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喬 茹

(1.貴州大學 法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2.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認罪認罰從寬案件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犯罪事實沒有異議，認同檢察機關的量刑意見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的案件。所謂“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罢J罰”，在偵查階段表現(xiàn)為表示愿意接受處罰；在審查起訴階段表現(xiàn)為接受檢察機關擬作出的起訴或不起訴決定，認可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在審判階段表現(xiàn)為當庭確認自愿簽署具結書，愿意接受刑罰處罰。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協(xié)商性司法模式下的一項創(chuàng)新性制度，自2016年啟動區(qū)域試點到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正式為法定制度，成為刑事法律體系的一部分。它對刑事訴訟活動的開展具有較大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刑事辦案的常規(guī)范式。但是，該制度在實施過程中仍存在有待完善之處，因此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了“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大改革部署。本文以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為視角，借助指導性案例展開研究。截至2021年3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尚未發(fā)布以“認罪認罰”為主題的指導性案例，現(xiàn)有關于“認罪認罰”的指導性案例是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其中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檢例第83號案件(以下簡稱檢例第83號)，對當下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研究頗具意義。檢例第83號“琚某忠盜竊案”中，司法機關對認罪認罰中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進行了規(guī)制，對這一案例展開深入探討，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具有重要意義。

一、問題的提出：源于檢例第83號“琚某忠盜竊案”

2017年11月16日，被追訴人入室盜取被害人價值3萬元左右的財物。案發(fā)后經(jīng)公安機關追回,除卻現(xiàn)金外，其他財物均已發(fā)還被害人。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向被追訴人依法告知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相關規(guī)定，核實了案件事實，并出示了監(jiān)控錄像等證據(jù)，之前認罪態(tài)度反復的被追訴人愿意認罪認罰。在值班律師的見證下，檢察機關進行量刑建議說理，被追訴人自愿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一審法院適用刑事速裁程序審理此案并采納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一審宣判后，被追訴人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檢察機關提起抗訴，二審法院認為被追訴人不服原判量刑上訴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已喪失了適用前提，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原審法院經(jīng)重新審理，在認定原判事實的前提下，加重了對被追訴人的量刑。

2019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規(guī)定了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后又后悔的處理辦法。一是對于起訴前反悔的處理。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在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前反悔的，具結書失效，人民檢察院應當在全面審查事實證據(jù)的基礎上，依法提起公訴。二是對于審判階段反悔的處理。案件審理過程中，被告人反悔不再認罪認罰的，人民法院應當根據(jù)審理查明的事實，依法作出裁判。按照《指導意見》規(guī)定，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或者認罪認罰后又反悔，依法需要轉換程序的，應當按照普通程序對案件重新審理?！吨笇б庖姟分胁⑽疵鞔_規(guī)定一審裁判結束后，不允許被追訴人上訴。所以，被追訴人對認罪認罰內(nèi)容提出異議的，二審法院應如何處理尚無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檢例第83號案中檢察院的抗訴與法院的裁定，將被追訴人的上訴視為對認罪認罰的反悔。但是，認罪認罰抗訴案件不同于傳統(tǒng)的抗訴案件。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實質是控辯合意的結果，抗訴案件中量刑建議的調整與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規(guī)制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如何保障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以及如何對量刑建議進行適當調整是值得深思的。

量刑建議是檢察機關在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核實的基礎之上，結合行為人責任、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適用相應的法律程序之下提出的，并不是司法人員自由心證的結果。同時，量刑建議并不是一成不變，檢察機關可根據(jù)發(fā)現(xiàn)的新情況、新證據(jù)適時進行調整。但基于對控辯合意的尊重，量刑建議的調整必然要受到一定的限制，不可隨意而為之。減讓量刑是認罪認罰從寬處理的結果，一旦缺失認罪認罰的條件或者出現(xiàn)其他影響司法公正的情形，量刑建議的調整是必然的。本案的主旨在于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無正當理由上訴而不再具有認罪認罰從寬的條件，檢察機關可以提起抗訴來建議法院取消給予被告人的從寬量刑，這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上訴不加刑”原則的應有之義。本案中主要關注以下問題：首先，“被告人認為一審量刑過重”的上訴理由是否正當？其次，現(xiàn)有法律規(guī)范明確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具有“一般應當采納”的剛性效力，那么被追訴人還是否享有反悔上訴權？以及如何實現(xiàn)和保障被追訴人的反悔上訴權？對上述問題的不同回答，影響著司法裁判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現(xiàn)實運用。

二、量刑建議的效力及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

(一)量刑建議的效力

量刑建議的效力問題已成為我國研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形成的焦點問題之一。與傳統(tǒng)量刑建議的提出不同，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增添了“辯訴交易”的協(xié)商性質。對量刑建議性質與效力的厘清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效推行的關鍵。對人民法院而言較為純粹，表現(xiàn)為法律層面對量刑建議采納與否。對控辯雙方而言，除卻法律意義，也具有契約效力。[1]

1.控審間的量刑建議效力，表現(xiàn)為量刑建議的采納與否，其本質是最終裁判權之爭。2018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賦予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具有“一般應當采納”的效力。立法層面的規(guī)范一方面凸顯出量刑建議的效力范圍，輻射到控、辯、審三方，貫穿整個訴訟活動，但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造成量刑建議性質模糊化。相對傳統(tǒng)刑事辦案而言，量刑建議的提出并不是檢察機關的“一言堂”，其除了要依據(jù)法律、結合案件本身的因素外，訴訟當事人、訴訟參與人活躍性更高。在此類案件中，還應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以及其他機關(監(jiān)察委員會、人民法院等)的意見，依法決定是否從寬、如何從寬，最終以合意的結果進入審判階段。檢例第83號中充分認可了量刑建議的“一般應當采納”的效力，對量刑建議的調整亦屬于檢察機關主動啟動。[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創(chuàng)立以來，檢察機關便作為主導機關，其提出的量刑建議具有“一般應當采納”的效力，在客觀上會導致人民法院量刑裁判權的拘束力弱化，進而導致庭審虛化。[3]

2.控辯間量刑建議的效力?？剞q間量刑建議的效力源于量刑建議的形成。量刑建議是控辯合意的結果，即經(jīng)協(xié)商一致形成的契約。但這種契約并不具有強制力，在被追訴人享有異議權的同時，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也具有調整量刑建議的權力。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處理過程中，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凸顯，被追訴人的上訴權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對檢察機關權力的一種有效制約。量刑建議是控辯各方達成契約的一個重要部分，事關被追訴人人身自由受限的程度，因此被追訴人因量刑過重而提起上訴是其不可被限制的一項權利。那么檢例第83號中，被追訴人對一審量刑不滿的上訴理由，是否正當？但至少可以認為，與被追訴人犯罪性質、情節(jié)相同的案件量刑低于此案時，被追訴人提起上訴的請求具有正當性。檢察機關此時應根據(jù)被追訴人上訴請求調整量刑建議，重新與被上訴人達成新的契約，而不是通過抗訴來限制被上訴人的上訴權。

(二)類案量刑幅度的對比研究

本文的數(shù)據(jù)分析樣本來源于“小包公法律實證分析平臺”(1)筆者按照如下維度篩選有效樣本。判決文書全文篩選關鍵詞：入戶盜竊|入室盜竊且認罪認罰且量刑建議且-累犯(即在裁判文書的全文中檢索關鍵詞入戶盜竊或入室盜竊，并且有認罪認罰和量刑建議以及排除累犯的情形)；案件類型：刑事；案由：盜竊罪；文書日期：2020-10-01至2021-10-01；文書性質：判決書；審理程序：一審；共同犯罪：單人、單罪；省市：浙江省；文書類型：裁判文書；盜竊數(shù)額(描述關鍵字從文書中抽取)；判處刑期(描述關鍵字從文書中抽取。 通過上述維度，共篩選案例數(shù)為609個，檢索平臺導入案例數(shù)為609個，再經(jīng)過人工篩查后鎖定了盜竊數(shù)額大于或等于30 000元并判處的有期徒刑案件共5個。該平臺網(wǎng)址系https:∥www.xiaobaogong.com.，該平臺案例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公布的裁判文書及其他權威機構的裁判文書。法律+科技的深度融合是小包公平臺的主要特點，也是筆者選用該平臺的原因。檢例第83號發(fā)生于浙江省，所以筆者選用浙江省近1年的類案進行智能檢索，以期增加本次研究的對比性和實時性，具體見表1。

表1 浙江省2020-2021年盜竊罪盜竊數(shù)額和量刑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上述5起案件中，人民法院均采用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浙江省在近年入室(入戶)盜竊案件中，盜竊數(shù)額大于3萬元、判處有期徒刑低于2年3個月(27個月)的共計5個案件，其中刑期最接近2年3個月的案件盜竊數(shù)額為5萬左右。5起案件中王某盜竊案判處的有期徒刑最高，為1年8個月(20個月)，與檢例第83號中的一審判決相差7個月。因此通過實證研究的方式可以對比得出被追訴人的上訴理由并非不具有正當性。

(三)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

正如前文所述，量刑建議作為控辯協(xié)商的結果，且不具備強制力，對量刑建議的不滿可以構成被追訴人上訴的原因之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前提是被追訴人認可被指控的罪名并且認可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這是被追訴人自愿性的體現(xiàn)。認罪認罰具結書被視為認罪認罰案件中證明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的過程性證據(jù)。[4]上訴權雖然是被追訴人享有的應然的權利，但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追求和從寬量刑的適用前提而言，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行使應當是在有正當理由的基礎上所提起的。在檢例第83號中，被追訴人上訴的理由為量刑過重，在“裁判要旨”中司法機關卻認為該理由不具有正當性。目前學界對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是否享有上訴權存在禁止、限制、允許三個截然不同的觀點。[5]主流觀點認為，上訴權是被追訴人所享有的一項不可剝奪的權利，[6]該權利在監(jiān)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效果方面能夠發(fā)揮重要作用。如果禁止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上訴權，則很容易導致檢察機關“自我膨脹”，無法保證認罪認罰案件的公正性，不利于預防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刑事犯罪中，冤假錯案的外延應當包括輕罪認定為重罪。[7]刑罰的輕重事關被追人限制自由的期限以及其他權益，量刑建議的適當與否構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亦應構成當事人反悔的理由之一。被追訴人的反悔上訴權是其享有的基本權利，檢察機關應當理性、謹慎行使抗訴權力，不得基于保障量刑建議“一般應當采納”的剛性效力以“抗訴”對抗“上訴”，更不得報復性抗訴。[8]

三、對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規(guī)制

(一)對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規(guī)制的必要性

一項制度的應用，若缺乏調整規(guī)則或者補救措施，那么其本身合理性有待商榷。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如果絕對禁止被追訴人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勢必會導致不公正案件的產(chǎn)生。尤其是在被追訴人文化水平較低、法律意識淡薄，律師又未能進行有效辯護的情形下，被追訴人的程序性利益和實體利益會因為得不到救濟而落空。因此，在肯定被追訴人上訴的正當性和以量刑過重為由進行上訴的合理性的前提下，是否應該認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任何被追訴人均能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顯然，毫無規(guī)制地放任被追訴人上訴，容易導致濫訴的后果?；谒痉ㄙY源的有限性和訴訟效率的現(xiàn)實要求，又必須對被追訴人的反悔上訴權進行規(guī)制。盡管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具有較強的剛性效力，但并不排斥其調整規(guī)則的設置。在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了人民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訴訟當事人異議等情形下的量刑調整規(guī)則；在檢例第83號中也明確，作為此類案件的主導機關具有調整量刑建議的權力，可根據(jù)新事實、新證據(jù)進行調整。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概括性規(guī)定，客觀上導致該適用的阻滯。[9]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的調整規(guī)則一方面是救濟規(guī)則，但另一方面調整規(guī)則的頻繁使用勢必會影響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落實。對于檢察機關采用抗訴的方式建議人民法院取消原有的量刑建議，人民法院應審慎把握并充分發(fā)揮能動司法的作用。

(二)對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規(guī)制的內(nèi)在邏輯

針對檢例第83號，被追訴人上訴的訴求在于減輕量刑，即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不符合被追訴人的預期。據(jù)此，如果檢察機關所提出的量刑建議合法合理，與被追訴人的犯罪情節(jié)和悔過程度相符，那么被追訴人以此為由進行上訴的幾率會大大降低。質言之，如何正確和科學地提出量刑建議才是規(guī)制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內(nèi)在核心要素。量刑建議并不等同人民法院的量刑權。人民法院作為我國唯一的審判機關，享有量刑裁量權。人民法院的自由裁量權包含定罪權、量刑權。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不應過度的特殊化。盡管量刑建議是控辯協(xié)商的結果，但并不意味著可以突破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構造。量刑建議的性質如何界定，在本質上是量刑主導權之爭。因此，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不宜為“一般應當采納”的剛性規(guī)定，建議修改為“可以采納”。

給予被追訴人充分協(xié)商的權利。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其程序表述一般是“在辯護律師見證下”，難免出現(xiàn)律師為見證者的誤區(qū)。[10]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是控辯合意的結果，應當充分發(fā)揮律師的辯護職能。尤其值班律師不僅是案件的見證者，更多地應以訴訟參與人的身份行使辯護職能。此外，量刑建議不應僅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檢察機關間的合意，更應充分尊重被害人的意見。啟動量刑建議的調整規(guī)則其誘因多為量刑不當，而量刑不當往往是因量刑建議過度的精準化而呈現(xiàn)。[11]“一般應當采納”促使檢察機關主動或被動追求精準的量刑建議，但無疑也為人民法院行使自由裁量權添加了層層枷鎖。為實現(xiàn)精準化量刑建議的合法合理，檢察機關勢必要進行全面的“審判工作”以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廣泛適用。因此，要促進調整規(guī)則的有效性，應從立法層面著手，輔之其他方案，明確此類案件中量刑建議僅具備“可以采納”的效力，并保留被告人、辯護人提出異議的情形及檢察機關主動調整量刑建議的規(guī)則。

四、規(guī)制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基本路徑

(一)量刑建議的提出

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具有協(xié)商的性質。除卻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核實，檢察機關還應積極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賦予犯罪嫌疑人程序選擇權，落實量刑建議的說理，力求在控辯協(xié)商的基礎上到達量刑合意的結果。量刑建議保障控辯合意的充分性、自愿性，反映被追訴人的真實意志，有助于減少被追訴人反悔。進一步規(guī)范量刑建議，可以減少因量刑不當?shù)仍驅е卤蛔吩V人反悔上訴的案件比例，擴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訴訟經(jīng)濟價值。

厘清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的性質是開展本研究的邏輯起點。量刑建議的提出是檢察機關依法履行公訴職能的表現(xiàn)，并非代替人民法院行使量刑裁量權。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量刑建議的性質之所以備受爭議，除了《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guī)定的五種法定情形以外，還在于量刑建議具備“一般應當采納”的剛性效力。但量刑建議的性質應是一種“建議權”或者“請求權”，而非裁量權。從訴訟階段來講，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是在審查起訴階段，在此階段檢察機關承擔的是審查起訴職能。量刑建議僅是檢察機關在行使公訴職能的權力延伸，它是一種刑罰請求權，是求刑權。

適用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量刑建議的外在形式主要有確定刑、幅度刑兩大類。量刑建議并非認罪認罰從寬案件所獨有。根據(jù)《關于規(guī)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第3條之規(guī)定，非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在立法層面更傾向于幅度刑。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33條之規(guī)定則更傾向于量刑建議的精準化，確定刑成為刑事辦案的基本要求。

確定刑量刑建議是量刑建議精準化的表現(xiàn)。確定刑量刑建議又可區(qū)分為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絕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絕對確定刑量刑建議雖有助于被追訴人對“量刑合意”的可預測性，但量刑建議“一般應當采納”，勢必導致量刑建議被作為“量刑裁量”的假象認識，進一步影響到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構造。而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與幅度刑量刑建議相比較，其精確化程度更深，但并不會影響到人民法院自由裁量權的行使。其確定的量刑結果是人民法院在司法審查、控辯雙方平等對抗的基礎上所作的裁判，較大程度上避免了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當然以陳衛(wèi)東教授為代表的部分學者的觀點認為量刑建議應采用幅度刑量刑建議為主，針對簡單、輕微的案件采用確定刑量刑建議。[12]

檢例第83號中，檢察機關提出的是確定刑——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的量刑建議，但被追訴人依然在一審法院采納該量刑建議的之后上訴。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量刑建議的精準與否并不是被追訴人行使反悔上訴權的核心因素。筆者認為，量刑建議應當采用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在司法實踐中充分堅持法定證據(jù)標準為基礎，[13]司法責任為保障，大數(shù)據(jù)為輔助手段，[14]并以量刑細則的規(guī)范化以及公檢法內(nèi)在溝通等方式為補充。相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適用對被追訴人具有一定威懾作用，更有利于促進庭審實質化。

(二)無正當理由上訴的不利后果

在檢例第83號中被追訴人因無正當理由上訴，經(jīng)檢察機關抗訴，二審法院發(fā)回重審，一審法院改判加重了被告人的刑罰。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按照審理階段的不同，可區(qū)分為一審判決前的反悔、一審判決后的反悔。本文系抗訴案件語境下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研究，即一審判決后的反悔。認罪認罰案件中，為被追訴人所認可、接受的量刑建議，經(jīng)過人民法院行使裁判權賦予量刑建議法律意義時，現(xiàn)有的立法層面并未限制被追訴人的上訴權利，這從側面體現(xiàn)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非一味追求訴訟經(jīng)濟。被追訴人上訴權利不應該因為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而被剝奪，只是這種上訴權的行使能否達到相應的效果另當別論。被追訴人上訴后，是否具有正當理由應該是法院裁判權范圍內(nèi)的事項。在檢例第83號中，認罪認罰案件經(jīng)過檢察院的抗訴后，司法機關可以對被告人加重量刑。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抗訴的提起要求是否應與普通案件的標準一樣？普通案件中，檢察機關與被追訴人是對立關系，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這種對立關系被突破，雙方基于合意達成了一種契約，該契約不僅對被追訴人有約束力，對檢察機關同樣具有拘束力。因此，檢察機關的抗訴應該也受到一定的限制。

被追訴人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對該上訴的規(guī)制要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如果在前端設置上訴條件加以規(guī)制，會導致一些上訴無法進入二審的庭審程序；如果在后端設置規(guī)制條件，會讓每一個案件進入到二審程序，并且得到實質性的審理，最終讓“無理取鬧”的追訴人得到相應的懲罰，讓真正的“含冤之人”得到公正的審判。據(jù)此，通過允許上訴的方式能夠讓被追訴人的不滿得到回應，通過法院對量刑建議的充分審查，作出最終結論。如果量刑建議確屬過重，應該依法改判，如果量刑建議并無不當，則被追訴人就屬于濫用上訴權的情形。該情形下，可以借鑒英國的“損失時間指令制度”，即針對上訴人無正當理由故意拖延時間浪費司法資源的行為，上訴人在上訴期間的羈押時間并不能折抵原判決的刑期，[15]這一規(guī)制措施是一種變相增加濫訴的當事人刑期的方法，能夠起到既不限制被追訴人上訴權，又能有效預防濫訴的情形發(fā)生。誠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過程中有必要再進行法律解釋：在釋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相關規(guī)定時，可著重對例外情形以及上訴不加刑、濫用上訴權等法律規(guī)定予以進一步地明確，被追訴人并非上訴便可以逃避或減輕法律制裁；區(qū)分上訴理由，善用抗訴手段：檢察機關應當區(qū)分有無正當理由，再決定是否進行抗訴。被追訴人僅以量刑過重為由，無新證據(jù)、新情況，若案件事實清楚，人民法院應維持原判。若案件事實不清楚，證據(jù)也不充分，應發(fā)回重審。

綜上所述，立足于當下的實踐樣態(tài)，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司法改革的應有之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刑事司法領域的一項基本制度，始終從屬于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大背景。在這一背景之下只有在控辯審三方都充分發(fā)揮各自能動性的情況下才能使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得以科學、有效地落實。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須在對被追訴人犯罪情節(jié)和悔過態(tài)度充分考量的情況下所作出，法院須在庭審階段核實被追訴人真實意愿并依據(jù)法律決定是否采納該量刑建議。細化和完善量刑建議的相關規(guī)則，加強對被追訴人反悔上訴權的規(guī)制和保障，既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契約精神的積極回應，也能進一步推進整個社會守法、誠信的環(huán)境塑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