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剛
(澳門大學 中文系,澳門 999078)
著名美學家葉朗教授認為,“美在意象”。他提出要通過意象世界揭示生活世界中的“詩意”。在他看來,生活世界就是存在,“意象世界……是存在(生活世界)本身的敞亮(去蔽)?!?葉朗《美在意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其實,美在意象,也不盡在意象。音樂的旋律本身即可給人美感。此外,意象世界與海德格爾的生活世界(與人的操勞、物的工具性相關)似無邏輯關聯(lián)。而“意象世界”一詞翻譯成英文應當是“image-world”,但“image-world”又譯“意境”。因此,“意象世界”這個概念也讓人困擾。在中國古典意象美學領域,境與象區(qū)別微妙,也恰恰是最需辨析的。“空故納萬境”與“萬象為賓客”,所指明顯不同。當代人評論一首詩歌,會贊賞說,“很有意境,好詩!”但可以說“很有意象”嗎?另外,海德格爾所謂詩意,是指神性,并不是指詩情畫意,也不是指浪漫感傷。他所謂詩意棲居,是指以神性為尺度的生存。(參閱拙文《人文學與神性情感》,《跨文化對話》總第27輯,2011)
《周易》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文藝學與哲學固可接通,但首先需明其分界。意象美學與現(xiàn)象學、存在論哲學的會通,或有助于深化意象美學,或有助于深化現(xiàn)象學、存在論哲學。很顯然,前者比較可行,后者未必得到哲學界接受。
葉朗教授提出“美在意象”的觀點后,朱志榮教授進一步認為,“美是意象”。(參閱朱志榮刊發(fā)于《學術月刊》2014年第5期、2015年第6期的《論審美意象的創(chuàng)構(gòu)》及《再論審美意象的創(chuàng)構(gòu)》等文)。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不是美是(在)韻味,滋味,或樂音?
眼耳鼻舌身俱可感知美,意象美主要是視覺美。許慎《說文解字》釋“美”字曰“羊大則美”,可見,美的本源義是指味覺經(jīng)驗而言。中國古典詩學、哲學中所謂“滋味”“味外味”“澄懷味道”,都是味覺經(jīng)驗的延伸。忽視味覺經(jīng)驗而以視覺美為美的主體,則仍未擺脫視聽中心主義的影響。此外,對建構(gòu)主義者而言,所謂美的本質(zhì),并非是先在的,而是建構(gòu)的;對解構(gòu)主義者而言,現(xiàn)象背后并無本質(zhì)。所以,對美的本質(zhì)的界定或論定即使從認識論層面來看也是需要反思和警惕的。
美是普遍概念。如果把意象視為單獨概念,與韻味、滋味、樂音并列,并把“美是意象”作為美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的描述,而不是定義式的直言判斷,則“美是意象”這一命題可以成立。美的問題、美的領域何其復雜,竭力將復雜的世界簡化為一個體系、一個原理,則是以賽亞·柏林所謂刺猬型學者的思維。其實,意象美學何其有特色,何其有價值,但不必藉此一統(tǒng)美學天下。
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中國古典詩學中的意象、韻味等觀念沒有“度”,似乎太隨意。我們認為,韻味與意象,以至格調(diào)、肌理、性靈、神韻,都需要深入闡發(fā),每一個概念其實都尚無定論,但大致所指還是明確的,不能說沒有“度”。此外,如果審美行為真的永遠無法逃離文化的命運,則至少要有西方美學、東方美學兩個陣營。而從東方美學著眼,味論美學(詩學)其實比意象美學(詩學)更有代表性,因為印度古典詩學也有以味論詩的特點,如“艷情味”這一概念。(詳見拙文《中印詩味面面觀》,《外國文學評論》1997年第1期)
朱志榮教授還將人物形象視為意象,那是泛意象論,亦可備為一說,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就依據(jù)自己對意象的理解創(chuàng)立了意象派(imagism)。但人物形象與中國詩學所謂意象有較大區(qū)別,這一點也不必諱言。
其實,意象大致可理解為意向性對象。人物形象對讀者或其他人物而言,也是意象性對象。但相對于物我合一、融情于景的意象,人物形象大體是客觀形象,對人物的觀感才有顯著的主觀作用的參與。雖然按照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理論,人物形象已經(jīng)是意向相關項,但詩之意象與小說人物形象如何在意象美學中統(tǒng)一,則須下大功夫。
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意識活動。不妨仍以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為具體例子,探究小說人物形象與詩之意象的異同。從詩之意象的生成而言,作者就是詩中的人物。從小說人物形象的生成而言,作者雖有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但不等于人物。曹雪芹眼中之林黛玉(作者之人物)與賈寶玉眼中之林黛玉(人物之人物)是兩個“我”。
概而言之,人物形象也是作者意識活動的產(chǎn)物,并且是讀者及其他人物的意向性對象。艾略特主張寫詩要找到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其實客觀對應物也包含主觀介入的成分,作家筆下之物怎能沒有我之眼光,我之意圖?
如果說,人物形象與詩之意象尚有在意象美學中加以統(tǒng)一的可能性,但視覺中心以外的審美對象未必就能被意象理論所統(tǒng)攝。例如旋律觸動人,可能只是帶動身體節(jié)奏予人快感,不一定可以意象化,就像味覺觸覺之美。一個命題(如美在意象,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等)具有有限適用性和解釋力就算成功了,不一定要籠罩萬有。
其實不用將美是(在)意象這一論斷絕對化,否則很難做到理論自洽,因為,味覺、觸覺、旋律動感之美,就很難意象化。誠然,批判和創(chuàng)新是理論研究的生命,在傳承中有所創(chuàng)造本就是理論演化之道。德勒茲認為,哲學的使命就是創(chuàng)造概念。但任何新理論都要平衡共識與創(chuàng)見。
質(zhì)言之,意象是意之象,也即融入主觀情思的物象,在此意義上,它可以是象外之象。它不是卦象,不是形象,不是機械的物象,不是柏拉圖現(xiàn)象世界的現(xiàn)象。立象盡言,讀者自悟,是直覺之悟,是大美而不言。對西方學界以至國際學界介紹意象美學時,首先需要考慮一下把意象譯成英文外國讀者是否理解。
哈佛大學宇文所安教授譯“意象”為“concept-image”,是一個很好的參考,表明了他對意象的理解。如果參照“意向性結(jié)構(gòu)”的英文“structure of intentionality ”,“意象”可以譯為“image of intentionality”。這種譯法主要是為了讓外國讀者能明白,同時區(qū)隔于西方詩學中已有概念。此外,根據(jù)英文中的常用表達,如“a mental picture or idea that forms in a reader's or listener's mind from the words that they read or hear”,“意象”還有一個簡單譯法,即“mental picture”,意指精神圖像或思想圖像。
而參照英國近代詩人、評論家馬修·阿諾德對“偉大”的界定,即“Greatness is a spiritual condition worthy to excite love , interest , and admiration. ”,“境界”可譯為“spiritual condition”。美國漢學家劉若愚把“境界”翻譯成“world”,失之簡單化,容易產(chǎn)生理解上的混淆。而參照阿諾德的說法把境界譯為“spiritual condition”,更能反映“境界”這一概念的精神性內(nèi)涵。
“意境”作為中國傳統(tǒng)意象美學以至中國古典詩學的核心范疇,更應有既能準確反映其本意又便于西方讀者理解的英譯。事實上,“意境”一詞可以借用法國哲學家布爾迪厄“場域”(field)的概念,將其闡釋為審美場域或詩性場域,因此可以譯為“poetic field”。欣賞一首詩的意境,即是在詩人所構(gòu)造的審美場域中,讀者被召喚入場,感其意緒及無言之美。而我們說此詩“有意境”,即是說,此詩營造了予人美感以至哲性啟悟之場域。
當前學界,主張創(chuàng)造本土理論話語成了一種影響頗大的思潮,有的學者力倡中國生命美學,有的學者著力建構(gòu)中國意象美學,都體現(xiàn)了理論創(chuàng)新意識。在意象美學研究領域,以現(xiàn)象學拓展古典意象美學,進而建構(gòu)新意象美學的嘗試,已取得了相當成績。
必須強調(diào)的是,意象美學其實已經(jīng)存在,當代學者著力建構(gòu)的是新意象美學,如“美在意象”論、“美是意象”論。兩者均體現(xiàn)出會通中西以拓展中國古典美學的思維特點。其實,中國古典美學與哲學已有強大闡釋力,且自成譜系,生生不息。中西比較的用處在于令互相看得更清楚,也有助于中西基礎概念的厘清。從意象美學的比較研究及譯介而言,把中國古典意象美學整理好,原封不動介紹給西方,并讓他們讀懂,貢獻也很大。而為了讓西人讀懂,就有必要借西學(如現(xiàn)象學等)以格義,例如參照阿諾德、布爾迪厄、胡塞爾等西方文論家、哲學家的概念及表述重譯“意象”“意境”“境界”等中國意象美學的核心范疇。比較文學、比較哲學的源初功能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