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永濤
清順治七年(1650)十一月,清朝平南王尚可喜與靖南王耿繼茂指揮的清軍,在圍困進攻廣州近十個月后,攻破廣州城。在今天廣州越秀區(qū)仙鄰巷附近,一位叫鄺露的晚明文人在他的書齋海雪堂內,將收藏的古琴、寶劍、懷素書法真跡盡數環(huán)列身邊,絕食而死。
明王朝覆滅之時,一大批文人或是奮起抵抗,從容赴死;或是歸隱山林,誓不仕清。這是自南宋后,中國文人又一次集體表達忠義節(jié)烈的國家觀。乾隆時編撰的明季殉節(jié)諸臣民名錄《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中,除了大臣之外,“微官末秩,諸生韋布,及山樵市隱,姓名無征,不能一一議謚者,并祀于所在忠義祠,共二千二百四十九人”。這些人中,就有許多在國破家亡時代高度敏感的晚明文人,鄺露即是其中之一。
鄺露,字湛若,號海雪,萬歷三十二年(1604)生于廣東南海大瀝(今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qū)大瀝鎮(zhèn))。
鄺露少負才名,13歲考取諸生成為秀才。明代,羅浮山是嶺南文化中心,布滿精舍、書室、山房,鄺露就曾在羅浮山明福洞苦讀,自號明福洞主。明福洞就是今天位于廣東博羅縣羅浮山東面的九天觀,尚留有鄺湛若先生讀書處遺址。明末廣東博羅人韓晃所輯《羅浮野剩》稱“洞極幽深,有懸崖屹立如門,白云常封”。
作為一個生性瀟灑、從來不羈的文人,鄺露在少年時代便流露出魏晉士人的性情。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鄺露15歲時,一次督學考察諸生學問:“以恭寬信敏惠題校士,湛若五比為文,以真、行、篆、隸、八分五體書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棄去?!?/p>
崇禎七年(1634)正月十五的上元佳節(jié),30歲的鄺露與友人乘醉策馬,縱游花燈夜市,剛好遇上南??h令黃熙出巡儀仗,鄺露酒醉不避,反而信口賦詩譏諷“騎驢誤撞華陰令,失馬還同塞上翁”,就此惹下大禍,被縣令削去文籍并棄家北游。
離開廣東的鄺露先是浪跡廣西,繼而北上縱游吳楚燕趙之間。和明末燕趙的戰(zhàn)事與流民、江南士人的頹廢比起來,嶺南一隅的廣南西路(歷史地名,總體大致相當于今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編者注)帶給鄺露的更多是一種“諸野”的神秘和蓬勃。如同一個深入異域的外來人,鄺露以持久的新鮮感深入廣西。
其間,他著下《赤雅》一書,記錄了廣西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民族風情、山川地貌、古跡名勝、珍禽異獸、趣事軼聞,蔚為大觀,影響深遠。
而鄺露的這些經歷所得,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獲得了女土司云亸(音duǒ)娘的賞識,當上了記室。有明一代,有數以百計的女土司。據鄺露記載,云亸娘所在的山寨叫相思寨,云亸娘亦是頗為知兵的女土司,能以少擊眾。而且她“披紫鳳之裘,曳蝶綃之裙,佩文犀之印,望之若神人矣”。古人有“亸袖垂髫,風流秀曼”的形容,可見云亸娘是一位極為美麗的女子。鄺露在《赤雅》中有“云亸君兵法”“亸娘盛飾”兩節(jié)來寫云亸娘,筆者奪情猜測,鄺露當時是相當仰慕這位女土司的。
后人根據鄺露的這段傳奇經歷多有演繹,以至于鄺露成了戲曲中的重要人物,如清逸居士(莊緒)編劇、尚小云演出的京劇名劇《相思寨》,粵劇《青青公主》《天上玉麒麟》等。
鄺露《赤雅》一書,今人知之者頗為鮮寡,實際上,這是除《桂海虞衡志》《桂林風土記》《嶺外代答》之外,寫廣西最為精彩的著作。前番著述,偏于實錄,屬于史志一類的著作,故常常標為“志”。而《赤雅》勝在文采恣肆、博物詳實,是一部關于廣西的真正意義上的筆記。
《赤雅》卷三是全書條目最多的部分,它包括鳥、獸、蟲蛇、魚、特產、文物、古跡、瘴及一些雜記,以物產為主。例如《青精飯》一條寫道:“瑤人社日,以南天燭染飯,競相遺送,名曰青精飯。杜詩:‘豈無青精飯,令我顏色好?!?/p>
其實,鄺露在此引用杜詩是有緣由的。筆者研讀唐代生活習俗,發(fā)現唐代南方人熱衷于吃青精飯,用杜鵑花科的灌木南燭枝葉,搗碎出汁后,用來浸泡大米,蒸熟后又曬干,米便成了青色。道士們說這種飯是滋補養(yǎng)氣的,以至于人人搶食,使青精飯成為唐時的常備食品。從唐代到明代已經800余年,大明宮的廢墟都已化成塵埃,在帝國南疆的廣西,少數民族還在延續(xù)著古老的大唐風俗,食用唐代青精飯,令人不禁唏噓感慨,所謂“禮失而求諸野”,蓋謂此耶?
或許正是因為《赤雅》的文學性及其對傳奇、神話的涉獵,這本書受現代學界及文化界的關注不多,亦不被研讀廣西文史的人所關注,可以說是一件憾事。
崇禎十二年(1639),南??h令黃熙受賄獲罪,逃亡了5年之久的鄺露方得以重返家園。返粵后,他仍過著閑散的生活,靠典當古文物為生。崇禎十五年(1642),他供職于史館。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陷京師,明王朝覆亡。接著,清兵入主中原,南明政權相繼更迭。鄺露懷抱復國大計,只身遠赴南京上書獻策。誰知抵達九江時,聞南京失守,悲憤南歸。
清順治三年(1646),廣州首次淪于清兵鐵騎之下。鄺露長子鄺鴻(字釗孟,工詩,善擊劍)親領北山義軍千余人,與清兵激戰(zhàn),壯烈戰(zhàn)死于廣州東郊。
清順治七年(1650),鄺露奉使還廣州,遇清兵圍城。他把妻子送回家鄉(xiāng),只身還城,與守城將士死守達十個月之久。是年十一月,西門外城主將范承恩通敵,導致廣州城陷。此時,鄺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恢復名士風度,身披幅巾,抱琴外出,適與敵騎相遇。敵軍以刀刃相逼,他狂笑道:“此何物?可相戲耶?”敵軍亦隨之失笑。然后,他慢步折回住所海雪堂,端坐廳上,將自己生平收藏盡數環(huán)列身邊,抱琴而亡,時年僅47歲。
鄺露平生珍愛兩張名琴,一張是唐琴“綠綺臺”,制于唐初李淵武德年間。據屈大均《廣東新語》考證,“綠綺臺”琴在明代屬于明武宗朱厚照所有,御賜大臣劉某,后來歸于鄺露。另一張是宋琴“南風”,是宋理宗趙昀的內府珍品?!熬G綺臺”和“春雷”“秋波”“天響”被譽為“嶺南四大名琴”。
鄺露殉難后,“綠綺臺”琴為清軍騎兵所得,在市面上出售,廣東惠陽人葉錦衣以百金所得。160多年后,嘉慶二十一年(1816),“綠綺臺”琴被番禺陳曇購得。陳曇生平仰慕鄺露為人,把書齋命名為“鄺齋”。在他的《鄺氏三琴歌》中,這張名琴的細節(jié)得以首次面世:“嘉慶丙子,余購得一琴,有‘綠綺臺’三字篆書。下有‘唐武德二年制’六字楷書。琴有蛇腹斷紋,漆光盡退,如烏木。”
到了咸豐年間,“綠綺臺”琴被東莞張敬修所得,在得到這把琴后,張敬修驚喜不已,還專門在自己的廣東“四大名園”之一東莞“可園”內,修建了一座“綠綺樓”,將古琴珍藏其內。
1914年,張氏家族收藏了“綠綺臺”琴半個世紀后,又轉賣給了同鄉(xiāng)世交、東莞著名篆刻家鄧爾雅。1918年,鄧爾雅作《綠綺臺琴記》,完整記錄了“綠綺臺”琴的流轉故事,從中可知,到民國初期,“綠綺臺”琴為蟲所蛀,首尾皆殘,已經不堪彈奏了。鄧氏后來移居香港,在香港大埔筑“綠綺園”以藏古琴。1940年,中國文化協進會香港馮平山圖書館舉辦廣東文物展覽會,鄧爾雅任籌備執(zhí)行委員、征集組組長,慨然以“綠綺臺”琴、今釋《綠綺臺琴歌卷》參展,這是“綠綺臺”琴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示于公眾面前。
鄺露與黎遂球、陳邦彥被稱之為“嶺南前三大家”,三位在明末全部殉國。其中文學成就以鄺露最為杰出。錢大昕在《胡同謙墓志銘》引馮魚山語:“吾粵詩人,曲江(張九齡)之后,當推海雪。”在溫汝能的《粵東詩?!分?,鄺露被譽為“吾粵之靈均”(意即屈原)。
除以詩名于世外,鄺露亦擅書法,篆、隸、行、草、楷各體兼擅,尤其是其草書字跡勁秀,師法王羲之而自成一格。今天讀者能在廣東省博物館看到鄺露的楷書《袁崇煥督遼餞別圖詠》卷、草書《舊作詩》卷。
鄺露畫像亦有傳世,廣東江門新會博物館藏有清代中期繪的絹本《鄺露像》,畫中鄺露頭戴明代男子常見的首服“大帽”,身穿明代儒士在當時被稱為“直裰”的圓領大袖衫,懷抱“綠綺臺”琴。
乾隆年間,杭州文士吳錫麒在上海文士王昶處見到了一方硯臺,硯側鐫“天風吹夜泉”五字,下有明福洞主印,才知此硯是鄺露曾用。后來吳錫麒的好友翁方綱在廣東出差,在廣州光孝寺鄺露洗硯池拓其字以歸,吳錫麒特意做了一個拓本,并寫有《題鄺湛若硯銘并洗硯池題字拓本》,其中有一句“歸來抱琴死忠義,片石寂寞留人寰”——這大概是對鄺露生平最貼切的描述。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