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茹
摘要:作為不斷探索愛與人性真諦的理想主義殉道者,張潔一直懷著對理想之愛與至美人性的憧憬,不斷探索人性的本質與愛的本真。在對“不能忘記的愛”進行了深刻地反思之后,張潔“以血為墨”,歷時12年在耳順之年寫下了自己最好的作品《無字》。這部長達80余萬字的愛的“史詩”,傾注了作家對愛的堅守以及對情的失落。分析文本中愛之抒寫,形成立體感知,進而挖掘愛之建構與破碎背后的原因,以期達成對張潔情愛觀及寫作局限性的進一步認識。
關鍵詞:張潔 《無字》 愛情 女性 婚姻
《無字》可以說是張潔積蓄了10余年力量,將心徹底沉淀、將淚與血消耗殆盡后鑄就的一部力作,正如張潔所說:“真正的寫作是從《無字》開始的……哪怕寫完這部長篇小說馬上就死,我也心甘了。”[1]在看過太多動蕩年代、體制改革中人性的嬗變與情愛的破碎后,張潔以自身不幸的童年與婚姻為藍本,將她對愛的多維度把握以及對人性的深入洞察訴諸筆端,在解構愛情神話的同時將不同層面的愛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文本中奏響了關于愛的交響曲。
“文學需要織造出一種多層次/多面性的世界景觀?!盵2]如卡爾維諾所言,新時期以來,公式化概念化的寫作逐漸被作家摒棄與排斥,取而代之的則是具有“繁復”特質的多維度抒寫。在張潔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愛情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從《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祖母綠》再到后來的《方舟》,張潔以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與細膩的筆調對兩性世界進行了描繪,勾勒出傷痛年代大背景下的愛情。《無字》的出現(xiàn)標志著張潔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成熟,作品仍是以男女主人公——吳為與胡秉宸——的愛情糾葛為主線,但除卻愛情之外,其中還有對殘缺的父愛、厚重的母愛以及本真的人性之愛的剖析,多維度的愛之間又存在緊密地聯(lián)系,從而較之以往文本中單一的兩性之愛更為立體豐滿,對兩性世界的描繪也上升到對人性的揭露與反思。張潔最初美好單純的理想寄托在與殘敗現(xiàn)實不斷地碰撞中零落,從而轉向反抗與自我救贖的道路。
一、愛的荒蕪與失落
作為一個作家,并且有著極強女性意識的作家,張潔的創(chuàng)作處處彰顯著對男權秩序的審視與反抗,這種意識追根溯源則是綿延千年的父權文化統(tǒng)治。對父權話語反抗無果便形成壓抑,而作家內心巨大的精神壓抑對其思想與行為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在精神分析學視域中,這種壓抑是長期積淀、持續(xù)作用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只有具有列奧納多童年經驗的人才能畫出《蒙娜麗莎》?!盵3]文藝家往往將被壓抑到深層的童年記憶呈現(xiàn)在作品里,童年時期的心理經驗在一定程度上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起支配作用,故我們在近代以來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里都能看到一系列殘缺病態(tài)的父親形象,這與她們童年時期的父愛創(chuàng)傷經歷有著莫大的關系。諸如張愛玲筆下的男性形象要么處于敘述的空白點,要么呈現(xiàn)出畸形病態(tài),貫穿其大多數(shù)作品的主題都與“弒父”心理密切相關。《無字》中的父親形象同樣帶著地位缺失、行為卑劣的色彩,文本中關于父女間不和諧關系的描繪,更多集中于女主人公吳為與父親顧秋水之間,但將歷史的車輪倒轉,我們不難看到吳為的姥爺葉志清——葉蓮子的父親,在父親角色的扮演上也是失敗的。墨荷難產而死,葉志清利索地配合家里人找來薄板將心甘情愿為自己做了一輩子“籃筐”的妻子送入火海,這給葉蓮子的內心留下了難以消逝的傷害,爾后他再娶,葉蓮子雖為親生女兒卻被當作大戶人家的粗使丫鬟使喚,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繼母的嫌惡、堂兄弟的欺辱、叔父的苛待……讓還是6歲小女孩的葉蓮子過早地懂得了“這輩子再苦、再難,大概是不能靠誰,也靠不上誰了”這樣成熟的人生道理??梢哉f,葉志清的父愛缺位促使葉蓮子以頑強生長、忍辱負重的姿態(tài)過完了后來被顧秋水毀壞的苦難人生,而當他們倆意識到這份父女情義,想去珍惜的時候,卻面臨永久地離分,真算是“白做了一世的父女”。
葉志清不過是讓葉蓮子過早地成人,而顧秋水則毀了吳為的一生。童年的經歷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點,在此期間形成的心理結構對作家日后的創(chuàng)作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冰心曾指出一個人童年中“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地刻畫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4]。顧秋水只顧跟隨包天劍闖天下的男子氣概與赤膽忠心而將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拋至腦后,不光情感上冷漠淡薄,就連最基礎的經濟責任也推諉逃避。當葉蓮子母女實在難挨生活的困窘不遠千里來香港找顧秋水時,只一句“你怎么來了?”便讓葉蓮子的心涼了半截。遂后,顧秋水為了擺脫她們母女,不惜一切殘忍的手段百般折辱,竟當著只有兩歲的吳為與女傭阿蘇肆意狂放地做愛,甚至如畜生般赤身裸體地對葉蓮子拳打腳踢,這些暴戾殘忍的場面在吳為稚嫩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摧毀了她眼中關于愛與人性的所有設想與期待,也摧毀了其正常的性愛觀,這種摧毀是毀滅性的。當僅僅只有兩歲的吳為被顧秋水慘無人道地扔向樓梯,便造就了她綿延一生的奴性悲劇。對暴力越是仇恨則越是對其迷信與崇拜,如此,顧秋水便在吳為的靈魂深處播下了對男性仇恨的種子,伴隨這種仇恨的還有要命的敬畏與極度的依賴,這種創(chuàng)傷極大程度上釀就了后來吳為與胡秉宸的婚戀悲劇。縱觀文本,葉蓮子失去母親獨自面對飄搖苦難的人生,吳為一生懷著對顧秋水的恨,禪月從小就宣告:“我沒有爸爸,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备赣H的角色始終處于殘缺的狀態(tài)。
《無字》將大量的筆墨集中在描寫兩性之愛上。誠然,愛情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巴爾扎克說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那么對生性敏感、細膩多思的女性來說,愛情則意味著一場甜蜜卻又痛苦的戰(zhàn)爭?!扒О倌陙?,愛不僅是女性的特殊生活領域,而且事實上一直是女性能夠實現(xiàn)她們一切愿望的唯一或重要門徑?!盵5]透過張潔筆下四代女性的愛情婚姻狀況,我們可以洞悉祖孫四代迥異的愛情婚戀觀,亦可一窺作者對男女兩性關系的審視與反思。
墨荷作為舊式封建家庭的女性,將“投籃”視為婚姻的實質。作為女人無權拒絕男人的投籃,所以她一生都在與葉志清無愛的婚姻里熬煎,甘愿淪為家庭的奴隸、傳宗接代的工具,最終難產死去卻被視為不祥之兆扔進火海,結束了自己苦難的一生。第二代女性葉蓮子與母親墨荷相比,受過一定的教育,但其腦子里從一而終的封建道德觀念卻依然根深蒂固。在與“兵痞”顧秋水一生的婚戀糾葛中,葉蓮子飽受屈辱,但很難說葉蓮子與顧秋水的婚姻絲毫沒有愛的成分?;楹蟮那皫啄觐櫱锼畮е~蓮子游覽四方景色、拍紀念照片,甚至連穿的衣服都是顧秋水親自設計的,這段日子被葉蓮子視為一生最好的日子,“以后,再好的日子也似乎好不過這時?!笨僧旑櫱锼吹搅巳~蓮子生活上的“不隨意”,總是給人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最初的點點溫情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凈,被拋棄、被毒打、被侮辱、被背叛……在與顧秋水的婚姻中葉蓮子默默地咀嚼著傷痛悲苦,還要以女性薄弱的身軀擔負家庭的重任,即便做了多年的一家之主,卻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一家之主非男人莫屬?!?/p>
到了吳為這里,愛情似乎被抬升了一個高度。如果說吳為將其與韓木林的婚姻視為市場交換,那么胡秉宸則是她的精神之愛。吳為親手建立起與胡秉宸靈魂之愛的城堡又親手將其摧毀,誠如劉慧英所說:“女性不斷地找尋卻沒能找到一個終極的完滿答案,這也是女性未趨于完全解放的一個標志與象征。”[6]在吳為與胡秉宸20余年的愛恨糾葛中,吳為與白帆胡秉宸離婚作戰(zhàn)小組的廝殺、與人世輿論冷眼的對抗、與自我責任心和道德感的斗爭,這一切幾乎將她自己的命搭了進去,直至最后吳為撕下自己“親手造的胡秉宸”虛偽的面具,才認清自己畢生拋棄所有去追求的男人不過是個諉過自保、自私卑劣的魔鬼,由此吳為便再不能以正常的眼光看待異性,再也不能陷入情愛,“由胡引發(fā)的對男人的總體失望,才扼殺了她在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上的物質力量。”三代女性在兩性世界中都顯示出了可悲可憐的奴性。直到禪月說出:“咱們家的這個咒,到我這兒非翻過來不可!”葉家女人在兩性關系中的地位才有了翻轉。禪月在兩性關系中的獨立自尊與吳為的無條件犧牲、無底線妥協(xi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也從側面喻示了吳為誓死追求的“真愛”神話的徹底破碎。
二、愛的修補與寄托
《無字》的扉頁題獻寫著:“獻給我的母親張珊枝?!笨梢娦≌f傾注了作者對母親深沉的愛與永久的憾。在文本中,父愛的缺失與真愛的破碎,使得吳為將此生最難忘也最沉重的愛壓在了母親葉蓮子身上,應該說,男性的先導性缺席,父親角色的缺失,已經注定了她們母女的生存結構和生活結構。
因為葉蓮子的存在,吳為才義無反顧地來這世上走一遭,即便后來的歲月里充滿了腥風血雨,她也在所不惜。父親顧秋水對吳為的拋棄、傷害,一方面模糊了吳為對父親角色的原有認知甚至產生憎惡與報復的“弒父心理”,另一方面更加重了對母親的依戀與愛。顧秋水對家庭責任的淡漠,使得葉蓮子一人分飾兩角,既要面對充滿饑餓與苦難的現(xiàn)實世界,又要對抗充滿不公的男權壓迫。正是葉蓮子將沉重的母愛,不吝一分地壓在吳為身上致使吳為一輩子都覺得“唯有她和葉蓮子,才是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中相依為命、須臾不可分的至愛”。對至愛的這種執(zhí)念,也影響了吳為后來在愛情中對分寸的把控,與胡秉宸幾經波折的“真愛”破碎后,吳為終于明白了對任何男人的情愛都無法超過對葉蓮子的愛,對葉蓮子的愛也不僅僅是以血緣維系的母女之愛,而是超越了一切情愛的“共生固戀”。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這種固戀是內在于人的最基本情欲之一,外化為行為表現(xiàn)則是尋求保護的欲望、對無條件的愛的希求。在父親缺位、愛人形象坍塌的境遇下,母親無疑成為這一固戀的第一化身與切實保障。故吳為在葉蓮子去世后終于意識到:“她對胡秉宸的愛,只能是一種可以交出生命,卻無法交出完整的心的愛。”因為那一顆殘損的心裝滿了對母親葉蓮子的深愛與愧疚,葉蓮子給予吳為超越生命的愛,豈是胡秉宸施舍的經不起歲月命運擊打的虛妄之愛可以相比的?直到吳為生命的最后,幾乎忘卻了自己之前寫的所有文字,卻只記得“媽媽”這兩個字。正如張潔所言:“愛人可以更換,而母親卻是唯一的?!迸c母親共生的信念,無法讓失去葉蓮子的吳為獨自茍活于世,所以,吳為瘋了,當一個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也就無法再制造意義。
面對時代話語下的歷史與現(xiàn)實,知識分子不得不承擔起啟蒙的神圣使命。作為痛苦卻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張潔選擇了愛作為救贖的路徑。她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充滿了理想主義情懷,筆下的人物永遠帶著對生活的希望以及對未來的向往,因而文本中永遠籠罩著充滿大愛的憐慈與溫情;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則一改前貌,文本中充斥著大量的對灰色現(xiàn)實的批判與揭露,以往那個為了美好人性與崇高理想奔走呼喊的張潔,似乎變得沉靜冷酷甚至刻薄。于此,筆者并不認為這是張潔的“倒退”。相反,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其對人性與理想之愛的堅守,并未動搖且更加堅定。“當作家轉而去描繪當代現(xiàn)實生活時,這種行動本身就包含著一種人類的同情。”[7]盡管我們在《無字》中讀到的大多是生活的丑惡與精神的沉重,但這淚與血背后深藏的是作者對大愛的堅守與訴求。
張潔這種悲天憫人的大愛關懷,在文本中首先體現(xiàn)在對弱小人群苦難命運的關注上?!稛o字》堪稱一部“女性家族的苦難史”。墨荷一生為奴,唯一一點歡愛寄托在自己幻想、虛構出來的男人身上。葉蓮子在生活打壓下被迫“雄化”,用單薄的臂膀為吳為與禪月遮風擋雨。吳為一生找尋那個集理想人格與理想人性于一體的完美男人,最終不得不因現(xiàn)實而敗下陣來。張潔以細膩的筆觸寫盡了女人們承受的疼痛與屈辱,給予女性命運深切的關注。這不單是作者個人經驗的揭露,在更高的層面上,亦是社會某種集體經驗的象喻。在此經驗中,女性成了歷史的蒙難者,她們的自我成長、自我救贖的過程也是重建良好的兩性秩序的過程。
張潔在文本中描繪了前三代女性的婚戀悲劇,最終借禪月之口表達了對平等愛情的認知以及和諧兩性關系的憧憬。與同時代其他女性文學作家不同的是,張潔并未將愛的關懷視角鎖定在女人身上,在抨擊文本中虛偽懦弱、殘暴自私的男性形象的同時,她也給予了這些男性人格異化、人性嬗變的理解與同情。胡秉宸在感情婚姻中的步步為營、諉過自保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革命年代政治的異化直接導致了胡秉宸人格的異化,故在與白帆與吳為的婚戀戰(zhàn)斗中,胡秉宸始終秉持著在政治斗爭中的那一套,讓婚戀關系充滿了濃厚的政治硝煙味。張潔對男女兩性命運的關注,上升到了對人性的拷問與命運的反思,這種俯瞰人世、深觸人類命運的大愛,包含了張潔對建立一個社會公平、兩性和諧的世界的美好訴求,這種訴求在一次次與現(xiàn)實碰撞后受到沖擊,只會愈發(fā)強烈與深刻。
三、從建構愛到撕碎愛:外壓與內抗
《無字》的出現(xiàn),標志著張潔愛情理想的失落與徹底解構,人們不禁懷疑這個張潔還是當年那個對不能忘記的精神之愛無限詠嘆的張潔嗎?張潔在一次訪談中曾提到了自己轉型的原因:“對理想、愛情之類的渴望支撐著很多人的一生?!彼?,初入文壇的張潔總是帶著清新、明朗的理想主義情懷,“但如果沒有這種渴望和夢想以及它們的破碎,人生也就淡然而無趣了”[8]。轉型后的張潔在創(chuàng)作中將自己真實的精神體驗與現(xiàn)實創(chuàng)傷大膽地揭露出來,愛情經由“撕碎后再拼接”,逐漸顯出原色。從最初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祖母綠》《方舟》,再到《無字》,鮮明地呈現(xiàn)了張潔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同時也折射出這20余年來張潔苦痛難挨的情感經歷。
文學藝術就是一場“白日夢”,而一個幸福的人是不會幻想的,只有那些愿望未能得到滿足的人才擅長幻想。這恰恰說明童話作品的出現(xiàn)是源于生活的苦難。張潔從小喜歡讀童話,她也曾表示生活是需要童話的。面對生活的百般刁難,作家與其他人的不同在于他們并非在作品中直接傾訴生活具體的艱難困苦,而是構造一個虛擬的世界來寄托自己的情感。弗洛伊德在《詩人與幻想》中論述詩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提出了“創(chuàng)作回憶說”,他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其實反映了他們對童年時期所受創(chuàng)經驗的回憶,這種回憶引發(fā)的彌補愿望需要通過創(chuàng)作來完成。
聯(lián)系張潔的生平,童年時期“無父”的情感體驗影響了她的一生?!拔页錾话偬煳腋赣H就拋棄了我。我母親是農村小學教師,是她含辛茹苦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9]“一般說來,我應該叫做父親而又不盡一點父親的責任的那個人,一家伙把我和母親丟下,一個大子兒不給的歲月,我們全是靠稀粥度過艱難歲月?!盵10]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張潔對父親的怨懟與憤恨,即便人生暮年談及父親,也只平添了幾分同情而罕見愛的成分。雖然情感上充斥著不滿但愛與期望卻是生生不滅的,現(xiàn)實中父親的形象有多不堪,理想中自造的父親形象就有多完美。父親的形象在張潔心中早已積淀成為理想男性的化身,因而在張潔的童話世界里,一直苦苦追尋的不過是集理想人格于一體,能如慈父般疼愛自己的男人。她曾在隨筆里寫道:“我的先生是我的驕傲,我的愛?!盵11]在她眼里,先生孫友余智勇雙全,是自己內心的英雄,前期的張潔一直堅信只有這個英雄能將自己從沒有父愛滋養(yǎng)的泥沼里拯救出來。
將張潔的童年經歷與其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經歷作一比較,兩相對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二者十分相似甚至相同。精神分析學認為,每部作品的主角歸根結底是自我,文學表現(xiàn)生活的功能首先體現(xiàn)在作家從自己的人格結構出發(fā),從而在自己的歷史命運中體驗生活。也許對于別的作家來說,這未必是定律,但對于身處20世紀90年代風靡一時的自敘性書寫浪潮中,且有著類似童年經歷的女性作家張潔來說,卻并不令人奇怪?!稛o字》中的吳為同樣缺少父親的疼愛,再加上作家極強的幻想再造能力,使之在心中構建起了一個完美男性的形象。張潔心中所有關于好男人的形象,實則都是帶著圣潔光環(huán)的‘好父親’的形象的外化體現(xiàn),代表著她心中的標準男人形象。吳為親手給胡秉宸造了一個巨型光環(huán),當光環(huán)黯然失色后,她才發(fā)現(xiàn)真正能交付生命去愛的卻只有母親,與母親的共生固戀正是在真愛破滅之后才顯示出唯一性與珍貴性??v觀吳為的一生,她就像是一只勤勉的蜘蛛,一直在“織網——網破——重織”的循環(huán)勞作中承受得到與失去的更迭變換。其實,張潔一生又何嘗不是不斷地在進行著夢的建構,就算失望,也依舊孜孜不倦。除了父愛的缺口,張潔自身的文學基因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也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受18、19世紀西方小說與蘇俄文學的影響,張潔骨子里對騎士風范、英雄情結的膜拜與崇敬早已穩(wěn)定成為其人格氣性的一部分,這使得她對革命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愫。當這種情愫與愛發(fā)生聯(lián)系,便會被無限放大,愛戀對象就會被無限地神化與圣化??梢哉f,吳為愛上的并不是胡秉宸本人而是他身上的附屬物——革命經歷。這一點就足以讓吳為繳械投降,至于其他殘缺的部分吳為會不遺余力憑自己的幻想去修補以促成其形象的完美,這也正是由張潔苛求完美、挑剔要強的性格所致。張潔從小與母親生活,母親的脾氣秉性、三觀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性格的形成。即便生活拮據(jù),但對生活中的細節(jié)母親仍十分在意。在母親的影響下,一直很注重生活品質的張潔在愛情里自然也臻于完美,過度苛求。她自己也承認文學創(chuàng)作于她早已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社會文化事業(yè)而是個性的唯美追求,所以,在她早期的作品里,對愛的建構都是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也正是因為對愛所持的期待過高,后期才會有歇斯底里地掙扎與深深地失望。
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不斷消解神話的時代,“隨著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在拓展和改變,神話也會改變。沒有哪一種神話能夠完全準確地闡釋我們的真實存在?!盵12]時刻關注著人生存境遇的張潔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在《無字》中,她最終解構了自己筆下的愛情理想,消解了愛情的神性,讓讀者清晰地認識到現(xiàn)實中愛情的真相,也對兩性關系進行重新審視與定位。重新把握兩性關系,當然不是張潔的最終目的,她最根本的目的在于站在獨立的女性視角,發(fā)出屬于女性個體的聲音,試圖打破男性話語神話。
解構愛情是張潔在轉型后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這種解構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本身。張潔在與先生孫友余長達27年的苦戀中幡然醒悟:原來現(xiàn)實中的愛情是如此殘破,令人心碎的?!稛o字》中吳為與胡秉宸婚戀的失敗,其實是張潔在進入第二段婚姻后對愛情的回望,是在經歷了兩性糾葛磨難之后,重新審視自己曾經的盲目崇拜姿態(tài),進而對其作出否定與反思,即通過對這場本就“不合時宜”的婚戀關系的描寫,進一步彰顯其對兩性關系的深度思考。前期的張潔寫愛情總是抱著少女般美好的幻想,筆下的愛情往往建立在平等、尊重、忠誠的基礎之上,處處閃耀著理想主義的唯美光輝;而到后期,很多評論家則認為張潔的創(chuàng)作由審美進入“審丑”階段。于此,筆者認為所謂的審美與審丑二者并非完全對立,隨著年歲的增長,生活經驗的豐富,張潔對人性的洞悉有了質的改變,對兩性關系的認識也更加深入,她深深地體會到男女兩性在愛情中的不平等地位。
在《無字》中,我們很難看到男女兩性在感情中維持平衡的關系,即便在最初關系建立時看似達到了平衡點,但究其實質二者始終針鋒相對。吳為在愛情里的卑躬屈膝與胡秉宸對感情的政治性操控似乎一拍即合,但胡秉宸極度的大男子主義傾向卻與吳為執(zhí)拗要強的性格水火不容,這樣的撕裂與糾纏,不可避免地終將釀成曲終人散的悲劇。透過吳、胡個體的差異,我們可以洞悉男女兩性本身在對待感情上的差異。叔本華的話或即此理:“男人在天性上,戀愛時是善變的,女性則傾向不變。男人的愛情在獲得滿足后,便顯著地下降?!盵13]對男人來講,女人只是他世界里的一部分,但女人卻將男人視為她世界里的全部。從這個維度上講,男女兩性對對方的認知與界定就是不平衡的。這樣的不平衡久之便會導致處于被壓迫的一方進行反抗,吳為在這場感情拉鋸戰(zhàn)中醒悟并最終瘋掉、死亡即是反抗男性話語的一種手段。
需要注意的是,張潔在后期很多作品中對愛情進行解構并不意味著她對愛情徹底死心了,那個理想主義者的背影一直沒有遠去??梢哉f,張潔在文本中表現(xiàn)對男人有多失望與仇恨,她在男人身上寄予的希望就有多大。對男人強力、壓迫地位的不滿與否定實則是變相承認女性的柔弱、屈從的本性。因而,在給予女性關切與同情的同時,往往透露出一種隱藏的男性觀照視角。張潔自己對此也并不否認:“我覺得自己看女人常常是以一種男人的眼光或中性人的眼光?!盵14]所以,她的作品里不乏雄性化的女性形象。這種形象的建構,看似是張潔想同處于弱勢的女性地位決裂,尋求自身的獨立,其實是偏離女性身份的一種表現(xiàn)??傊?,張潔在文本中解構愛情,是為了呼吁人們關注女性在婚戀中的生存境遇,同時也寄托了自己對重建和諧兩性關系的美好期望。
四、愛情與婚姻分離,靈與肉對立
三大卷的《無字》凝聚了張潔在幾十年情愛煉獄中的心酸苦淚。從最初腦海中美好愛情理想的建構到親歷艱難曲折的情愛再到最后對情愛的看破與失望,張潔對婚姻與愛情的認識漸趨深刻,她向世界吶喊出屬于自己的情愛宣言,進一步認清自己作為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獨立位置,這一過程實際是“一個使女性的隱秘經驗,包括歷史經驗、心理和生理經驗,從一片話語的涂蓋之下,從一片話語真空中發(fā)掘和昭示于世的過程”[15]。這一女性經驗隨著吳、胡婚戀悲劇的敘述而展開,文本中處處充斥著愛情與婚姻割裂、靈與肉對立的不平衡現(xiàn)象。
張潔一直認為婚姻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解的謎,愛情與婚姻之間的關系也是人們千百年來未能窮盡的難題。在張潔的創(chuàng)作中,她始終都是歌頌愛情而拒絕婚姻的。她在傷痕文學浪潮期間創(chuàng)作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老干部和“我的母親”鐘雨為愛情死守20余年,《祖母綠》中的曾令兒“用一個晚上走完了一個女人的一生”,為了愛情可以背負政治罪名去邊疆受苦?!斗街邸分腥慌魅斯m然一直想在社會中找尋女性獨立的位置,但心中始終保留著一份對愛的期待。在張潔看來,愛情是美好且令人向往的,一旦進入婚姻,愛情就凋零了。所以,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文本中她都透露出對愛情的向往:“即便到80歲遇到傾心的男人,我也決不會猶豫,只可惜沒有遇到罷了?!钡h觀愛情的確是甜蜜的,親歷卻總是充滿劫難的,張潔在親身經歷中感受到了愛戀的苦痛,這在她的隨筆中可見一斑:“想當初為了嫁給先生,真是上刀山、下火海、波瀾壯闊、九死一生?!盵16]可見,張潔為了追逐愛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待熬出頭終于與先生修成正果,走入婚姻,張潔早已心力交瘁,對婚姻失望透頂。
文本中的吳為為了胡秉宸犧牲一切,走入婚姻后只10年便又分道揚鑣。結束婚姻這一形式后,這一對舊情人才重燃心中愛的火苗。到底是婚姻埋葬了愛情,還是愛情腐蝕了婚姻?張潔在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后終于認識到:愛情只是一個短期性的行為,婚姻也不是一個很好的形式,結婚莫不如同居。這樣些許偏激的話語背后是張潔對婚姻的失望與恐懼。對于張潔這樣一個帶有理想主義情懷的女性,對具有煙火氣息的世俗婚姻失望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始終追尋著自己內心的那份真愛,但當愛以婚姻的形式固定下來后她又覺得悵然若失,喪失了愛的能力。可見張潔在創(chuàng)作中并非為夭折的愛情而難過傷心,而是為人類所不具備的愛的能力而哭泣。
談到愛情與婚姻,必然就免不了牽扯到性,作為人類的自然天性,性是人類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亦是人性的試金石。但在張潔的創(chuàng)作中,她往往是回避甚至貶斥、丑化性愛的。她認為男女兩性走在一起的前提是精神靈魂的契合,這種結合是過濾了性愛、肉體之親的單純的精神之愛?!稅?,是不能忘記的》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完全是柏拉圖式的,相愛20余年竟連手都未曾牽過?!蹲婺妇G》中曾令兒為了還債交出自己初夜,在那個夜晚卻宛如“一具還魂的僵尸”?!斗街邸分械牧獙φ煞蜿P于性愛瘋狂的渴求感到害怕與厭惡。同樣,在《無字》中吳為也是一個絲毫不會調情的女人,在與胡秉宸做愛時瞇著眼睛像一部X光機無所事事地觀察著胡秉宸。無論哪一時期的作品但凡涉及性愛的描寫,張潔都流露出極強的“厭性心理”。一方面,對性的厭惡其實是對男人厭惡的延伸。張潔恨透了男人,借用作家張辛欣的話說:“他們不是男人,不過有個陽具而已,我沒有,但我比他們更像條漢子!”[17]無父的苦難童年與曲折感情的磨礪,讓張潔柔弱的女兒之身多了些堅韌剛強的男兒氣魄。其實,這種對男性的極度仇恨與批判是一種自我內心恐懼的掩飾與保護。張潔在愛情與婚姻中負傷累累,特別在第二段婚姻中,為了先生卷進離婚風波、政治浪潮,忍受了太多沉重的輿論壓力,見識了人性的卑污與丑惡。當初的溫情逐漸消減,殘余的愛也轉化為恨。
此外,中國傳統(tǒng)的“貞潔觀念”“禁欲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張潔。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性是不能言說、無比羞恥的東西,人們認為談性就是一種恥辱。在兩性關系中,女性貞潔的問題備受重視。張潔的很多作品都有涉及這個問題。一方面,張潔反抗男權話語的思想,讓她不自覺地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女性的貞潔問題,她清晰地認識到這種貞操觀念其實是封建禮教文化強加給女性的,其實質還是男女兩性的不平等;但另一方面,張潔也難以擺脫這種觀念對自己年長日久的熏染,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將其內化為自身理應遵循的準則。如此看來,張潔將靈與肉對立開來,歌頌、推崇純潔的精神之愛,貶低、丑化肉體之愛與其意識深處的貞潔觀念有很大關系,這也足見其性愛觀的片面性與偏激性。性愛確乎是人的自然天性,真正恰當?shù)膬尚灾異蹜撌庆`與肉的統(tǒng)一,片面地強調哪一方都有失偏頗。
結語
《無字》是張潔拼盡全力,毫無保留地一次自我解剖,雖然一直以來飽受爭議,甚至被人認為有借寫作“泄私憤”之嫌,但不可否認的是,張潔這種敢于解剖自己、袒露靈魂的極限寫作是值得欽佩、讓人感動的。
聯(lián)系張潔早期的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其在性別視角上的超越與進步。性別敘事無法避免,女性主義文學不可避免地會隱蔽一些不利于自己敘述的事實,但在《無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張潔對男女兩性關系進行剖析與反思時,不僅對女性受到男權壓迫給予同情,也對女性骨子里的軟弱與奴性進行了批判。于此之外,更為可貴的是,她同時也對受政治熏染而人格異化的男性給予了同情。
但張潔并未真正實現(xiàn)超越性別的寫作,其筆下雄化的女性看似是對男權價值規(guī)范的反叛,實則是變相地認同男性話語的合理性。這樣看來,張潔一直被籠罩在男權話語的陰影里,盡管很努力地掙扎卻始終未走出男性話語的陰影。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她將男女兩性的關系走向不再歸因于具體的個人,而指向難以言說的命運。而命運帶有極強的神秘色彩,男女兩性關系的走向問題依舊未得到強有力的說明,這是其創(chuàng)作的局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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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文以張潔單行本長篇小說《無字》(1—3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5月)為準進行原文引用及探討。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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