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在表達我的一點兒不成熟看法時,不可避免要涉及王朔的某些小說。但不打算對王朔小說進行系統(tǒng)的文本細讀式研究,只會在談新世紀青年思想問題時,觸及宏觀層面的王朔小說敘事信息,這是必須要說明的一點。其一,王朔小說的影響面異常之廣,且批評界和讀者曾對王朔小說的評價可能深入人心,幾近成順口溜,無須在此花費過多筆墨;其二,主流批評界對王朔小說的研究,亦可謂汗牛充棟,差不多窮盡了“學術增長點”,再在這里進行所謂規(guī)范的“文學批評”,恐怕是狗尾續(xù)貂了。當然,不細讀小說文本和批評文本,不是沒細讀過小說文本和批評文本,是讀了太多這些文本,反而覺得從當下往回追溯某些“堅硬問題”更有必要,這一點誠望讀者諸君能有所諒解。
一
王朔的批評者實際認同的仍是傳統(tǒng)的知識衣缽;首肯的也是亙古以來,大約自孔子“朝聞道,夕死可矣”,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一路下來的文獻信仰和文獻崇拜。王朔的認同也許很多,比如如何不勞而獲得以享樂、逍遙,如何投機倒把得以成為人上人,如何不負責任還能被人追著愛,如何“炫富”以至于說出我本來不是一個俗人,等等。但他還有一個底線認同,就是被賜予不雅稱號的青年此時此刻的確面臨著怎樣選擇自己的路的本質性煎熬,何以解憂?“說到底,人文精神就是要體現(xiàn)在人對本身的關懷上?!雹僦劣谒P下那批大壞不多、小壞不斷,正經事不屑于做、專事不正經事,該憂傷的時候嘻嘻哈哈、該輕松快樂的時候卻一臉的麻煩,特別是在兩性關系上任性肆意、不著不落的敘事,肯定不是既有主流文化程式能解釋得了,但是不是在“人文精神大討論”的特殊語境中,他自己所認為的“人對本身的關懷”就能解釋得更加深入?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這可能涉及王朔的小說敘事已然缺席,但王朔敘事提出的未解思想的隔代變異性大量存在的現(xiàn)象。新世紀以來的今天,城鎮(zhèn)青年也許不再像王朔筆下的青年那樣一直“胡鬧”“搗亂”,但他們身上蟄伏著的某種“躺平主義”②因素,仿佛同樣具有可怕而持久“破壞力”。如此等等,要深入回答這些新時代疑難,必然需啟用現(xiàn)代性或文化現(xiàn)代性思想資源。
王朔小說中的主角,而今已屆花甲之年,按照目前一般企事業(yè)單位退休制度,恐怕已到了在家頤養(yǎng)天年的歲數(shù)。是不是兒孫繞膝?是不是提籠駕鳥?抑或是不是廣場舞的主角?公園紅歌競唱團的領唱?均不得而知。不管他們什么處境正在干什么,那確實是天真、可愛、坦誠、個性鮮明、見解獨異、敢作敢為,卻又經常遭人詬病、被人指責、承擔誤解最多的一個群體。唯愿他們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老有所樂、老有所安,相信這既是傳統(tǒng)文化的終極愿望,也是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文化不可否棄的對人基本的關懷態(tài)度。在中國這樣的分層社會結構中,王朔小說中當年的青年人,撇開歷史的先見之明去看,在他們思想最活躍、情感最熱烈、生活方式最另類、行為最怪異和言語最張狂的階段,他們并沒有有意壓抑自我。非但如此,可以說,他們本身合理地使用自己理性的同時,也合理地開發(fā)并彰顯了自己的非理性,這無疑已經大寫了一代時代“立體”的人,屬實消極的積極“啟蒙”。
在一個講究“規(guī)范”“合理”“規(guī)矩”以及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等級森嚴的社會中,他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他們特有的經驗,嘲諷過神圣的職業(yè),蔑視過體制安排,捉弄過“正經人”,挑戰(zhàn)過人人浸淫其中卻絲毫不覺得有問題的“責任”和“倫理”,甚至把挑戰(zhàn)的疆域擴展到語言與話語層面,夸張一點,即是說,凡是合規(guī)范、合規(guī)則的,他們幾乎都說過“不”,或以反語的方式說過“不”。
至于王朔小說敘事是不是只挑“軟柿子”“捏”,而未曾越雷池半步,這要看在哪個角度理解了。比如理解魯迅及其小說的批判思想,不能僅記著他說過的翻遍中國的古書,上面只寫著兩個字,曰“吃人”;也不能只傾心于反復回味晚景如此凄慘的祥林嫂,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真傻”或人死了是否一定要捐門檻的細節(jié)。追究誰在“吃人”,追究誰使你覺得一定要捐門檻,遠比過度闡釋或強制闡釋怎么“吃人”、怎么“捐門檻”更重要,也更接近魯迅非為提供藥方,實為揭出病根的本意。至于怎么理解,怎么自處,向來是留給不同的讀者自己體會的。魯迅的小說敘事思想中,那個誰到底是誰?依照他老人家的話語脈絡仔細體會,他所“捏”的似乎并非我們通常傾向于闡釋、把握的什么“硬”東西。不管什么時代、什么語境、什么立場,長期自覺不自覺浸泡在某種文字所構成的話語方式、情感基調、態(tài)度傾向、威勢法則中,并潛移默化生成與這種文字相同甚至于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倫常習慣、價值取向、觀念形態(tài)乃至于處理自身日常事務的法則、規(guī)矩、規(guī)范和自我審查機制時,這個誰,好像慢慢浮出了水面,但終究,這個誰仿佛并非哪個具體的個人,毋寧說是某些特權者一代一代集體滾雪球的產物。問題的關鍵難點就在這里。
王朔小說中的青年人,的確有著比別人更強烈更露骨的“市民立場”,也有著比別人更不知羞恥更不知肉麻的“媚俗傾向”,但出身原因,他們也就具備比別的人更有資格更有條件接近、熟悉父一代各種合轍押韻、起承轉合“得體”的“鬧騰”。一旦時機成熟,一旦羽翼豐滿,他們便以極端的卻又是軟綿的一直向著言語、生活、日常的細枝末節(jié)“反其道而行之”的萌動,你不能就此斷言這些東西一定就是“軟的”?!败洝迸c“硬”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鴻溝,不停地轉換才是它們賴以存在的本質。只不過,我們一直以來養(yǎng)成的只好抓取重大事件、只對劇烈沖突感興趣的神經,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像看見打好返鄉(xiāng)行囊一臉無助、羞愧,無枝可依,必然再次回到故鄉(xiāng)的高加林的身影那樣,像揣摩到愧疚感侮辱感卻又無以言表,心跳加速、步履沉重的高加林的心率那樣,我們無法痛快淋漓地聽到看到王朔小說中青年人之所以如此行為、如此言語究竟為何,更何況他們還是那樣地冒犯我們的慣性思維,帶著厭惡、反感和抵觸情緒,怎么可能體味得到繩居然從粗處斷裂的聲響。這即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轉型的不同。高加林們代表了前者,于觀們代表了后者;代表前者的主要是城鄉(xiāng)之間的社會轉折,代表后者的是城鎮(zhèn)內部的觀念變革。前者之所以聲響巨大,是因為關系到能否吃飽肚皮、能否更像人一樣有尊嚴地活著;后者之所以看上去似乎不動聲色、未曾山崩地裂,是因為話語、價值、意義和觀念,殺人不見血,浸淫其中反而還頗覺舒服、頗覺輕松逍遙。
既如此,這樣的一批人一個階層,從知識譜系上推,雖然不能以《西游記》孫悟空上天入地、縱橫十萬八千里的能耐來比附,起碼比文學史常見的“五四”青年還要大膽。在他的時代,即使被人們吊在嘴上成為茶余飯后談論的最富沖擊力的熱點人物高加林,窮其半生,也只不過是個遍嘗壓抑苦果的承受型人物,哪里有王朔筆下青年的灑脫與恣肆。生活背景的不可更改是一個方面,重要的是兩者對物質資源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高加林有勇氣沖破農村文化秩序的羈絆,但無力改變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的藩籬,他對自己的建構也只能以失敗告終。王朔小說中高加林的同齡人顯然不同,他們甚至不屑于體制安排,不耽于考慮衣食起居。非但如此,多數(shù)時候是有意制造“不和諧音”,有意明晃晃擰著體制表明不與體制合作的姿態(tài)。那么,問題來了,今天的農村青年、城鎮(zhèn)青年與王朔筆下青年之間是個什么關系?
二
若按李強“三元社會結構”③的說法,今天的農村青年,不管上過什么學拿到了什么學歷,就業(yè)、生存、生活基本上都在城鎮(zhèn),絕大多數(shù)已不存在二次返鄉(xiāng)的情況,他們也就不再像進城農民工那樣,常常遭遇“進不了的城市,回不去的鄉(xiāng)村”的尷尬。他們的基本處境反而是不停地流動,難以避免地不斷處理工作上的不確定性。其非農非城的屬性,難以進行確切的戶籍認證,“流行性”和“不確定性”注定是鑲嵌在他們這一代人內心深處的基因,成了甩不掉的文化學標簽和社會學胎記。就實際境遇而言,今天農村青年反倒與王朔筆下當年的青年有了某些相似之處。首先是情感及婚戀觀的選擇上,突出表現(xiàn)為“玩性”占上風。由于流動性極強,他們的情感及婚戀行為也就只能在風險中隨性而為,“臨時夫妻”“非婚同居”以及多角關系的長期存在等,是其典型表現(xiàn)形式。其次是生活及消費觀上,突出表現(xiàn)為“符號化”特點。在主流社會賜予的“二等公民”“半無產階級”“屌絲”“草根”等深含貶義的稱謂的刺激下,為了適應新的認同模式,他們的生活和消費實際上被迫走上了被動的、被強迫的和被異化的代理性消費、非理性消費及越軌性消費軌道,其內部普遍形成了“炫耀性消費”。最后是價值觀及理想觀,突出表現(xiàn)為選擇上的“即時性”?!凹磿r性”即一次性、非連續(xù)性和自私自利、頹廢、“垮掉的一代”等混合的一種消極價值取向,伴隨而來的是理想的消弭與沉淪,導致只注重當下而養(yǎng)成了得過且過的人生觀。④
對照王朔小說,今天的城鎮(zhèn)青年與之也頗多相似之處。其一,一般不在體制內,也就顯得似乎很“自由”;其二,眼高卻手低,容易拍腦門決定、拍胸部發(fā)誓、拍屁股走人(俗稱“三拍”青年),導致自覺不自覺過著漂泊人生;其三,主動或被迫養(yǎng)成了赤字型即時消費、及時行樂的價值取向;其四,流動性給了他們更加世俗的眼光;其五,不確定性使得他們對情感、審美生活及一切穩(wěn)定的東西有著深深的懷疑;其六,即便出身不盡相同(當年部分“大院”出生青年的子一代也許是當今社會的“官二代”“富二代”“商二代”),可是王朔小說中活躍的青年人物——相對今天而言的父一代如方言、于觀、馬青、楊重(首次出現(xiàn)在《頑主》,之后卻成了王朔多部小說的主人公,個別人物有出入,但絕大多數(shù)人物則一以貫之)則是典型城市流民。與今天城鎮(zhèn)青年相處于同一空間之故,觀念、生活方式、價值理念諸方面的趨同性遠大于差異。同樣的,在機遇、機會的擁有上,今天城鄉(xiāng)青年與當年的青年,相對來說,也是基本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的。超越最低線物質生存保障,勢必著意于建構自己想要的價值藍圖和意義體系。那么,作為鏡鑒,今天的青年究竟是怎樣理解王朔小說人物提供的思想資源的?王朔小說人物對自我的建構多大程度能動于今天他們對自我世界的塑造?
即為歷史和經驗之一部分,就有必要先看看當下青年對王朔小說的理解與評價。
今天青年對王朔小說的看法,只能以點帶面選擇一些較有代表性的觀點來分析。這些觀點一般集中體現(xiàn)在高校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及公開發(fā)表在一些文學批評專門刊物的論文為參照。經過粗略對比分析可知,與之前主流批評家、教授學者的不同之處是,今天的青年基本很少沿用“痞子”“流氓”“頑主”一類曾經響亮,現(xiàn)如今依然構成主流解讀王朔小說敘事的主要概念“前設”。如果把主流批評界的看法視為解構,那么,今天青年的理解相對來說便是建構。這個看法看似不起眼,其實表明了今天青年人對自我意識和對自我與現(xiàn)實關系的基本態(tài)度。具體表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一是自我定位、自我確認的理性成分開始逐漸加強,“邊緣人”⑤對紅衛(wèi)兵、“零余者”⑥的取代,表明不再糾結于傳統(tǒng)主流話語對王朔小說“違背”傳統(tǒng)道德、倫理、文化、價值諸方面進行的等級制同時也是情緒化審判,而是有選擇地甚至自我?guī)胧降亟o“文化邊緣人”預留了一塊情感凈地。這意味著今天的青年,其實并沒有從王朔小說的青年思想敘事中得到足夠的啟示?;蛘咚麄冎皇歉畹伢w悟到了今天他們建構自我價值世界時的虛無感和宿命性?二是罕見提出王朔小說人物的“主體性”特點,并認為其前期小說比如“頑主系列”中的頑主形象對他人的調侃,實際是通過強化對他人的消遣,弱化對自我主體的確認,導致人物失去了主體性,因此只是個性的彰顯。后期小說比如從《看上去很美》開始,通過“北京老王”身份焦慮的沉思,對事物的真假虛實進行了有力的判斷和評價,達到了對靈魂的有效救贖,使得主體確認更加突出,也體現(xiàn)出人物敢于直面現(xiàn)實問題的勇氣,這樣的人物才是主體性的凸顯⑦。個性化解讀不去多說,單就對王朔后期小說人物主體性認同而論,至少說明今天的青年對自我未獲安全感、穩(wěn)定性及確定性的指認。當然這指認并未清晰地指向體制機制,而是自覺向父一代尋求庇護,無疑也是企求回歸傳統(tǒng)的信號,只不過是回歸一種穩(wěn)定卻抽向的文化秩序。三是以王朔小說人物“反英雄”⑧代替“英雄末路”⑨。在對比基礎上,認為與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在路上》為代表的“垮掉派”有相似之處。貢獻在于王朔打破了中國文壇一直以來被正統(tǒng)、樂觀、完美無缺的主流英雄人物所占據(jù)的局面。這一詞語的替換本身表明了今天青年雖同樣審視、批判“文革”所造成的僵化價值慣性,但他們的確更貼切地領悟到了“反英雄”之于“市民社會”、之于完善現(xiàn)代文化體系的重要性。這種觀點同樣建立在文本細讀基礎上,致力于個體何以自立的經驗性解讀,可與主流批評界“英雄末路”相比,顯然少了許多武斷、粗暴和把意識形態(tài)強勢話語化整為零,向王朔這個替罪羊泄私憤的峻急,其中自然包含他們希望建立商業(yè)時代文學倫理的愿望。他們認為,今天無須一本正經地宣教某種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也不必毫無節(jié)制地迎合消費邏輯,而是在這之間尋找最合適的倫理立場和價值尺度。即要個人化但不要太褊狹化立場,要寬廣的民間生活現(xiàn)實但必須能感染人、撫慰人進而影響人、完善人⑩。顯而易見,他們在王朔小說的反英雄中看到了在屬于自己的時代里,如何“立人”的內外部條件,這不啻是一種成熟。
三
上面所列林林總總,其實已經指向一個共同的期許,那就是王朔小說思想對今天建構“青年主體”11具有某種歷史啟示作用,無疑是“我注六經”的結果。
在建構“青年主體”之前,他們首先完善了兩個思想背景,即“潘曉討論”12和“后革命時代”13。前者折射的是20世紀80年代特有的普遍性青年思想問題,后者反映的是80年代重要政治轉折。二者互為表里,在相互推動下突出了青年所關心的主體性問題,也構成了建構主體性的充分基礎。揣摩他們的心態(tài),感同身受他們的情感,梳理歸納他們的知識譜系,發(fā)現(xiàn)他們把王朔小說建構“青年主體”的“失敗”歸于這樣三個問題:共同體、共產主義和室內14。
共同體是指于觀、馬青、楊重、方言、吳胖子、高晉、高洋、劉會元(《頑主》《千萬別把我當人》《一點正經沒有》《玩的就是心跳》)等,除了一致對外玩世不恭、調侃、戲謔、嘲諷外,他們個體之間并沒有什么明顯差異,認為這樣的個體缺乏主體性;共產主義集體的說法也源自這群青年所組織的“三T公司”“海馬創(chuàng)作中心”和“‘我們’的作協(xié)”(地點不是廢棄不用的小廚房、小辦公室,就是破倉庫),認為這三個共同體組織,看起來具備策劃、組織、規(guī)則、管理等一切現(xiàn)代化章程,實際不過是語言烏托邦的所在;室內是指他們的幾乎所有活動、行為皆發(fā)生在室內(丁小魯?shù)募?、吳胖子的家和方言的家),與社會生活是一種脫序關系。
稍作逆推便可知,他們所希望建構的“青年主體”,一方面充滿社會行動,另一方面又拒絕任何“組織”和“動員”。這其實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因為忽略思想的主體性,其社會性活動只能導向對經濟主義的擁抱,往俗了說,不過是對安安穩(wěn)穩(wěn)就業(yè)、工作的訴求。而認同“差異性”個體,如果不重點考慮精神體系,充其量只能滑向精致的利己主義漩渦,除了出賣私密性趣味和經驗,并不能保證建立的主體性必然有別于前代。非但無法區(qū)別,還很可能生產一批數(shù)量可觀的同質化“橡皮人”。
當然從這種解讀中,不難體會得到今天青年關心自我建構的熱誠,不過,他們所熟悉的理論和知識,仍然是中小學所受共產主義理想教育基礎和近年來文學理論批評所熱衷的“內在性”概念,外加一些生搬硬套的“個體”“共同體”理念。綜合來分析,他們實質上并不真的知曉王朔小說如此敘事的社會意識背景,也不完全理解主體性建構意味著什么以及何為主體性建構的問題。所以,對于王朔的小說敘事思想來說,他們一定程度上還是隔膜的。并不像當年的青年那樣,對“主流文化”慣性有足夠的警覺,哪怕從語言和話語層面發(fā)出質疑都很少;對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秩序有足夠的審視,即使使用自己的非理性表明態(tài)度都顯得很保守。即是說,他們有無自覺現(xiàn)代性意識倒在其次,關鍵是王朔小說敘事中本有的文化現(xiàn)代性思想,在他們這里也是被集體性盲視的。
這個角度而言,2005年鄧曉芒對王朔小說的理解15,依舊是今天青年有力的參照。
鄧曉芒對王朔文學思想的基本評價是,張賢亮沒有真正看透中國人,至少是中國文化人的那種完全無望的絕境,只好用自欺來糊弄自己;相反,王朔則是真正絕望了,他突破了張賢亮的自欺?!霸谒磥恚磺衅撩利悳厝崛逖诺摹嬲娜说拿婢摺际莻紊?,藝術家的真正使命在今天首先就是要揭穿偽善。他對一切能夠燃起人對人性的些微希望的言辭都懷有高度的警惕,并報以辛辣的嘲諷,以至于人們認為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再成為人,因為他寫下了《千萬別把我當人》。他破除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自身文化還具有某種人性因素的最后一點信念?!?6為了更具體一點,可以舉鄧曉芒分析過的兩個例子。一個是他對《過把癮就死》中“我”(方言)與杜梅愛情婚姻的解讀;另一個是他對“頑主系列小說”的看法。
《過把癮就死》不過講了一個一般都市青年的情感發(fā)展故事:杜梅始終要求方言非得當著她的面說出“我愛你”三個字,如此折騰的久了或者說經常這么糾纏,方言終于受不了了,以至于杜梅投以菜刀,最后兩人終究以分道揚鑣告終。前面所論批評界和今天青年學人的看法,都無一例外把這兩人婚姻悲劇歸結于方言的不負責任,而不負責任即為“痞性”。鄧曉芒卻認為,這樁由愛情自然而然發(fā)展到婚姻,然后又看似合情合理卻陰差陽錯失敗的故事,問題實際出在中國文化原點上。首先是“從小”,愛情必須是從幼年時代未經變故一直保持下來的原汁原味,否則就不正宗,摻了假。因為只有童年才是最真摯、最無心機、最純真的?!斑@已經為杜梅和‘我’后來的愛情定下了基調,即必須返回到兒童式的‘兩小無猜’、互相袒露狀態(tài)。要盡力把成年人的一切面具、城府和隱秘雜念清除出去?!?7其次是“那個人”,就是說,這種理想愛情具有絕對的排他性,不僅在空間上排他,而且在時間上也排他。愛人必須是一個從小到大一直關注于心而且目不旁騖的“那個人”。在這個封閉的兒童般情感系統(tǒng)中,婚姻其實是“性欲+兒童心理”這樣一種代用品,在純情變成痞性的道路上,雙方人格、人性是靜止的、未曾成長成熟的。愛情也以取消人與人之間個體距離的方式而告終,因為,無論用“逼、供、信”的方式探測、干擾對方內心世界,都有一個充分的理由,就是“愛”18。
“頑主系列小說”中“頑主”形象,鄧曉芒的觀點也幾乎推翻了主流批評界和今天青年的代表性看法。他說王朔所推出的一系列頑主,絕不是什么新時代的新人,甚至也不是“多余的人”,“而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充滿傳統(tǒng)惰性的大眾,是這個大眾自身的內心形象(當然不見得人人都承認并認識到這一點),至少是他們內心隱藏的一面”19。之所以王朔的小說讀者面如此之廣,是因為他說出了大眾的“心里話”,“覺得過動物式的生活其實也沒什么,沒有理想豈不更輕松,覺得這種生活態(tài)度自有一種超脫放達的魅力,有如老莊和禪的高超灑脫”20。這是一種巨大文化傳統(tǒng)的心理積淀,它使最聰明、最深刻、最有個性的中國人都面臨一種“看穿了卻無路可走”的絕境。
四
由此可見,不是今天的青年有文化現(xiàn)代性意識,而向王朔小說索要建構“青年主體”的愛情、個體、共同體,而是王朔小說的文化現(xiàn)代性意識,并沒有擊穿他們成長中潛移默化、自然而然生成的愛情觀、傳統(tǒng)人生觀和共產主義理想觀。通過王朔小說,他們只是有選擇地對王朔筆下青年的身份、就業(yè)狀態(tài)、個性等有限的信息有過感同身受的認同。但很快,那種建立在“邊緣人”“反英雄”體認之上的主體性或“青年主體”訴求,轉瞬之間會因“三T公司”“海馬創(chuàng)作中心”“‘我們’的作協(xié)”的“虛無”而煙消云散。建立在更加世俗層面的個體化指認,也會因廢棄不用的小廚房、小辦公室、破舊倉庫的“陳舊”而壽終正寢。建立在語言風格、語言修辭認知基礎上的“立人”理念,亦因反叛、諷刺、嘲弄的“侃性”“痞性”“流氓性”而被堅硬的“社會規(guī)范”收編。進一步說,他們對王朔“室內”革命的蔑視,本質上不過是主體性話語貧乏乃至內心同質化的反映。
這樣的“主體性”,其實是看不到屬于自己的世界的整體的,父一代整體的過往世界也處在他們的盲區(qū);也是聽不到屬于自己的時代的召喚的,好不容易被父一代覺悟到的時代召喚在他們這里則當作“噪音”被所謂成熟所處理。就此而論,王朔的小說敘事紋理雖則給讀者和批評界留下了過多能明顯抓住的把柄,但他對人的現(xiàn)代化程度的探測與實踐,特別是他對時代轉型中青年思想的賦值,盡管已經超越了他的時代且邏輯地延伸到了子一代這里,遺憾的是所得有效回聲,實在寥寥。
這個角度再回頭思量今天網上網下異常熱鬧的“躺平”和“躺平主義”,尤其大量青年對之的熱烈擁抱和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似的驚喜,實在一點兒都不奇怪。是不是提醒我們,要認真思考并解決新世紀青年普遍性思想問題、精神信念問題,不能單著眼于物質層面——雖然瀏覽大量跟帖,致力于青年所占社會資源、所占經濟份額以及上升渠道不暢的分析,不可謂不客觀、不可謂不深刻。然而,想沒想過,如果在此語境,再重新體味王朔小說關于青年思想狀態(tài)的敘事,所找問題是不是準?所開藥方是不是靈?應該不難理解。之所以我們很容易忽略一些關鍵“軟條件”,蓋因我們總認為我們的既有傳統(tǒng)資源不是不夠用,而是開發(fā)不足、挖掘不深。豈不知這是個思維死胡同,至少在此邏輯推理上,不可能徹底解釋清楚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并無具體生存生活羈絆的青年的內心萌動,那么,新世紀以來青年的基本狀態(tài)——我們看到體會到的實際是某種程度已經被審查和自我審查后的現(xiàn)象,就更無法把握了?!?/p>
【注釋】
①王朔語,載白燁、王朔、吳濱、楊爭光《選擇的自由與文化態(tài)勢》,《上海文學》1994年第4期。
②系2021年5月以來的網絡流行熱詞,也叫“躺平一族”。
③“三元社會結構”是清華大學社會學學者李強提出來的一個社會學概念,是相對于傳統(tǒng)城與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來說的,指流入城鎮(zhèn),有時季節(jié)性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但基本常住城鎮(zhèn)的一支龐大群體。支持這一概念成立的首先是現(xiàn)實,第一,“人戶分離”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第二,流動人口數(shù)量巨大;第三,勞動力在各地區(qū)之間的頻繁流動使得戶籍登記變得極為困難;第四,流動人口中臨時登記戶籍的大大低于實際人口;第五,住房的市場化,使得居住與戶籍嚴重分離。他雖然說的是農民工,但“流動性”這一特點無疑也符合各類高校畢業(yè)留城就業(yè)的青年,他們是“80后”“90后”及以后的群體,除了“流動性”,生存空間、就業(yè)、發(fā)展的“不確定性”也導致他們屬于“三元社會結構”,而不是傳統(tǒng)的市民社會結構和農民社會結構。相關論述與界定,參見李強:《農民工與中國社會分層》(第二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第338-344頁。
④牛學智:《文化自覺與西部現(xiàn)代性》,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第319-322頁。
⑤李雅萍:《淺析王朔小說敘述中的邊緣化寫作——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為例》,《昭通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⑥李韡:《從紅小兵到頑主——重讀王朔“頑主系列小說”》,《才智》2009年第17期;韓金男:《從王朔的“頑主”形象看20世紀“零余者”形象的新變》,《蘭州教育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⑦錢瀅:《超越世俗——論王朔前后期小說的轉型》,《浙江萬里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
⑧才卓男:《反英雄視角下凱魯亞克小說中“垮掉一代”與王朔小說中“頑主”之對比》,《大觀(論壇)》2019年第6期。
⑨蔡翔:《舊時王謝堂前燕——關于王朔及王朔現(xiàn)象》,載《日常生活的詩性消解》,學林出版社,1994;引自葛紅兵、朱立冬編《王朔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第409頁。
⑩唐詩人:《王朔小說論爭與商業(yè)時代的文學倫理》,《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1114楊?;郏骸逗蟾锩鼤r代的“青年主體”建構——王朔作品研究》,華中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
121980年轟動一時的“潘曉來信”,有一個頗為復雜的策劃過程。發(fā)表該信的《中國青年》編輯部在1980年初定下人生觀討論的選題,來信者姓名源于編輯馬麗珍、馬笑冬在調研中所認識的北京第五羊毛衫廠青年女工黃曉菊和北京經濟學院二年級學生潘祎,并將兩者姓名合并而得。后根據(jù)調研內容,以“潘曉”署名,于《中國青年》1980年第5期發(fā)表題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文章。此次思想討論策劃者的初衷是“我們著眼于通過對人生意義的科學探討,引導青年以更積極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以更積極的態(tài)度投入四化”。為了更加具有導向性,發(fā)表該文時編輯還特意加了編者按,“在我們的國家急需振興的重要關頭,在科學的文明已經如此發(fā)展的當代,人生意義的課題,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在青年當中又被重新提出來”。但事實是,經過轟轟烈烈的來信討論,最終“潘曉”從虛無中提出了“自己”的結論“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由此可見,“虛無感”在當時青年心里還是占有相當?shù)谋戎?,另外,這個策劃的預設也表明,在當時,究竟先為自己還是先為別人,是一個普遍存在的思想意識問題。參見彭波:《潘曉討論——一代中國青年的思想初戀》,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第304頁。
13在文學藝術及其理論批評領域使用“后革命時代”,首推搖滾樂。后革命時代(Post Revolutionary Era)是電影導演張揚拍攝的搖滾影片,用后現(xiàn)代結構在世紀之交記錄中國地下?lián)u滾樂隊的音樂,被稱為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的全景式紀錄片,歷時近五年,記錄紀錄、音樂、搖滾、藝術,后取名《后革命時代》,發(fā)行于2005年。之后把這一概念運用到文學批評,應該是南帆,在其專著《后革命的轉移》一書中,他有這樣的表述,“革命話語不再是解釋一切的前提,意識形態(tài)的脈絡驟然顯現(xiàn)出了分歧甚至矛盾的一面。歷史駛入一個開闊地帶,坐標的重新設定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如果說,這個論斷并不是任何時候都可能奏效的,那么,經濟的歷史驅動力正在得到愈來愈普遍的認可”。總之,“后革命”是革命之后的意思,標志革命話語方式、革命生活方式、革命價值觀等,不再成為必須看齊的標準。見南帆:《后革命的轉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40頁。
151617181920鄧曉芒:《王朔:痞子的純情》,載《文學與文化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第395-416、395-396、397、400、415、415頁。
(牛學智,寧夏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