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萬青
隋唐五代時期的揚州是東南地區(qū)的第一重鎮(zhèn),特別是“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后,揚州作為淮南道首府,政治地位急遽上升,在中原地區(qū)遭受戰(zhàn)亂破壞的情況下,經濟和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迅速崛起為全國的經濟中心,亨有“揚一益二”的美譽。當時的揚州不僅是國內物資的重要集散地與交易市場,也是與國外進行貿易的重要港口,胡商云集。高度發(fā)達的經濟和繁榮的城市吸引了全國各地的人口,奠定了揚州在這一時期輝煌的歷史地位。由此,揚州產生了大量的金石文獻,涉及墓志、經幢、碑石、銅鏡等內容,這在本文中統(tǒng)稱為石刻文獻。
揚州地區(qū)出土的隋唐五代時期石刻文獻,散見于各種石刻文獻匯編、類書、藏石記、金石記、方志《金石志》 (或《經籍志附碑目》 《藝文考》)、期刊、論文中,達到100 余處。如此廣泛而零散的分布,加上檢索條件的限制,導致學人在從事相關研究時,往往不能夠全面地掌握這些材料。因此,學術界亟需一部全面收錄而又??本珳实膿P州石刻文獻整理的匯編之作。李文才疏證的《隋唐五代揚州地區(qū)石刻文獻集成》①(以下簡稱《集成》) 彌補了這一缺憾?!都伞穼⑸⒁娪诟魈幍乃逄莆宕鷷r期的揚州地區(qū)石刻文獻匯集一處,其收錄墓志113方、非墓志36 方、存目31 方、附錄8 方。本書對于其他學者進一步挖掘整理揚州地區(qū)的石刻文獻資料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集成》的整理體例在參照學界通行做法的同時,亦有創(chuàng)新之處。其獨創(chuàng)的“兩先兩后”原則,即:“石刻文獻凡有全文著錄者,整理居前,僅有存目者居后;墓志著錄整理居前,其他石刻文獻著錄整理居后?!雹谧髡咴凇吨浰嫖墨I簡稱對照目錄》中,將104 種文獻“先按文獻簡稱字數(shù)多少,由少到多,依次排列;字數(shù)相同者,依拼音順序先后為次”,極大地方便了讀者檢索。其中“著錄一”對拓片圖版、拓片攝影、文字著錄等情況進行匯總,“著錄二”對題名存目情況進行匯總,清晰地展示了石刻文獻的存目情況,便于讀者查閱與區(qū)分。
在石刻文獻正文的整理上,作者考證嚴謹,盡量從原石、拓片、照片出發(fā),輯錄志文,輔以后世之著錄。從著錄看,參考著錄的書籍最多的有14種(《董惟靖墓志》)??梢娋筒牧隙?,作者已經豐富地占有資料。然后既從墓志之原照片、拓片出發(fā),又從輯錄中對比校勘,發(fā)現(xiàn)傳抄之訛誤,如《尼善悟塔銘》中“圓寂惟歸”“白月秋暉”,就對《唐代墓志匯編》“廣明〇〇二”《唐故信州懷玉山應天禪院尼禪大德塔銘并敘》③錄為“圓寂誰歸”“白日秋暉”做了糾正。
《集成》不僅考出輯錄過程中的訛誤,對墓志鐫刻之時的刻工之失誤亦有指摘,如《崔眷夫人王氏墓志》疏證中,作者參王氏曾祖父“王希亻雋墓志”④,知王希有子二人,長曰昊,次曰旻。而王氏墓志則云:“大父炅”。針對這一爭議,作者先據(jù)王氏墓志拓片圖版“大父炅”中清晰的“炅”字,再據(jù)王希亻雋墓志文,其二子,昊、旻,此二字均可指“天”“天空”,“炅”字意義為“日光”“明亮”,故從兄弟二人的排行而論,昊、旻二字在意義上更相契合?;诖?,作者懷疑王氏墓志“大父炅”,很有可能是刻工的失誤所致。再如《大唐揚州六合縣靈居寺碑》就王象之《輿地碑記目》記作“唐雲(yún)居寺”,認為當為“靈居寺”,“雲(yún)”“靈”二字字形相近,或為刻工失誤所致。
為了最大化地還原石刻文獻的本來面目,《集成》不僅??眰鞒⒖坦さ纫蛩卦斐傻挠炚`,還對行文本身存在的錯誤進行校正。如時間上的錯誤,《鮑君及妻王氏合祔墓志》中有“大中五年歲次辛未□月庚寅朔”,作者查《二十史朔閏表》發(fā)現(xiàn)大中五年并沒有“庚寅朔”,據(jù)此認為此處系墓志撰寫者行文之錯誤。再如《□珸頁墓讠志》對于□珸頁去世的時間為“廣明□年辛酉歲”,而廣明年號只有兩年,廣明元年為庚子歲、二年為辛丑歲,因此“辛酉”系“辛丑”之誤,因為《□珸頁墓讠志》拓片最先由羅振玉識讀。因此,作者在分析錄錯的原因時,認為存在刻工失誤和羅振玉識讀判斷失誤兩種可能,體現(xiàn)了作者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再如內容上的張冠李戴,如《嘉靖惟揚志》在對存目的《杜佑八角石柱題名》著錄中,將韋元甫的職官遷轉,誤植于杜佑。作者在疏證中通過扎實的考證,糾正了錯誤的說法,做到了正本清源。
對于一些石刻材料的出土地點,《集成》也不一味盲從,而是基于證據(jù)對于一些說法做出分析和糾正。如對《李扶墓志》出土于丹徒的判斷⑤,作者據(jù)墓志上所云“屆青蒲,以南據(jù)吳渚,北倚秦泓,崗原膏腴”,“卜葬于縣之兌宜陵鄉(xiāng)白露里之原”,再結合地形和當時政區(qū)名稱等證據(jù),得出李扶墓志應該出土于泰州市姜堰區(qū)(彼時為揚州市泰縣) 的結論,糾正了原本錯誤的說法。
由上可見,《集成》對石刻文獻的整理,不僅體現(xiàn)在對文字的精微考證,還表現(xiàn)為對志中涉及的時間、地點、人物等事實的分析。從文字本身到涉及的內容,皆做了詳細的整理與考辯,體現(xiàn)了作者在文獻整理上的規(guī)范性與科學性。
黃永年先生在《碑刻學》中指出:“碑刻除少數(shù)偽造者外,多第一手史料,且不若史書之經傳抄刊刻而有脫訛之病,故夙為研治史學者所珍視?!雹蕖都伞匪泝热萆婕八逄莆宕纳鐣?、政治制度、歷史地理、對外交流、文書學與書法藝術、佛教信仰、手工業(yè)等方面。就志主的身份而言,鮮有白身,多為官宦及其家屬。因此資料的內容往往不只涉及揚州一地。就體量而言,背景廣闊,敘事恢弘,能夠反映當時國家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
社會生活方面: 《王仁遇墓志》 載其仕宦履歷,特別是他經歷的三次婚姻;《錢匡道墓志》載其為錢鏢長子,有兄弟23 人,有姊妹29 人,其中5 人的婚嫁情況亦一一記述。這為研究晚唐五代時期官員家庭、婚姻等情況提供了第一手資料?!蛾惙蛉耸Y氏墓志》 不同于“諛墓詞”的寫實主義筆法,可以窺見蔣氏家族良好的家風。 《盧公弼墓志》展示了范陽盧氏自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依然擁有很高的社會聲望,秉持著詩書傳家的家學門風,保持著文化世家的本色?!缎旒芭c妻劉氏合祔墓志》 《陳留郡謝府君買地券》等對買地券的內容要素(墓地四至范圍、購買日期、價格、保人等)做了詳細的介紹,是研究當時土地買賣的重要資料。
政治制度方面:《尼善悟塔銘》當事人善悟圓寂與歸葬揚州期間,恰為黃巢之亂在長江流域最活躍的時期,其弟子攜骨灰往揚州“往回皆徑其傍,一無驚畏,將至孝之感歟?”,于細微之處可以窺黃巢軍紀之一斑。 《唐彥隨墓志》,志主唐彥隨曾、祖、父三代皆為義成軍節(jié)度使的幕府職官;《張康墓志》中的張康父子,皆為藩鎮(zhèn)使府的幕職。這兩方墓志為研究幕府職官的重要材料?!洞筇漆獓殴茨线z愛碑銘》提及杜佑撰《通典》之事,介紹了《通典》的撰寫動機是“以究理道”“佐王之業(yè)”,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和探究杜佑學以致用、注重從政治活動實踐中總結經驗的求實作風。《泰州重展筑子城記碑》 對褚仁規(guī)的官銜、爵位、祿秩,皆有詳細記錄:知泰州軍州事,兼鹽鐵兩監(jiān)都院使、本州島都指揮使、東都東南東北面都游弈使、金紫光祿大卿、檢校司空、行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充本州島屯田使兼御史大憲、上柱國河南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為學界研究五代職官制度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歷史地理方面:《鄧珸臽墓志》可以考證出當時揚州市場的布局和市坊結構?!稉P州出土唐五代磚瓦銘文》提供了當時揚州筑城時城磚來源的重要信息。《淮南都梁山倉記》是研究五代時期淮南地區(qū)經濟地理的重要資料。《泰州重展筑子城記碑》為中國古代城市建設史上罕見的有關南唐筑城的第一手文獻資料。碑記介紹了泰州子城修筑的時代背景、海陵縣升格為泰州的時間與原因、筑城的理由與經過、子城的規(guī)模、子城與舊城的關系等,對研究泰州的歷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對外交流方面:自唐代以來,揚州就與波斯結下了不解之緣。揚州市江都區(qū)大橋鎮(zhèn)波斯莊村,因為有波斯人后裔聚居而得名。至今在揚州、泰州范圍內還流傳著“波斯獻寶”的故事。 《文獻集成》收錄的《李摩呼祿墓志》是迄今為止揚州地區(qū)所發(fā)現(xiàn)唐代有姓名可考的第一位波斯人,《吳綬妻衛(wèi)氏墓志》載衛(wèi)氏次子名波斯。這些都是唐代揚州居住有不少波斯胡商的一個側證,也說明了唐代揚州與波斯之間經濟文化交流之情況。
文書學與書法藝術方面:《泰州重展筑子城記碑》具有重要的文書學價值,體現(xiàn)在書寫格式上的為尊者諱,凡行文出現(xiàn)“勅旨”“天”“圣明”等字時,皆要另起行書寫,或者空上一截?!督馍偾淠怪尽分?,作者評價志文的字體,兼有歐(陽詢)體、虞(世南) 體字跡之遺意,而又帶有行書的筆勢,字跡靈動,甚為美觀。如其中的“楊州”“楊子”“惟楊”的“楊”,左邊的“木”字旁因為用行書的筆法,故筆畫之轉承勾連,極為舒展。其他如“監(jiān)”“殷”“歷”“無”“紀”“以”“事”等字,都是筆畫極為舒展的行書筆法。
佛教信仰、手工業(yè)方面:《僧志修塔記》 《大唐揚州六合縣靈居寺碑》 《唐咸通十四年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等可以了解到當時的佛教傳播、寺院經濟、揚州各級官員的信仰狀況等方面的信息。《隋大業(yè)元年銅鏡銘文》考察揚州銅鏡, 《唐武德鑒銘》中的“回旋文”,這些都展現(xiàn)了當時揚州高超的制鏡水平。
因此,本書的資料價值體現(xiàn)在涉及當時揚州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一方面是研究隋唐五代時期揚州地區(qū)歷史的資料寶庫;另一方面還可以補正史之缺失,訂正傳世文獻之訛誤,為一些爭議問題的解決提供最新的佐證材料。
就本書疏證部分而言,作者在收錄的每一個石刻文獻后面,對其出土時間、地點、材質、規(guī)格、字體、現(xiàn)存情況、收藏地點、墓主信息、相關人物和事件,進行了詳細的解讀,展現(xiàn)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就體量而言,每一篇疏證皆可以視為一篇論文的提綱。就文字水平而言,議論精彩,旁征博引,體現(xiàn)了作者廣博的知識面與深厚的史學理論水平。今就其中部分精彩內容的特點加以總結。
(一) 史志互證:以史校志方面,《(楊吳) 陳赟墓志》疏證部分就墓主陳赟系“唐相國文貞公之后”的說法,作者先考陳赟系潁川陳夷行之后人,但就陳夷行是否被謚“文貞”這一問題,通過檢兩《唐書》 《資治通鑒》 《唐大詔令集》 《唐會要》多種書皆不見證據(jù),因此推測有溢美諛墓之嫌、唐代文獻皆闕載其事、“文貞”為陳氏之私謚行為這三種可能。尤其可貴的是,對于一些字跡漫漶的石刻文獻,作者以史補志,亦能夠還原其大致內容。如《孟璠墓志銘》,作者結合《舊五代史》 《新唐書》 《通鑒目錄》等傳世文獻,通過考訂,補部分脫字之不足,基本上還原了墓志的核心信息?!稉P州師范學院校園出土唐殘經幢暨殘墓志》,作者據(jù)殘存的碑文與經文對比,得出經幢二為《維摩詰所說經》,經幢三為《佛頂勝陀羅尼經》。這種方法既結合事實,又合理推斷,最大限度地還原了殘碑的內容。以志校史方面,《李娀墓志》糾正了《舊五代史·唐書》所載李承嗣父名“佐方”,當為墓志中載“仲方”為是?!独钗呐e妻湯氏墓志》對李文舉的考釋,作者舉《舊唐書·宣宗紀》載被貶為睦州刺史的宗正卿李文舉,懷疑此人即湯氏的夫君。然后作者據(jù)杜牧《樊川文集》的相關記載和時間上的可能性,斷定湯氏夫君李文舉即《舊唐書》所記的李文舉,此為典型的史志互證。
可見,作者對墓志的解讀并非單純的敘述,而是結合政治史背景,洞察草蛇灰線,尋覓蛛絲馬跡,深入發(fā)揮,一氣呵成。這種考證過程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歷史學與文獻學功底。
(二) 補志之缺訛。 《隋光業(yè)寺釋智文碑》僅存題名與大致的成碑時間(仁壽年間),但作者據(jù)《續(xù)高僧傳·釋智文傳》記載的釋智文圓寂時間與成碑時間存在交集、釋智文為揚州人、在光業(yè)寺修行這三條線索,認定此碑釋智文與《高僧傳》所載為同一人,據(jù)此作者對碑文中可能出現(xiàn)的信息,如志主之生卒年、主要履歷,由此作出大致的推斷,可以說基本還原了原碑的主要信息。
《杜佑八角石柱題名》為一方存目志,最早見于明朝盛儀所纂《嘉靖惟揚志》:“八角碑記,杜佑為揚州察訪使,景云三年改為處置使,題名八角石柱?!弊髡哒J為《嘉靖惟揚志》此處記載的時間有明顯錯誤,景云三年為712 年,而杜佑生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因此“景云”實誤。對于八角碑的題名的真實時間,作者先據(jù)《舊唐書·杜佑傳》載杜佑兩次任職于揚州的時間:大歷三年至六年(768-771)、貞元五年至十九年(789-803)確定了大致的范圍。再結合杜佑的職務和《舊唐書·代宗紀》對韋元甫的記載,認為《嘉靖惟揚志》在記述此事時,首先是將大歷三年誤書為“景云三年”,其次是將韋元甫的職官遷轉,誤植于杜佑。從而得出《嘉靖惟揚志》 所載“杜佑題名八角石柱”一事的真相:“這個八角石柱題名可能確實是寫杜佑的事跡,但時間、任職都有錯誤,景云三年應為大歷三年,揚州察訪使應為浙西團練觀察使,處置使當為淮南節(jié)度觀察使,任職者為韋元甫,杜佑只是韋元甫觀察使府、節(jié)度使府的一名重要僚屬。”可見,作者對于存目之志也絕非簡單的抄錄,亦是經過自己的檢驗,還原材料的本來面目。
(三) 豐富相關專門史研究的內容。如經濟史和書法方面。中晚唐以后,坊、市建筑布局有逐漸打破的趨勢。在《鄧珸臽墓志》疏證中,作者從鄧珸臽歿于“江都縣市東北壁私第”入手,進而論及“市史”“壁師”是管理“史”“壁”交易的官府人員。結合《唐會要》、“敦煌文書”、兩《唐書》《太平廣記》中關于州縣職員的記載,還原了當時揚州市場管理機構的人員編制、主要職責、組織構架?!稄埵藵怪尽肥枳C中,作者據(jù)本書收錄墓志的拓片圖版,發(fā)現(xiàn)墓志文的字體近乎顏體,證諸出土于泰州之《崔魯記殘經幢》等石刻文獻字體。作者認為在唐代中后期的揚州地區(qū),顏體可能是較為流行的一種書法字體,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當與顏真卿曾在揚州地區(qū)留下墨寶(顏真卿曾親撰邵伯埭謝公廟碑) 有關系;其二,顏真卿抗擊“安史之亂”乃至殺身成仁、忠誠于國的優(yōu)秀品格精神,對此應當也有影響。這一論斷具有總結性質?!囤w暠墓志》疏證中,作者認為銘文的字體,正書而偏行,因此帶有“行楷”之書意,所以有些文字的偏旁,就與今之簡體相同,其中“門”字,最為典型,無論是單獨的“門”字,還是用作偏旁,一律書作今簡體的“門”。再如,“末授諸暨”中的“諸”字、“輔仁兮何謂”中的“輔”“謂”、“松風兮冷隧”的“風”等字,基本就是行書的筆法,因而其偏旁或整個字體都近乎今簡體字。
《崔眷夫人王氏墓志》 《魯敬復墓志》 《劉氏夫人墓志》 《李文舉妻湯氏墓志》 《任玄墓志》《韓亻麥墓志》 《周徒墓志》 《傅簡文及妻董氏合祔墓志》 《吳綬妻衛(wèi)氏墓志》 《(楊吳) 陳赟墓志》等墓志中出現(xiàn)了大量帶“試”“攝”“守”“兼”“行”“領”“檢?!薄皺嗉妫ㄖ钡穆毷鹿?,他們皆非實職職官,黎虎先生稱之為非“真官”,與之相對的是“真官”⑦。以往學界對于中國古代職官制度的關注,多從爵位與品秩兩個角度,這種劃分方式的優(yōu)點是層級明晰,能夠明顯地體現(xiàn)出差別。然而,當遇到下級官吏代理上級官吏、上級官吏監(jiān)攝下級官吏、臨時代理這些情況時,這種方式就無法清楚地分析出來內在的關系了。黎虎先生認為這就需要用“真官”、非“真官”來解釋。他在《說“真吏”——從長沙走馬樓吳簡談起》一文中認為:“真吏”是相對于非“真吏”而言的。“真吏”為真除實授的官員和吏員,此外非真除實授、冗散無職事的官員和吏員則屬于非“真吏”。非“真吏”又有兩種類型:一類是冗散無職事者,只有名義上的官稱吏名;一類是雖有具體職事,但未真除實授者?!罢胬簟迸c非“真吏”的區(qū)分,存在于從中央到地方、從行政系統(tǒng)至軍事系統(tǒng)、從高級官員至下層小吏等范圍內?!罢胬簟迸c“真官”的涵義基本相同,但“真吏”的范疇大于“真官”。
非“真吏”最早見于《史記》“諸買武功爵官首者試補吏,先除”⑧。此為“試官”類型的非“真吏”。此后,隨著職官制度的發(fā)展,非“真官”的內容逐步豐富,到唐朝時就已經發(fā)展到上述八種類型。《集成》所錄上述墓志中,在疏證部分對墓志涉及的“真官”、非“真官”部分著重進行了分析,如《崔眷夫人王氏墓志》載王氏曾祖父王希亻雋擔任“太仆卿”一職,在王氏墓志文中直接書為“太仆卿”,而作者依據(jù)王希亻雋墓志⑨,認為他擔任此職,先是經過“檢校太仆卿”的一段試用期之后,才轉為正式任職的,即由以前非“真官”性質的“檢校太仆卿”改任“真官”性質的正除太仆卿?!遏斁磸湍怪尽肥枳C中,作者認為據(jù)正文中說魯敬復“未婚未宦”,這就說明他的“試太常寺奉禮郎”職銜為虛授,同時這也表明包括“試官”在內的“非真官”,完全可以看成“未仕”,即沒有正式出仕任職。此為虛授的非“真官”最終未轉為“真官”?!独钗呐e妻湯氏墓志》載湯氏的夫君李文舉,系李唐宗室人物。作者在疏證中結合本志、《舊唐書·宣帝紀》 《樊川文集》相關記載,考證李文舉仕宦履歷,認為李文舉憑借宗室的身份和在明州任職期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即制文所說“宗室子孫,以地進累居官次,皆著能”) 被上調至中央,擔任宗正之職,職銜為正議大夫(文散官,正四品上)、權知宗正卿(文職事官,正三品)、上柱國(勛官,正二品)、隴西縣開國伯(爵,正四品)。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因為景陵被盜,李文舉作為權知宗正卿(按,“權知”即臨時代理),受此事牽連,被貶為正四品的睦州刺史之職。此為通過試用期考核后,由非“真官”未轉為“真官”。
采用“真官”與非“真官”的理論,不僅能夠解釋清楚石刻材料中出現(xiàn)的這些非實職職官的內涵,還能夠擴大對古代非“真官”、非“真吏”系統(tǒng)的認識,給讀者以更大的啟發(fā),從而大大豐富了疏證部分的內容與價值。
綜上所述,我們對《集成》做出如下論斷:
一是《集成》實證化地展示了隋唐五代時期揚州獨特的城市意象,是一部對揚州歷史資料進行分類總結的佳作。在內容上對揚州的歷史文化極力推崇。在整理體例與疏證規(guī)范上,為其他學者整理挖掘本地區(qū)石刻文獻資料提供了范本。
二是《集成》就疏證部分而言,可以說是一部教授讀者如何閱讀、分析、使用石刻文獻的參考書。疏證部分將墓志中可能出現(xiàn)的撰寫者、刻工失誤,諛墓詞,時間、地點錯誤等情況一一列舉,教會讀者如何提取有效資訊、辨別虛假信息、發(fā)掘潛在內容等技巧。同時,作者在疏證中始終以傳世文獻為主,石刻文獻為輔的原則,即王國維先生提倡的“二重證據(jù)法”。這就避免了在解讀石刻文獻時出現(xiàn)就事論事、以偏概全的傾向。只有將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有機地結合起來使用,才能夠得出科學的結論。
三是作者在“后記”中追憶了本書的源起、項目申報經過、前期積累、完成過程。作者言及對石刻文獻整理與研究的體會與認識時,一是分享了石刻文獻整理過程中的各種艱難體會,二是針對學術界目前出現(xiàn)的一些夸大出土文獻的價值和作用,藐視甚至鄙棄傳世文獻的做法提出了批評。這些經驗對有志于從事出土文獻整理或者利用出土文獻進行研究的青年學子提出了有益的忠告。本書在石刻文獻整理上進行了有益的創(chuàng)新,充分體現(xiàn)了石刻文獻的史料價值,為我們從事石刻文獻整理提供了典型的范式。
注釋:
①②李文才疏證:《隋唐五代揚州地區(qū)石刻文獻集成》,鳳凰出版社2021 年版,第1 頁。為方便評介本書一些考證詳細精妙之處,本文部分文字采用繁體字。
③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第2500 頁。
④⑨《曲江張先生文集》卷18《故太仆卿上柱國華容縣男王府君墓志》,《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
⑤孫蘭風、胡海帆主編: 《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北京大學卷第二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第146 頁。
⑥黃永年:《古文獻學四講》,鷺江出版社2003 年版,第231 頁。
⑦黎虎: 《說“真吏”——從長沙走馬樓吳簡談起》,《史學月刊》2009 年第5 期。
⑧《史記》卷30《平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