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櫻潼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
從孔子提倡“復古”和恢復三代禮制以來,復古思想影響著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方方面面,這種思想根深地固深入人心,在印學中也是如此,一直貫穿著印學發(fā)展的始終。在印章發(fā)展的過程中,從最初以實用為功用逐漸發(fā)展成藝術。這期間從秦漢印的古樸到九疊篆這種形式化逐漸偏離復古。到文人參與篆刻開始,逐漸以“印宗秦漢”為取法對象。大量《集古印譜》的出現(xiàn)也為印人遵循復古思想提供了便利條件。
從吾衍和趙孟頫的復古思想開始,復古思想一直影響著著文人篆刻的發(fā)展,清代在繼承前人的“印宗秦漢”的思想的基礎上還對“印宗秦漢”進行了突破。
在明末清初印壇出現(xiàn)了以下幾種現(xiàn)象,其一是由于《集古印譜》的大量出現(xiàn),印人已經(jīng)不再處于見不到秦漢印章的狀態(tài)了,到清代以前印人的復古思想依然停留在對秦漢以及魏晉時期古印的學習,對宋元的印章是持有否定的,這是在朱簡的《印經(jīng)》中就曾經(jīng)對印章的取法提出想法:
唐以前篆作印而印謬,宋元嗣其余派,不足觀也。兼有二三君子,師心好古,力振頹波。其合作者,文婉麗而多姿,雖高古微遜漢晉,而超時越俗,亦荒萊之特苗、鹵田之善秀歟。
從中可見此時的取法要求以及對于宋元印章的看法是不古。這一點清代的印人對此進行了突破。其二,大量的《集古印譜》使印人都能夠見到秦漢印章,可以臨摹和學習秦漢印,但此時摹古風盛行,導致印人在臨摹時只關注印章的相似,對于印章的評判是以印章模仿的相似和逼真作為標準,出現(xiàn)仿造等現(xiàn)象。雖然是在學古印,但卻阻礙了印章的發(fā)展,走入了極端。對于這種摹古風在清代印論中逐漸改變,例如,袁三俊提出:“天然在豐神跌宕,姿致鮮舉,有不期然而然之妙?!眳钦龝D“古法在按古不可泥古?!标憹h標等人也都提出了對印章臨摹時不能只注重外表的相似,而是加入自己內(nèi)在性情,要帶有神。其三,是受到程邃等人的影響大量妍媚工細的印章風格出現(xiàn),導致印章沒有生氣,失去了古意。其四,受到尚奇的社會思潮的影響,首先是在沈野《印談》中以“奇”作為評判漢印古雅的標準之一:“漢晉之印,古拙飛動,奇正相生?!痹谟≈屑尤搿捌妗眮泶碜约旱膫€性,但這種思想在后期發(fā)展中偏離了本來的含義。出現(xiàn)使用雜體字、隨意增減改變偏旁部首刻意的仿造“刻文剝刓”等現(xiàn)象。印論中可見對這一現(xiàn)象的批評:“碑石冰泐者具在,好奇之士,乃專仿刻文剝刓之處,僅成字形,以為古意?!边@些以奇為美是與復古思想相背離的。清代的高積厚在《印述》中說這種現(xiàn)象:
近人之作,師心自用,妄竄偏旁配合不偶,盤曲漫加,魯魚亥豕之訛,尚未審定,而鳥跡鐘鼎,秦文漢篆,懵焉莫辨,甚至附會名目,強立體格,斯風下矣。
這種尚奇的時風在清代印論中也被努力的匡正過來,例如,《續(xù)印人傳》中列舉的程瑤田、黃易等印人也都是學習秦漢印章??梢?,清代印人在此時期已經(jīng)開始注意到印章發(fā)展偏離復古這一思想,對當時社會中的尚奇板俗等現(xiàn)象進行批評。大量的印人重新回歸以秦漢文字作為復古的標準。周亮工《印人傳》中也有大量提倡秦漢印的論述:“故嘗略近今而裁偽體,惟以秦、漢為歸,非以秦、漢為金科玉律也。師其變動不拘耳!”桂馥編寫《續(xù)三十五舉》中所列舉的印人也正是為了提倡復古思想,以此來改變之前尚奇、板俗等風氣,更加注重文字的字法??梢?,在清代大量印人對在匡正時風追求復古時仍然以“印宗秦漢”作為標準。
對于清代“印宗秦漢“的繼承和發(fā)展就不得不提到浙派,首先他的開山鼻祖丁敬在這種社會現(xiàn)象下,他一改前人的習氣,以秦漢印為宗,在他的邊款中:“秦印奇古,漢印爾雅,后人不能作,由其神流韻閑,不可捉摸也?!辈⑶以诖嘶A上不再只關注秦漢印章,而是取法多元化,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思離群思想,在“金農(nóng)”印邊款中有:
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混同嶺上云??吹搅扑蚊?,何曾墨守漢家文?
他認為學古不應該僅僅拘泥于秦漢印中,不在單單只關注秦漢印章,而是應打破這種單一的狀態(tài),將目光注意到六朝唐宋印章上,不再否認唐宋印章。羅榘在《西冷八家印選序》中說:“丁龍泓私印,集秦、漢之精華,變文、何之蹊徑,雄健高古,上掩古人?!边@一點突破了當時印章取法的局限性。
他除了對宋元印章的取法進行研究,還對金石碑版也有一定的研究,在他的邊款中就有體現(xiàn),在“研北生涯”邊款中說:“吾友二石,生平珍玩諸品。若漢燈、古泉、古鏡、富貴長樂漢磚,皆茸室貯之?!笨梢娝麑τ趯τ凇坝∽谇貪h”的復古思想進一步發(fā)展,開始關注到金石碑刻中,而后黃易等人也對這種思想進行延續(xù)。黃易在“金石刻畫臣能為”中說:
古文纂隸之存于今者,惟金石為最古。后人摹仿鐫刻,輾轉(zhuǎn)流傳,蓋好古情深,愛奇志篤,非茍為適意遣興已也。余宿有金石癖,又喜探討篆隸之原委,托諸手以寄于石,用自觀覽并貽朋好,非徒娛心神,亦以驗學力,因取義山語刻石,明臣所能為也。
奚岡在“金石癖”邊款中又說:“作漢印宜筆往而圓,神存而方,當以《李翕》《張遷》等碑參之,戌申五月,鐵生記?!倍谄洹抖嘁褒S印說》中道:
古印固當師法,至宋、元、明印亦宜兼通。若謂漢以后無印法,豈三百篇后遂無詩乎?他若金石文字、碑額墓闕,無往不可悟入。向同黃小松至太學觀石鼓,摩挲竟日,頗覺有得。
由此可見,清代受到晚明時期的影響,“印宗秦漢”重新影響著印人的發(fā)展,并且丁敬改變了此時對古印取法的單一的現(xiàn)狀,在“印宗秦漢”基礎上創(chuàng)新,使此時的復古風不僅僅局限在“印宗秦漢”,開始將關注點放在秦漢印以外的地方。這也對后期“印外求印”及“印從書出”思想的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也使復古思想在清代的地位更加堅固。
在明末清初,王陽明的心學使得人們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學術上都產(chǎn)生了空想的狀態(tài),為了能夠改變晚明時期王陽明心學對社會的影響,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提出以“六書”為主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這種社會思潮影響著文學、藝術等等各個方面的發(fā)展。除此之外,由于清代初期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對文化、學術上的壓制受到各方面的壓抑下,文人開始尋求其他出路。
考據(jù)學最初開始在清代初期,到乾嘉時期走向了考據(jù)學的高峰,文人在這一時期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將注意力從政治轉(zhuǎn)移到文化中來。
明末清初由于對于刀法的發(fā)展已經(jīng)逐漸完備,使得印人將篆刻發(fā)展的著重點放在字的取法,由于考據(jù)學金石學的興起使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很多金石文字的著作,這種對文字金石等方面的研究也對篆刻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可以說篆刻的發(fā)展受到考據(jù)學的影響。在乾嘉時期,印章的發(fā)展走向了另一座高峰??紦?jù)學家對古文字的了解和研究也彌補了印人在古文字上的不足。篆刻的印人與金石學家是可以互補的。也有很多印人精通金石學。清代金石學也影響著印學復古思想的發(fā)展,在朱劍心《金石學》一書中將金石學分為復興、繁盛和變更期三個階段。此時主要對石刻文字進行研究,在乾隆時期“金石學”的體系已經(jīng)逐漸完善。在乾嘉時期掀起了仿碑熱潮。而乾嘉學派就是建立在這種金石考據(jù)學的基礎上,成為清代學術的頂峰?!坝臅觥钡漠a(chǎn)生是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是“碑派”的興起和乾嘉學派、考據(jù)學的影響,使文人技法大幅度提高。另一方面就是印人敢于突破傳統(tǒng)“印宗秦漢”的思想,敢于創(chuàng)新。
在印從書出理論提出之前,用篆文字中吾衍在《三十五舉》中就提出:
學篆字,必須博古,能識古器,其款識中古字,神氣敦樸,可以助人。又可知古字象形、指事、會意等未變之筆,皆有妙處,于《說文》始知有味矣。前賢篆乏氣象,即此事未嘗用力故也。若看模文,終是不及。
其中古器文字以及《說文》文字等便是“書”的表現(xiàn)之一,都可以作為入印文字來使用。文人也開始關注到書法筆意與篆刻之間的筆意之間的關系。在朱簡的《印經(jīng)》中就首次提出“筆意論”:“吾所謂刀法者,如字之有起……無刀鋒而似墨豬鐵線,庸工也?!贝藭r在印論中就已經(jīng)開始關注到刀筆之間的關系,并且將印章中是否帶有筆意作為評判標準。在此基礎上朱簡敢于創(chuàng)新將趙凡夫的草篆運用到自己的篆刻中??梢哉f朱簡以趙凡夫草篆入印與鄧石如的“印從書出”是一樣的道理,只是并沒有使用自己的書法文字??梢哉f是早期“印從書出”的萌芽階段。“書從印入,印從書出”正是將自身思想、篆刻以及書法融合在一起的表現(xiàn)形式。
清代“印從書出”正是受到社會思潮的影響下所產(chǎn)出受到金石考據(jù)學的影響。鄧石如作為“印從書出”的先行者,他精通篆法,早期以李陽冰入印,后來將石鼓文、漢碑額等加入到他的印章中。鄧石如首先將印章中的思想帶入到書法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也就是“書從印入”,而后,他又將帶有自己風格特征的篆書轉(zhuǎn)移到自己的篆刻中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梢哉f這是篆法發(fā)展中的重大突破。魏錫曾與李祖望是最早明確提出“印從書出”的,李祖望在《問刻印》中提出了鄧石如的篆刻風格是以自己的書法加入印章所形成的,指出了“印從書出”的內(nèi)在含義。到魏錫曾將這一點總結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他在其《吳讓之印譜跋》中道:
完白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其在皖宗為奇品、為別幟。讓之雖心摹手追,猶愧具體。工力之深,當世無匹。
“字畫疏處可走馬,密處不可通風?!奔从×譄o等等咒。
他將“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作為重要的美學觀來評價,并且將鄧石如的地位放在皖宗之奇品。鄧石如的這一思想成為晚清時期入古出新的表現(xiàn)形式。也對復古思想的發(fā)展有了進一步理解,開始了新的篇章。
“印外求印”可以說是“印從書出”發(fā)展的結果。受到“印從書出”的影響下,印人已經(jīng)開始打開思路,不再只把眼光放在“印內(nèi)求印”上??梢哉f鄧石如的“印從書出”也是“印外求印”的一種形式。
在《苦兼室論印》中首次將“印內(nèi)”和“印外“做了區(qū)分,但并沒有明確的提出“印外求印”。在《趙撝叔印譜序》中提出了“印中求印”和“印外求印”其中“印中求印”就是學習秦漢印章,也就是“印宗秦漢”,這是在學習印章時必須要學習的基礎?!坝⊥馇笥 北闶勤w之謙融合了秦漢印章以及浙派、皖派之后,突破“印內(nèi)求印”及“印從書出”的取法,將漢碑、古幣等加入到篆刻中所形成的。這些印外的文字都在他的印章邊款中有所體現(xiàn)。他在“鄭齋”邊款中:
無悶擬漢磚作
“壽如金石佳且好兮”邊款中
沈均初所贈石,刻漢鏡銘,寄次行溫州。此蒙游戲三昧,然自具面目,非丁、蔣以下所能。不善學之,便墮惡趣。悲翁并志。
可見,鏡銘文、漢磚、碑刻等都是趙之謙“印外求印”的表現(xiàn)。除了古文字,對于刀法、章法也都有所借鑒。可以說趙之謙的“印外求印”思想,為晚清的篆刻發(fā)展開辟了新道路。也成為繼鄧石如“印從書出”之后印學發(fā)展的又一巔峰。
以上可以看出,“復古思想”一直貫穿著清代印學的發(fā)展,并且印人在遵循復古思想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受到社會思潮的影響下復古思想以不同的方式延續(xù),從關注印內(nèi)文字,到印外碑刻、漢磚、鏡銘文等等文字,形成“印從書出”和“印外求印”使清代篆刻成為印學發(fā)展的又一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