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封建思想、倫理道德使得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市民心理備受壓迫,社會的壓制導致了人的心理的不正常,上海市民的心理一步步由輕微的異變轉變到精神障礙,他們的精神越來越敏感,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將這一時期上海市民備受摧殘的精神以小說的方式表現(xiàn)了出來。施蟄存將主人公的心理異常刻畫得細致深刻,將那個年代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從而豐富了文學內(nèi)容。
關鍵詞:心理學 施蟄存 社會壓制
施蟄存原名施德普,字蟄存,曾用筆名施青萍、青萍、安華等。施蟄存學貫中西,出生于一個士大夫家庭,于19歲時考入上海大學,開始接觸西方思想,其間受到顯志尼勒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主義、葛里斯的性心理、日本新感覺派等西方理論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前期,施蟄存的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了《小說月報》的影響,“為人生”成為施蟄存創(chuàng)作小說的底蘊。1932年,27歲的施蟄存任《現(xiàn)代》雜志主編,主推現(xiàn)代意識創(chuàng)作,至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前,施蟄存寫了許多心理分析小說,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可以說是系統(tǒng)地開辟了我國心理分析小說的新道路。
一、心理小說中復雜的文化因子
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日益殖民地化也日益國際化,成為一些冒險家的樂園。帝國主義在上海“飛揚跋扈”,整個上海人心動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建立在金錢的利益架構之上。施蟄存基于這一社會現(xiàn)實,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方法創(chuàng)造出了心理分析小說,將這一時期籠罩在現(xiàn)代都市意識與傳統(tǒng)倫理沖突下,找不到靈魂上的歸屬感而精神異化的都市男女表現(xiàn)出來,從而找到了反映人生的另一條道路。施蟄存本人學貫古今,他筆下的心理分析小說的形成有著復雜的文化因素。
(一)新感覺派的折射
人們普遍將施蟄存歸為新感覺派作家,雖然施蟄存本人不同意,但是施蟄存確實受到了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的影響。新感覺派作家主張由感覺觀測到事物的本質,他們在哲學思想上是屬于主觀唯心主義的,他們認為只有自我才是存在的核心,唯有意識才是真正的存在,新感覺派從幻想般的感覺中開掘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存焦慮與存在狀態(tài)。新感覺派作家大多生長于光怪陸離的上海,他們敏銳地抓住了上海的浮華與墮落,一方面描寫著上海的繁華與美麗,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挖掘出隱藏在這美麗表面下的腐臭與骯臟。他們極其敏銳,用他們的感覺去體悟這五光十色的上海中那令人窒息的存在。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知覺構成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礎。施蟄存的文學作品也有這些特點,主人公常常由看過或接觸過的東西所觸發(fā)而陷入自己的意識中去,從而讓主人公的意識來支撐起整部小說。知覺、觸覺、嗅覺這些感覺在極端的環(huán)境中竟變得如此發(fā)達。
(二)弗洛伊德的影響
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借鑒了與弗洛伊德相關的心理學知識,他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之經(jīng)歷》中曾經(jīng)說過:“我知道我的小說不過是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分析而已?!备ヂ逡恋聦⑷说囊庾R分為意識、前意識以及潛意識三種形態(tài),分別對應著人格理論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施蟄存認為人有著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而在這其間又存在著性沖動??鞓吩瓌t存在于我們的意識深處,我們每個人都趨向快樂,而社會上的種種約束使得我們必須去壓抑住這種快樂,自我守在超我與本我之間,平衡著我們的欲望。但是這種平衡是有限制的,當外界因素超出人的承受范圍,人便會出現(xiàn)精神疾病。弗洛伊德認為性的沖動如此強大,以至于凌駕于一切原則之上,而施蟄存便也遵循了這一觀點,在其作品中我們可以隨處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的性沖動失衡的相關現(xiàn)象。施蟄存依從弗洛伊德的相關理論,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因為三種意識的失衡而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在其作品中,主人公大都是處于本我與超我的抗爭之中,人類的行為想法都與快樂原則有關。當“性沖動”得不到滿足,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會表現(xiàn)出種種問題,人所壓抑不住的陰暗心理就會暴露在作品中,本性與道德、善與惡在作品中屢屢發(fā)生沖突。
(三)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
施蟄存生長于中國,便不可能不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他曾經(jīng)說過:“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最重要的基礎是國家、民族、土地,這些是他創(chuàng)作的根,是無法逃掉的。”施蟄存從小生長于中國浙江杭州,這一帶地區(qū)有著吳儂小調(diào)、杏花春雨,氤氳的氛圍尤重。生長于這樣一個地方,施蟄存從小便受江南文化的熏陶,兼之父親的諄諄教導,施蟄存的古文基礎打得尤為牢靠。盡管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描寫的是最為摩登的上海,刻畫的是近現(xiàn)代才引起人們注意的心理精神疾病,但施蟄存的心理分析小說仍脫不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使用了中國化格調(diào)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將現(xiàn)實、歷史、幻想題材熔于一爐,又兼之“色、幻、魔”的創(chuàng)作特征,將小說推向了現(xiàn)實之外。但是施蟄存本人又脫不開文人氣息,他將古典小說的特征加入心理分析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氛圍,他對江南鄉(xiāng)鎮(zhèn)的回溯和對鄉(xiāng)村中人的高度尊崇時時出現(xiàn)在作品之中。
二、心理問題在施蟄存作品中的表現(xiàn)
上海作為國際化的大都市,普通市民卻在其中找不到靈魂的棲息地,人們的整個精神生活領域極度貧乏。道德的束縛、社會的壓力使得人們將心里的愛與欲掩藏起來,他們心中的力比多遲遲不得抒發(fā),整個人性得不到自由的發(fā)展,心理問題逐步形成。按照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心理疾病從臨床上可以劃分出五個層次。根據(jù)確立心理正常與否的三個原則,即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的統(tǒng)一性原則、心理活動的內(nèi)在協(xié)調(diào)性原則、人格相對穩(wěn)定性原則來看,施蟄存小說中的主人公按其心理問題的程度可以劃分為三個層次,分別對應臨床上的一般心理問題、嚴重心理問題和精神障礙這三個層次。
(一) 道德倫理壓制下的一般心理問題
施蟄存的第一類心理分析小說是以正常人的心理為主體,描述的是他們正常的心理活動,在這時小說主人公的心理問題屬于一般心理問題。在這些小說中,道德束縛、社會規(guī)約造成了主人公的心理問題,他們的意識在自己的心里醞釀,整個人的思想以意識流的方式在施蟄存的小說中流動。如在《春陽》中,嬋阿姨抱著牌位過日子,雖然她才只有35歲,但是暮氣沉沉,生活浮不起一點塵埃。手里的錢雖多卻不舍得花,因為這錢是用她的青春作為代價換回來的??墒巧頌橐粋€正常女子,心中的性欲是抹不掉的,嬋阿姨看著所有的年輕男性都會有一些旖旎的感覺,都會覺得這些男性對她抱有一定的性想法。可是她心中的道德束縛、倫理上的壓制使她清楚地明白這些人不會與她有什么交集,過于陳舊的生活使她無法與這些男性正常交流。社會上的封建禁欲思想使得她被拉入昏暗的深淵中無法脫身,這與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沒有什么區(qū)別?!鹅F》中的素貞小姐因為心氣太高,直到28歲還沒有結婚,在去舅舅家的火車上邂逅了一位各個方面都滿足了她對于丈夫的幻想的男子,這位男子也表現(xiàn)出了對素貞小姐的興趣,并且將名片給了她。但是社會上對于戲子的看法并不好,素貞小姐不可能與這位男子有結婚的可能。那么素貞小姐接下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給一位漁民,一是孤獨終老。社會上的風尚將兩位本可以情投意合的男女無形拆散,可以想象接下來素貞小姐的生活又會同以往一樣沒有半點漣漪。道德倫理上的壓制使得許多正常人存在著一系列的心理問題,他們將這些心理問題壓抑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默默地忍受著社會上給他們帶來的一切不公,封建思想、道德倫理、社會氛圍都使得人們無法正常自由生長,心理狀態(tài)極不健康。
(二)挑戰(zhàn)道德底線的“心理障礙”
施蟄存心理小說中的第二類主人公的心理問題屬于嚴重的心理問題,這類小說仍是以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為主體,但是這些人的心理都已經(jīng)有些偏激變態(tài)了,主人公的心理想法已經(jīng)超越了道德的底線,他們心中所困擾的問題如果得不到解決,那么他們便會走向另一種程度的毀滅。這與中國幾千年歷史長河中沉淀的封建意識有關,封建意識壓抑著人的本能與欲望。
弗洛伊德認為,一切創(chuàng)傷來自性愛的擦痕,施蟄存的作品深受這一理論的影響,作品中以“性”為最終的源頭,以“性”的解決與否為結局,從而開始了一部部小說的描寫。在《石秀之戀》中,主人公石秀借住在楊雄家中,本我中那份對“性”的渴望深深地裹挾著他,但是這份對異性的渴求被楊雄的道德理念壓制下去,這時超我占據(jù)了意識中的高峰。如若沒有和尚與潘巧云的私通,或許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但是偏偏這份奸情被石秀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石秀心底的那份陰暗的“虐殺”念頭便出來了,他設計殺死了和尚與潘巧云。殺死他倆之后,石秀的心里很痛快。當看到潘巧云被開膛破肚之后,他心里既爽快又愉悅,那份求而不得的心理被充分滿足,潛意識中那陰暗又血腥的需求被滿足,整個人便又走在了正常的路上,但是他是否真的正常還尚未可知。《鳩摩羅什》也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蘇雪林稱其為“中國人寫的佛教徒靈肉沖突的記錄”。身為圣僧的鳩摩羅什沒有守得住自己的清規(guī)戒律,與表妹結了婚,這件事便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魔障。雖則在去大唐的路上自己的妻子死了,自己的朝圣之路上沒有了障礙,但是鳩摩羅什對妻子的肉欲被深深地壓在心底,被自己虛偽地壓制住了。當看到一位與妻子相似的宮女后,他便和她發(fā)生了關系。僧人禮法與人世情欲的矛盾依舊沒有解決,他心里的魔障依舊存在。最后,在圣僧死了的時候,留下的只有那個他曾向世人證明過他法心未亂的舌頭,這個舌頭變成的舍利也說明了人的本我欲望不可戰(zhàn)勝。在這些作品中,施蟄存充分地運用了潛意識的心理,展示了主人公本我與超我的對峙。當封建世俗的道德倫理一步步壓抑住心中需要宣泄而出的“力比多”時,人們就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心理問題。但是又因著社會的道德秩序、社會公約,這些問題與其他心理問題一起被壓在潛意識的深處,終將隨著一個突破口傾瀉而出。
(三)脫離世俗的“精神疾病”
在施蟄存的第三類心理分析小說中,主人公便是真正的“心理意識”了,這種心理意識往往屬于書中人物的非正常心理,也可以說是前兩種心理問題的進化版。當屬于心理的正常訴求達不到,或是環(huán)境的惡劣使得人的發(fā)展受到壓迫之后,人的心理便逐漸走向異化。具有精神障礙的病人心理扭曲,內(nèi)心脫離現(xiàn)實。客觀現(xiàn)實對他們而言意味著痛苦,他們不敢面對這種痛苦,為了減少痛苦,他們的心理便開始發(fā)生病變,開始胡思亂想,內(nèi)心現(xiàn)實逐漸脫離眼前的客觀現(xiàn)實,當這種錯誤認知積累到一定程度,人也就漸漸不正常了。
20世紀初期的上海,物質繁華,經(jīng)濟迅速崛起,社會的高速發(fā)展導致了都市男女們的醉生夢死,腐朽墮落,整個社會環(huán)境充斥著大量的欲念和本能的雜念,舊時的精神家園已然無法安放他們游離的靈魂,現(xiàn)代都市人出現(xiàn)了“心理荒原”,每個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寂寞痛苦的孤獨感和悲觀絕望的失落感緊緊地包裹著每一個人。施蟄存的第三類小說深入地刻畫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那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如在《魔道》中,“我”在去往友人陳君家的火車上遇到了一位老夫人,其實這位老夫人只是一位普通的受生活壓迫的老夫人,可“我”卻是硬生生地把她看作了一個陰險狡詐的老妖婆,從而心理上感到了恐懼。在下了火車到了陳君的家中后,“我”又從窗戶外的竹底下看到了那位老婦人,雖然陳君及夫人竭力安慰,但“我”依舊緊張不已。第二天“我”竟把陳夫人看成了那個“老妖婆”,接著又把一位村姑的母親看成了“妖婆”,等“我”逃回城市里之后,依舊到處都是那位“老妖婆”的影子。但是我們大家都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幻想而已?!兑共妗分型瑯用鑼懥诉@樣一則故事:“我”的朋友卞士明因祖母的喪事而住在親戚的家里,在一次游船野航上,看到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但是他在回到住處的時候讀到了一本寫夜叉的書,從而將那位女子當成了夜叉。當天晚上,“我”在散步的時候,又見到了那位白衣女子,并跟隨那位女子一路回到了她的家,把她給掐死了。等神志清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掐死的只是一名與人偷會的普通婦女,于是卞先生也逃回到了城市。但城市依舊沒給他安寧,直至見到了“我”的表妹被嚇暈了過去?!堵蒙纭分袆t描寫了一個患有被害妄想癥的有錢商人,在旅社中度過了一個非常驚心動魄的夜晚,覺得這個旅社的人想要殺了他,一夜沒敢入睡,最終在白天他人起床的時候呼呼大睡。在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都已失衡,他們的心理防線都已被突破,都被自己所幻想出來的莫須有的人或物嚇到,他們的癥狀都可以被歸為精神性疾?。ㄍ牒突糜X)。當一個人心中儲存的能量得不到宣泄,精神一直緊張痛苦,無法和自己的潛意識進行溝通,可又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潛意識時,他就無法在社會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存在感,就會失去自我。大都市的繁華帶給了人們便利的生活,同樣也帶給了人們數(shù)不清的壓力和恐懼。
三、結語
施蟄存的作品在描寫人物心理的時候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其實這一過程也是人們精神逐漸崩潰的過程。當人們生活中的種種問題得不到解決,欲望與道德發(fā)生沖突,欲望受到壓迫時,那么心理問題也就不可避免。在中國,施蟄存的作品系統(tǒng)地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河,施蟄存專注描寫人物心理,挖掘人物在非正常狀態(tài)的心理狀況與意識流動,賦予主人公各種不屬于正常人的想法,夸張而又變態(tài),探討的是人在極端條件下的種種心理。當社會的道德崩塌,人們便壓抑不住自己的本性,潛意識中那來自遠古時代的人性便戰(zhàn)勝了社會中的道德禮治,人性中最自私的一面便會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施蟄存的作品便是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這一點。又或許,當社會中個人的壓力過大,個人生存的空間被壓迫,人性得不到全面發(fā)展,便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這也是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出現(xiàn)的一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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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張勝男,江西科技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