庭做過演講。習慣法、成文法(十二銅表法)是他們長期學習和使用的法理基礎。從教育地位來看,西塞羅時代的法理學家雖然只教導如何進行訴訟和恪守契約、合同的知識,也經(jīng)常尋求雄辯家的幫助,甚至在遭到雄辯家反駁時難以回擊,但當時教授羅馬法的法理學家總是比教授年輕人口才的演說家榮耀。杰出的法理學家家中總是擠滿學生,而演說家卻并非如此。在西塞羅看來,這個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羅馬是一個重視法律的國家,學習法理知識是羅馬的習俗,相對而言,口才訓練是一件新鮮事;另一方面,學習法律的學生沒有時間接受其他老師的教育,并且法理學家的工作內容與教學任務的一致性決定他能同時滿足學生和當事人的需求。這種同時兼顧教育和工作的做法對大多數(shù)演說家而言很難效仿,演說家們的時間大多用在學習、案件準備和恢復精力上,很難抽出時間用來訓練和教育學生。況且,西塞羅認為他們更擅長演講而不是制定規(guī)則來教導學生。不過,西塞羅特別指出像布魯圖和自己這樣的杰出演說家是能夠順利完成演講術教學的。他建議演說家在教授學生演講術時,可采用建議、鼓勵和考察的方法分享知識,必要時可朗誦給學生聽或聽學生演講,以幫助學生進步。
值得注意的是,面對羅馬修辭學與法學在教育地位上的差異,西塞羅主動為修辭學及其教育“正名”。在他看來,“教育人們依據(jù)準則把自己的權力交出去”固然是光榮的義務,但教會人們“維護這些權力的手段”同樣也是光榮的,因此,他認為在羅馬共和國和平的公共生活中雄辯口才占據(jù)首要位置,法理學家只能處于次一等的位置[8]816-817。從政治學意義來看,西塞羅比較“權力奉獻”教育與“捍衛(wèi)權力”教育的重要性,折射出他對共和法制“公正性”的期盼——公民參與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應當是“權力與義務”的統(tǒng)一,這與羅馬共和國公民等級斗爭的目標和精神如出一轍。經(jīng)過兩個世紀(前494-前287年)的平民反對貴族斗爭,平民在維護自身利益以及爭取政治、法律權利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果(4),使羅馬公民在法理上成為共和國的主人。演說家教授演講術表面上是在訓練年輕人的口才,實際上是幫助公民掌握捍衛(wèi)自身權利的重要武器。
綜上所述,在渴求知識與羅馬文化融合觀的影響下,西塞羅修辭學具有政治實踐性、知識與語言表達的統(tǒng)一、修辭學與哲學融合等特征。而其修辭學教育理理念則主要注重規(guī)則常識的普及,寫作、翻譯、記憶力和閱讀方面的訓練,演講方式與演說風格的使用和跨學科知識儲備??梢哉f,西塞羅修辭學教育理念既注重吸收希臘修辭學教育的基本方法與內容,又同時通過加入拉丁語的修辭學、邏輯學、法學等多學科內容來發(fā)展和完善羅馬修辭學教育,從而形成一種開放包容的修辭學教育體系,對此后的修辭學教育產(chǎn)生深遠影響。
(1)以亞理士多德為代表,希臘人將演說按照聽眾的不同大致分為三種:政治演說、訴訟演說、典禮演說。詳見亞理斯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三聯(lián)書店,1991年出版,第30頁。
(2)王曉朝認為,西塞羅的觀點同《論演說家》中克拉蘇的觀點一致,是前者的間接傳達。筆者表示贊同,并在文中直接將其視作西塞羅的觀點。詳見西塞羅著,王曉朝譯,《西塞羅全集·修辭學》,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11頁。
(3)據(jù)牛津詞典英語詞義分析所示,表述方法主要涉及表情、用語措辭等方法,強調表達過程;表達方式則關涉演講風格。
(4)設立保民官;制定《十二銅表法》;通過卡努列烏斯法、李錫尼和綏克斯都法、波提利烏斯法、霍騰西烏斯法。
[1]伊麗莎白·羅森.西塞羅傳[M].王乃新,王悅,范秀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2]王乃新.古羅馬共和時代教育的開放特點[J].教育科學,1990(2).
[3]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M].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4]王曉朝.中譯者導言[A]//西塞羅·西塞羅全集·修辭學.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5]岳成.賀拉斯“希臘文化征服羅馬”說考釋[J].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48.
[6]余友輝.修辭學、哲學與古典政治:古典政治話語的修辭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7]西塞羅.論演說家[A]//西塞羅.西塞羅全集·修辭學.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8]西塞羅.演說家[A]//西塞羅.西塞羅全集·修辭學.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A Preliminary Study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icero’s Rhetoric and It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The Cases ofand
YUAN Pia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Fujian)
Cicero was a famous rhetorician in the Roman Republican period, and his rhetorical works are rich. The current academics mostly focus on the basic issues of rhetoric, and rarely discuss hi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of rhetoric from a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 Taking Cicero’sandr as examples, this study examined his personal educational experience and Roman cultural integration concept, and explor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icero’s rhetoric and it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serving as a new attempt to promote the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of Cicero’s rhetoric.
Cicero; concept of cultural integration; rhetorical characteristic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6.08
H05
A
2096-9333(2022)06-0053-08
2022-10-02
教育部第二批產(chǎn)學合作協(xié)同育人項目“新媒體視閾下紅色文化翻譯與對外傳播”(202102149031);湖南省研究生教改項目“基于語料庫的MTI課程體系構建與研究”(2021JG016)。
袁飄(1994- ),女,湖北襄陽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修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