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紅亮
珠海山水相擁,江海一脈,毗鄰港澳,地接廣州。自明清四百余年以來,一直是中西文化交流的海上走廊。
近代以來,自然山水與人文歷史的孕育、本土文化與“歐風美雨”的碰撞,使得這片并不遼闊的土地,成為近代中國思想啟蒙、文化解放的發(fā)源地之一,誕生了一批“睜眼看世界”的人。
比2010年上海世博會早150多年,一位廣東人勇敢地邁出了走向世界的一大步,將世博會同中國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就是徐榮村(1822—1873),廣東香山北嶺村(今珠海市北嶺村)人,被譽為“世博會中國第一人”。
徐榮村年少跟隨哥哥徐鈺亭輾轉于東南沿海各個口岸,主要從事生絲生意。據(jù)史料記載,湖州的“輯里絲”,運到上海販賣到洋行,幾乎是三倍差價。他從鄉(xiāng)下收購生絲,再轉賣給洋行,自然獲利甚巨。
當時,上海經營“輯里絲”的洋行有大大小小百余家,加上中國自己開設的絲綢行,數(shù)量更是不可計數(shù),自然良莠不齊,以假亂真者有之,以次充好者有之。一時間,詬病華商者甚多。徐榮村卻秉承“貨則上品,售之則上價”的經營理念,堅持誠信經營,以商品信譽為第一。多年的生絲貿易,他練就了一眼就能分辨絲質優(yōu)劣的能力,并親自往返于上海與南潯,挑選和收購質量上乘的生絲。
在經營“湖絲”的同時,徐榮村嘗試打造“湖絲”品牌。他的榮記湖絲店出售的湖絲,包裝都會打上“蠶桑為記”的商標,并加印“仿帖”,上書“確雞為記,親自過目,揀選上上正路七里單片細經湖絲……恐有冒沖(充)本號招牌,特加此仿帖為記”云云,并按照絲質注明規(guī)格和等級。據(jù)《北嶺徐氏宗譜》記載,徐榮村“不數(shù)年間,累業(yè)巨萬,一時與君同為賈者,莫能及君萬一”,成為聞名十里洋場的富商巨賈。
首屆世博會的舉辦,讓這位從珠海走出去的滬上絲商,在歷史上得以揚名并流芳百世。中國,也因他而載入了世博會的史冊。
19世紀中期的英國,經歷了工業(yè)革命的洗禮,已經躍居世界頭號強國。時任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為了彰顯國力,決定在首都倫敦舉辦一次盛大的博覽會。那時,世博會還不叫世博會,而叫“萬國工業(yè)產品大博覽會”,現(xiàn)在被公認為是第一屆世博會。維多利亞女王以國家的名義,通過外交渠道向全世界發(fā)出邀請,中國也在被邀之列。
盡管中國已經到了清咸豐初年,距離鴉片戰(zhàn)爭過去了近十個年頭,但戰(zhàn)敗的夢魘依然環(huán)繞在國人的心頭。加上國人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之中,對海外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茫然無知。當英國政府通過在華官方機構和洋行游說中國政府及商人參展時,要么得不到回音,要么被婉拒。
然而,當徐榮村從寶順洋行得知這一消息時,商人的直覺讓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博覽會萬國列陳,背后的商機不可估量。他馬上展開行動,挑選了12包上等“輯里絲”,貼上中英文的榮記商標,在上海登船,繞道非洲好望角,于博覽會開幕三個多月之后,才匆匆趕到英國倫敦。
由于當時中國是弱國,加之“湖絲”包裝簡陋,僅用麻布包裹,在充斥新奇產品的博覽會上毫不顯眼,起初并未引起過多的關注。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在長達幾個月的展覽里,“榮記湖絲”以優(yōu)良的柔性和韌性贏得了博覽會評委們的青睞。
據(jù)1852年英國皇家協(xié)會出版的《英國倫敦第一屆世博會評獎委員會報告書》記載,評委們一致認定:“在中國展區(qū),上?!畼s記’的絲綢樣品充分顯示了來自桑蠶原產國絲綢的優(yōu)異品質”,因此“推君絲為會中第一,中外人無異詞”,“榮記湖絲”自此一炮走紅。
首屆世博會設置了新發(fā)明和新技術獎、制造業(yè)和手工業(yè)獎、紀念獎三種獎項,共計頒發(fā)各種獎牌2918枚,徐榮村的“榮記湖絲”獲得“制造業(yè)和手工業(yè)”獎。英國維多利亞女王親自頒發(fā)獎牌,并賞賜“翼飛美人”執(zhí)照一份,批準“湖絲”免檢進入英國市場。
獲獎后,徐榮村迅速將這一榮譽轉化為商業(yè)資源。執(zhí)照上“翼飛美人”的圖案,被他延請畫師描摹下來,用作“榮記湖絲”的新商標廣為宣傳,“榮記湖絲”很快享譽海內外,成為市場上的熱銷品牌。
“榮記湖絲”在世博會上的精美亮相,也引發(fā)了新一波的生絲出口浪潮。中國近代第一家英文報紙《北華捷報》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1851年倫敦世博會當年,上海生絲出口量僅為20631包,第二年就飆升至54233包,1858年竟高達85970包,短短7年總量增長了3倍。
隨著徐榮村的商業(yè)帝國越來越大,他將自己的侄子徐潤帶到了上海。徐潤不負眾望,將徐榮村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成為中國近代興辦民族工商業(yè)的杰出代表。
徐榮村以靈敏的商業(yè)嗅覺與卓越的商業(yè)智慧,開啟了他和中國的一段世博史,也將中國沿著古代“海上絲綢之路”推入了世界近代文明的軌道中。
唐國安(1858—1913),字國祿,號介臣。廣東省香山縣人(今珠海市唐家鎮(zhèn)雞山村人),清華大學第一任校長。
談到唐國安,就要說到唐家灣。唐家灣的歷史可追溯到宋代以前,明末清初走上興盛之路,清末至民國則臻極一時。據(jù)說,那時遠在異鄉(xiāng)的人給家里寫信,只要注明“中國唐家”便可送達,被稱為“與近代文明伴生的南中國海第一灣”。
隨著近代中國東南沿海大門的打開,作為珠江口近海地帶的門戶要隘,唐家灣自然首沐西風。舶來的歐風美雨與本土文化相互激越,形成了崇尚開放自由和兼容并包的唐家灣文化,唐家人的思想和視野,自然也要比內陸要超前和開闊。
唐國安就出生在這片面積不大但近代文明繁盛的土地上。
在家鄉(xiāng)讀私塾時,唐國安聰敏勤奮,學業(yè)極優(yōu)。此時,恰逢幼童留美計劃推動者容閎回香山招募留美幼童,經族叔唐廷樞舉薦,他入選清政府公派留美幼童生。
歸國后,百余名“留美幼童”被迅速填充到各行各業(yè),成為“開民智之先”“起民主之首”的精英。在中國近代化的進程中,有“一詹二唐三梁”的說法,唐國安即是“二唐”之一。另一唐姓代表,即為同樣出身于唐家灣的民國首任內閣總理唐紹儀。
1907年,唐國安奉調進京,出任外務部翻譯、候補主事。1909年召開的上海萬國禁煙大會,是中國政府承辦的第一次國際會議,美、英、法、日、德、俄等13個國家參加,也被視作國際多邊禁毒的開端。會上,作為中國代表團發(fā)言人,唐國安憑借流利的外語、淵博的學識和縝密的邏輯,同各國代表展開針鋒相對的辯駁和據(jù)理力爭的磋商,并代表中國政府發(fā)表了長達約8000字的演講,演講數(shù)據(jù)翔實,論據(jù)充分,震驚了在場的各國代表。演講的廣為流傳,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國際禁毒輿論環(huán)境。兩年后,中英兩國正式簽署禁煙條約;1912年,首部國際禁毒公約《海牙鴉片公約》簽署。
作為中國近代早期的留美生,被迫中斷留美生涯而學業(yè)未竟,成為唐國安心中畢生的遺憾。為了彌補心中的缺憾,他一直積極致力于留學活動。清政府組建游美學務處,任命唐國安為會辦,實際主持日常主要工作,挑起了“庚款留美”事業(yè)的重擔。
截至1918年,共計499名學生成為庚款留美生。令人欣慰的是,這些學生中的許多人后來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教育、工業(yè)以及外交等方面的開拓者,如梅貽琦、蔣夢麟、胡適、趙元任、金岳霖、吳宓等。
1913年10月,唐國安將“清華學堂”更名為“清華學?!?,并擔任首任校長直至病逝。此后的百余年間,“清華學?!背闪藝鴥软敿?、世界著名的高等學府;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胡適,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語言學家趙元任等都自稱是他的弟子;他的照片,被掛在清華大學校史陳列館最為醒目的位置,供后世瞻仰和緬懷。他和“留學生之父”容閎齊名,名字被鐫刻在清華大學工字廳門的東墻上。
在唐家灣雞山村,唐國安生活的故居宛然而立。附近村民告知,這座將近150年的老房子,至今還有唐家的后人居住。驅車沿唐家灣鎮(zhèn)風景秀麗的海岸線一路前行,在港灣大道轉入大學路,紅磚綠瓦的唐國安紀念館就出現(xiàn)在眼前。逝世近百年,珠海唐家灣和清華大學以這種方式來紀念這位清華的締造者。紀念館內,一座唐國安塑像矗立中央,堅毅的目光直視遠方……
誕生于珠海的一眾杰出之士,以超越時代的思想和目光,櫛風沐雨,砥礪歌行,推動中國近代化的車輪滾滾向前。他們也反哺了桑梓之地,使家鄉(xiāng)珠海自得中國社會風氣進步之先。
晚清社會,風雨飄搖。香山一縣,雖地處嶺南,遠離中樞,然與港澳為鄰,中西文化交匯,商品經濟發(fā)達,愛國華僑和士紳自主意識覺醒,深懷國家復興之夢,試圖以振興商業(yè)為強國之基。于是,1909年的暮春時節(jié),香山縣最南面的“沙灘環(huán)”上,“香洲商埠”承載著時代的希望和情懷,應運而生。
20世紀初,開辦商埠蔚成風氣。從“五口通商”開始,到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中國沿海共“約開商埠”一百余個。這些商埠多為中國沿海港口,依靠水運之利,迅速發(fā)展成為以進出口貿易為重心的近代商業(yè)性城市。繼之而來的是“自開商埠”。
早在1898年“戊戌變法”時,朝廷就照準岳州、三都澳、秦皇島三地自行開設商埠。此后,又陸續(xù)開設了12個“自開商埠”,在遏止列強謀求擴大侵略的同時,力求“振興商務,擴充利源”。這些“自開商埠”,官商合辦,多“以官力提倡”“靠官紳進行”,受到地方政府和工商界的熱烈歡迎,一掃中國自明代以來“閉關鎖國”的陰霾。香洲開埠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1909年,在自開商埠與“商戰(zhàn)挽利權”的呼聲中,清政府批準了香山愛國士紳伍于政、王詵、戴國安、馮憲章等人的建議,準許他們在香山擇地自開商埠,興商務而裕民生的奏請。商埠原名“廣東實業(yè)商埠”,選址于香山場與九洲洋之間的海港荒野“沙灘環(huán)”,面積約700余畝。后廣東勸業(yè)道從兩地地名中各取一字,定名為“香洲埠”,這是今日香洲地名的由來。
與全國其他“自開商埠”多為官辦不同,香洲商埠完全由香山士紳等民間力量自辦,經費則以招股募集形式自籌,具有濃重的商辦色彩。商埠運作總成本100余萬元,伍于政、王詵、戴國安、馮憲章等四人自備10萬元,其余折合股份登報招股,愛國華人華僑、開明士紳踴躍入股,當日就募集了近50萬元。
開工儀式之后,香洲商埠以迅猛之勢平地而起。
根據(jù)《開辟香洲埠章程》中的藍圖設計,埠內建設仿照西方城市布局,臨海的南環(huán)、北環(huán)及中區(qū)修建街市和墟場;配套建設警察局、郵政局、博物館、公園、銀行、醫(yī)院等公共機構與設施;以電車道、馬車道、東洋車道和人行道等組成四通八達的埠內路網(wǎng)。埠外,修筑一條廣州至前山的鐵路,打通通往前山、翠微、下柵、石岐的公路,以外暢的交通加強商埠同周邊城鄉(xiāng)之間的聯(lián)系,以滿足貨物運輸、人口流動的需要。
商埠實行民主管理,商民自治,共謀公益。以公所為議事場所,每月月初召開會議一次;公所設立正、副理為主席,辦事員為議員,每一事需由半數(shù)及以上議員支持才能開議,半數(shù)及以上議員通過才能執(zhí)行;星期日及重大節(jié)假日放假休息。
為招徠勞動力,香洲商埠專門建造了可供兩戶人家居住的“廉租房”,僅以每戶月租1元的優(yōu)惠價格租給外來務工人員,吸引了大量來自周圍四邑和惠州、東莞、順德、南海等附近的鄉(xiāng)民遷來定居。一時間,商埠人口陡增,門庭若市。
這些開風氣之先的做法,充分體現(xiàn)了珠海人敢為人先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超越時代的民主意識,也掀起了穗港澳華僑華商及各地商賈紛紛前來投資的熱潮,“掛號認建者絡繹不絕”,香洲商埠迅速崛起。
自1909年8月正式開業(yè),短短不到兩年時間,埠內已擁有大小店鋪一千六百余所,二層至三層的樓房逾百座,住家小屋幾百間;街道十余條,兩邊不僅設計了綠化帶,還安置了路燈,夜晚燈火通明,火樹銀花;碼頭兩座,開辟了穗港澳航線;警察局、郵政局、學校、銀行、醫(yī)院、戲院、人壽保險等各業(yè)俱全,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興盛的景象。
當時的香洲埠,人氣爆棚,不僅游人爭相踏訪,絡繹不絕,也成為中外記者關注的焦點。埠內的日升酒樓、泉香酒樓、合棧茶居等商業(yè)場所天天賓客盈門。國人也對其大加贊賞,連晚清維新派領袖人物康有為都曾賦詩盛贊“香洲開埠”。
如今,知道香洲開埠歷史的人并不多。珠海歷史上的這次近代化嘗試,成為萬馬齊喑的晚清社會難得的亮點。當年建埠公所所在地,現(xiàn)已成為珠海市紅十字會的辦公地。香埠路,因香洲開埠而得名,穿行其上,沿路幾棟不起眼的老式騎樓、幾棵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依稀還能讓我們領略到香洲商埠昔日的風采。
香洲開埠,凝聚的是珠海人一脈相承的開拓精神。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各地以“地方自治”為核心進行社會改革實驗的活躍期,“模范”成為社會試驗的代名詞。
1925年4月,為紀念孫中山先生,廣東陸海軍大元帥府將他的故鄉(xiāng)香山縣易名為中山縣。四年之后,國民政府第十九次國務會議核準孫科、吳鐵城等人的提請,確定中山縣為全國模范縣。
1931年3月,唐紹儀兼任中山模范縣縣長之職。就職典禮上,他表示“誓當恪守總理遺教,依法定職權,本平生之微志,努力從事”,“以二十五年時間,把中山建設妥當”。短短數(shù)年,“中山縣的治績頗為卓著”。
唐家灣瀕臨珠江口西南部的金星門水道。金星門水道通達港澳,鴉片戰(zhàn)爭以后,是南粵中外交通的樞紐錨地和外洋貿易的重要通道。當年,孫中山就是借金星門水道乘船出海,到世界各地宣傳革命,一生中與金星門結下了不解之緣。辛亥革命成功后,他曾在唐紹儀的陪同下考察了唐家灣,提出疏通附近水域,建設行駛萬噸巨輪商港的構想,并被寫進他的《建國方略》一書。
與孫中山《建國方略》中的規(guī)劃相比,唐紹儀的藍圖更為宏大,推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中山港建設運動。為就近開發(fā)建設中山港,中山縣將治所從石岐遷至唐家灣。唐紹儀的國際視野,給中山港加持了更多發(fā)展的可能性?!盀橹猩浇ㄔO計,須要水陸并重”,“陸路交通,將來建成鐵路,直達廣州,接粵漢鐵路,直通中國北部及東北部,可以聯(lián)絡西伯利亞到達歐洲。至于機場,將來亦有地點可以筑?!彼D通過海陸空立體化的交通網(wǎng)絡,將中山港融入世界經濟體系。建成后的中山港,不僅僅單一發(fā)展航運業(yè),而是要旅游業(yè)、工商業(yè)并舉,以航運帶動旅游、促進工商。
無疑,這是一個極具前瞻性和國際視野的規(guī)劃引領。時至今日,當我們穿梭在珠海這座城市,會發(fā)現(xiàn)當年的很多設想已經變成了現(xiàn)實。行走在唐家灣,依然能夠捕捉到昔日唐家新城的氣息。當年修建的山房路和大同路,目前仍然是唐家灣市區(qū)繁忙的主干道路。遺留下來的城市排水設施,迄今依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窨井蓋為防盜而鑄有“盜買與盜賣,均罰五十元;報信或引拿,均六成充賞”字樣,現(xiàn)在讀來仍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隨著唐紹儀的去職,中山縣的治所重新搬回石岐,轟轟烈烈的中山港無稅口岸計劃和“唐家新城”建設也戛然而止。
其實,無論是香洲開埠,還是中山港無稅口岸,都因缺乏國家的強力支持和穩(wěn)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注定擺脫不了功敗垂成的命運。但是,這些敢為天下先的創(chuàng)新性嘗試,卻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珠海特區(qū)精神高度契合。
多年以后,珠海躋身于中國改革開放前沿,筑起“一帶一路”開放新高地,廣珠城軌全線通車,港珠澳大橋一橋連通三地,橫琴粵澳深度合作區(qū)橫空出世……是對這段歷史最好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