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娟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 北京 100872)
游俠是都城繁華的產(chǎn)物,《游俠列傳》中無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等“卿相之俠”,還是朱家、劇孟、郭解等“匹夫之俠”,都生長、活動于名都大邑。秦漢以來遷豪強于長安一帶的政策,又造成了京畿附近大族云集。《漢書》云:“長安熾盛,街閭各有豪俠。”(1) 班固:《漢書·游俠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05頁。長安五陵一帶游俠多為上郡子弟,更有王侯公子成為“俠魁”,廣蓄豪杰。就某種意義而言,正是繁榮的都城孕育了游俠階層,游俠群體也是都城繁華的象征。而與此同時,游俠階層對都城所代表的王權(quán)制度又有天然的反叛性。荀悅《漢紀》認為游俠是禮崩樂壞的產(chǎn)物:“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廢弛。”(2)荀悅:《漢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58頁。這一階層從誕生之日起,就具備不受制度及空間約束的特性。劇孟、郭解等游俠植根都城,行跡遍布大道與里巷,勢焰波及地方。其活動范圍之廣,影響之深,皆為其他“布衣”群體罕見。游俠群體既有司馬遷所言“赴士之厄困”(3)《史記·游俠列傳》:“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币娝抉R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81頁。的積極面,亦有“肆意陳欲”“以武犯禁”(4)《韓非子·五蠹》:“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韓非子·八說》:“人臣肆意陳欲曰‘俠’,人主肆意陳欲曰‘亂’?!?見韓非:《韓非子集解》,王先慎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50、430頁。的消極面。當其活動于象征王權(quán)的都城空間時,也會呈現(xiàn)出依附與疏離、維護與反叛的雙面性。
這一特性也反映在唐前文學(xué)作品中。漢代辭賦如《西都賦》《西京賦》中“連交合眾,騁騖乎其中”(5)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二十四,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236頁。、“輕死重氣,結(jié)黨連群”(6)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五十二,第537頁。的俠客們,與名姬、美人、商賈一起,成為彰顯都城繁華、王朝興盛的符號。而《長安為尹賞歌》《潁川兒歌》等作品,又將“任俠”視為破壞法律制度及社會公平的惡行,加以批判。史傳文學(xué)中的俠客形象也由于“不軌于正義”,引起儒家正統(tǒng)士人的不滿。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批評司馬遷“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7)班固:《漢書·司馬遷傳》,第2738頁。。就文學(xué)層面而言,如何塑造俠客、如何讓詩文中的俠客形象符合儒家倫理,這個問題直到魏晉時期才得到初步解決。
隨著文人自我意識的覺醒,以曹植、張華為代表的魏晉詩人,試圖消解俠客身上的叛逆性與破壞性,將其納入儒家倫理框架?!栋遵R篇》《名都篇》《壯士篇》等樂府作品中,游俠活動范圍從九衢、東郊、長楸擴大到隴頭塞外。通過勾連京都與塞上兩大空間,實現(xiàn)了都邑游俠與邊塞戰(zhàn)士兩種身份的融合。這種融合有其現(xiàn)實依據(jù),是漢武帝時起施行的征發(fā)“郡國惡少年”(8)《史記·大宛列傳》:“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伐宛?!?見司馬遷:《史記》,第3174頁。從軍的制度的體現(xiàn),也是出于文人對俠客身份的認同與向往。他們通過游俠“游冶都城”—“從軍邊塞”的行為模式的書寫,完成理想人格的塑造與投射,并在這一過程中擴寬了都城的文學(xué)疆域。
唐代是詠俠詩發(fā)展的高峰,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唐人詠俠詩作品數(shù)量是魏晉六朝詠俠詩的近十倍”且“無論內(nèi)容的開拓,還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變均可以傲睨魏晉,氣奪明清”(9)汪聚應(yīng):《唐人詠俠詩芻議》,《文學(xué)遺產(chǎn)》2001年第6期。。就空間書寫而言,隋唐詩歌沿著魏晉詩歌道路發(fā)展,豐富完善都城—邊塞這一轉(zhuǎn)換模式,并將空間遷轉(zhuǎn)的過程,與俠客人生軌跡結(jié)合起來。因而唐代詩歌中的游俠形象,也極為典型地體現(xiàn)出個體與都城空間的互動關(guān)系。
本文將參照活躍于都城的其他群體,探究唐詩中游俠形象的特異性,明晰其對都城空間的勾連、拓展與重塑。具體包括四個方面:都城內(nèi)部壁壘的打破、都城景觀的豐富、都城邊界的擴展及都城形象的人格化塑造。
都城空間包含了宮殿、街道等物理空間,也包含了由生活其中人群構(gòu)成的文化空間及心理空間。長期生活于都城中的特定人群,與所在的空間必然會形成密切聯(lián)系。當這些群體作為審美對象進入詩歌時,也必然與關(guān)聯(lián)空間構(gòu)建起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如六朝-唐代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嬪妃與宮殿、胡姬與酒肆、娼女與青樓等。人物的容貌衣著、言行舉止都會固化為特定的審美符號,與建筑、道路、池苑綁定,成為都城圖景的一部分。游俠因其特殊的身份構(gòu)成及以武犯禁、棄官寵交、肆意陳欲的行為模式,受制度禁錮較為松散,活動空間的豐富性遠高于以上人群,因而更能呈現(xiàn)都城空間的廣闊性與流動性。歷代以游俠為表現(xiàn)對象的詩歌,亦熱衷于書寫其游走王侯宅邸、通衢大道、郊外、山林、觀宇的行為。游俠們以主動、積極的姿態(tài),在不同屬性、不同功能的空間中穿針引線,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都城中特定群體與特定空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早在曹植《名都篇》(10)曹植:《曹子建詩注》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9頁。中,詩人就通過描寫少年游俠(11)曹植《名都篇》中“京洛少年”雖未正式以“俠”名之,但其斗雞東郊、走馬長楸等行為符合俠的行為特點,故后人多將之與《白馬篇》中的“幽并游俠兒”并提,視為魏晉詠俠詩的代表。關(guān)于俠的定義,司馬遷、韓非、班固、荀悅各有所主,褒貶不一。進入文學(xué)范疇,俠及俠行的范圍更為泛化,且隨時代風氣發(fā)展??疾炝瘶犯豆有小贰渡倌晷小贰秱b客行》的主人公身份接近,言行類似,難于分辨。故后人研究詠俠詩時,大都將長安少年、羽林少年、長安惡少納入“俠”的范疇。本文在論及唐人詩作中“游俠形象”時,亦采用此寬泛的概念。一天的活動,勾連起長安城中通衢大道“長楸” 與郊外獵場“東郊”。唐代此類詩作繼承并發(fā)揚了這一表現(xiàn)形式。陳子良《游俠篇》:“東郊斗雞罷,南皮射雉歸。日暮河橋上,揚鞭惜晚暉”(12)參見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97頁。,崔顥《渭城少年行》:“斗雞下杜塵初合,走馬章臺日半斜”(13)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324頁。,李益《漢宮少年行》:“平明走馬絕馳道,呼鷹挾彈通繚垣”(14)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213頁。等作,游俠所歷空間不斷變化,從都城通衢大道出發(fā),經(jīng)東郊、南皮、河橋、下杜、章臺……覆蓋了都市及京畿地區(qū),且不斷轉(zhuǎn)換遷移。較之表現(xiàn)其他都城人群的作品,其所涉時空無疑是更廣泛也更具流動性與開放性的。
游俠通過“游”的行為,貫穿各種空間的同時,不僅從物理意義上打破了空間阻隔,也勾連起私密空間與公共空間,從社會意義上打破不同階層的壁壘。
射獵、野宴、游冶活動不僅可供個體消遣,也具備極強的社交功能?!段汲巧倌晷小罚骸半p雙挾彈來金市,兩兩鳴鞭上渭橋?!?15)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324頁?!豆有小罚骸凹t粉美人擎酒勸,青衣年少臂鷹隨。輕將玉杖敲花片,旋把金鞭約柳枝。近地獨游三五騎,等閑行傍曲江池?!?16)張祜:《張祜詩集校注》,尹占華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395頁??梢?,金市、渭橋、曲江等特定空間中的游賞,已成唐詩中游俠少年必不可少的社交方式。而隨著社交擴大,自我展示需求不斷上升,游俠們的活動范圍必然會打破私人空間及特定圈層的局限,進入公共空間。長安少年精心準備的華服名劍,最終不會敝帚自珍,而是要展示給整座長安城。如李白《少年行》中所言:
少年游俠好經(jīng)過,渾身裝束皆綺羅。蘭蕙相隨喧妓女,風光去處滿笙歌。驕矜自言不可有,俠士堂中養(yǎng)來久。好鞍好馬乞與人,十千五千旋沽酒。(17)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57頁。
少年游俠風光出游的過程,也是主動置身公共空間、接受大眾審視的過程。他們渾身綺羅的外表、名馬換酒的驕矜行為,皆源于“俠士堂中養(yǎng)來久”。通過游俠們的自我展示,原本秘藏于王公貴族門下的“俠士堂”空間,得以揭開一線面紗,呈現(xiàn)于長安大眾面前。又如李益的《漢宮少年行》:
君不見上宮警夜營八屯,鼕鼕街鼓朝朱軒。玉階霜仗擁未合,少年排入銅龍門。暗聞弦管九天上,宮漏沈沈清吹繁。平明走馬絕馳道,呼鷹挾彈通繚垣。玉籠金鎖養(yǎng)黃口,探雛取卵伴王孫。分曹陸博快一擲,迎歡先意笑語喧……(18)彭定球等:《全唐詩》,第3213頁。
長安清晨,街鼓鼕鼕,威嚴的儀仗中羽林少年們從打開的宮門魚貫而入。銅龍原本是太子門上專屬裝飾,后來也作為宮門的統(tǒng)稱。巍峨大門后便是象征著最高權(quán)力的宮禁空間,也是普通人無法窺探的神秘所在。羽林少年們因其禁衛(wèi)軍的特殊身份,得以打破這一壁壘,進入其中。就敘事角度而言,少年形象可視為鎖閉空間的觀察者、侵入者。借他之身,我們得以聽到弦管、宮漏、清吹等“只應(yīng)天上有”的聲音。這一森嚴而神秘的空間借少年之“入”得以顯于人間。而隨著天色亮起,下值后的少年馳馬長安大道,呼鷹挾彈,招搖過市,接受長安城中大眾的審視。此刻他們的角色從觀察者變成了被觀察者,從宮廷的侵入者變成了宮廷的象征。大眾通過審視他們服飾、衣著、言行,想象、感受宮廷。可以說,羽林少年們馳騁于長安大道的行為,不僅在物理上溝通宮禁空間與長安城的公共空間,也從心態(tài)上為下層人民提供了窺視上層的通道。唐詩中的游俠少年充當起連接公眾空間以及王公貴胄之私域的橋梁——自上而下,體現(xiàn)了出身貴胄羽林少年對無拘無束、自由生活的下探;自下而上,則實現(xiàn)了下層民眾對貴族乃至宮闈生活的窺視。
游俠不僅是都城景觀的觀察者,也是景觀的構(gòu)成者。東漢以后,任俠行為逐漸脫離了司馬遷“赴士之厄困”的本意,成為一種可以效法、模仿的生活風氣。都邑游俠們一天的活動,多為斗雞走馬?!皞b的自由理想和追求,也從理想的天國回到世俗生活,主要表現(xiàn)為對自我權(quán)利及生活方式的追求。換句話說,俠已通過‘肆意陳欲’,而充分生活化了?!?19)韓云波:《中國俠文化:積淀與承傳》,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年,第192頁。與此對應(yīng),六朝以來詩歌中游俠形象的道德意義漸漸淡化,成為更純粹的審美對象。在詩人看來,俠少年們?nèi)A服玉貌、金鞭名馬,行走于都城的行為本身,就值得歌詠。當這些少年聚集在一起,遍布于都城通衢與狹斜時,便構(gòu)成了詩歌中最具代表性的都城景觀。正所謂“長安游俠無數(shù)伴, 白馬驪珂路中滿”(20)陳叔寶:《烏棲曲三首》其一,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511頁。,少年們鮮衣怒馬的形象,融入巍峨樓臺、通衢大道,一起構(gòu)成繁榮的都城畫卷。
唐人延續(xù)六朝任俠主題的同時,也繼續(xù)將游俠形象作為都城景觀的必備要素加以書寫。只是隨著時代發(fā)展,人物之美從綺麗轉(zhuǎn)為剛健。正如《長安古意》與《帝京篇》中所言:“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21)盧照鄰:《盧照鄰集校注》,李云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1頁。,“俠客珠彈垂楊道,倡婦銀鉤采桑路”(22)駱賓王:《駱臨海集箋注》,陳熙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頁。。構(gòu)建都城景觀時,游俠形象還展現(xiàn)出其他群體形象不具備的主動性。對自己成為被觀賞的“景觀”,游俠們不僅心知肚明,還樂見其成。出行前,游俠往往要置辦精良裝備,以圖炫人耳目。如李白《少年行》:“渾身裝束皆綺羅”,李賀《嘲少年》:“青驄馬肥金鞍光,龍腦入縷羅衫香”(23)李賀:《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吳企明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36頁。;游冶過程中,也往往選擇通衢大道,呼朋引伴,引人矚目:“蘭蕙相隨喧妓女,風光去處滿笙歌”,使“貧人”艷羨驚嘆,喚為“天上郎”(24)李賀:《嘲少年》,見《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第736頁。,無不顯示出游俠有意炫耀財力、彰顯個人魅力的意圖。崔顥《代閨人答輕薄少年》中,游俠之妻以夸耀的口吻敘夫君“青絲白馬冶游園,能使行人駐馬看”(25)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326頁。,不僅游俠自己,周圍親友也會以此為榮。與“被動”成為描寫對象的宮女、名姬不同,漢唐詩歌中游俠群體是有意被欣賞、被觀看的。自身成為都城景觀的過程,也是自我滿足、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
“俠以武犯禁”,游俠從誕生之初起,就具備獨特的叛逆性與破壞性。其不遵常規(guī)的生活方式,從另一個角度,補充、完整了都城形象。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對長安城夜景的呈現(xiàn)。
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而言,游俠活動時段更廣。其殺人報仇、搏揜飲宴、冶游宿娼等行為,必然包括夜間活動?!稘h書·酷吏傳》載,東漢永始、元延間,王侯貴戚蓄養(yǎng)賓客,交通輕俠,藏匿亡命。在其庇護下,大量奸猾惡少,在長安城中劫殺官吏,受賄報仇:“相與探丸為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城中薄暮塵起,剽劫行者,死傷橫道,枹鼓不絕?!?26)班固:《漢書·酷吏傳》,第3673頁。以暮色為分界線,白日里法紀分明、秩序井然的長安城,化為一座暗夜之城。深院大宅關(guān)門閉戶、良民百姓們進入夢鄉(xiāng)后,俠客便登上了舞臺。基于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唐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俠客形象也往往與夜景長安聯(lián)系起來。如盧照鄰《長安古意》展現(xiàn)長安城白天的繁華,而后,又以“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引起,暗示了御史、廷尉都已休息,門庭冷落。隨著執(zhí)法者的退場,一座與白天面貌迥異的長安城徐徐浮現(xiàn):“隱隱朱城臨玉道,遙遙翠幰沒金堤。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27)盧照鄰:《盧照鄰集校注》,李云逸校注,第81頁。又如駱賓王《帝京篇》:“丹鳳朱城白日暮,青牛紺幰紅塵度。俠客珠彈垂楊道,倡婦銀鉤采桑路”(28)駱賓王:《駱臨海集箋注》,陳熙晉箋注,第10頁。,俠客與娼婦同時出現(xiàn),構(gòu)成都市夜間的代表景觀。這是唐代游俠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游俠在都城中的活動“大抵有斗雞飛鷹、走馬縱犬、擊劍騎射、搏揜飲宴和冶游宿娼數(shù)事?!?29)汪涌豪:《中國游俠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231頁?!堕_元天寶遺事》載:“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30)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曾貽芬點校,歷代史料筆記叢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5頁。平康坊是妓女居所,也是俠客薈萃地。新科進士眼中頗具狂歡色彩的宿娼活動,于京都俠少而言則無非日常。因此游俠與“青樓”空間的關(guān)系,便非“偶入”可以概括,而是長期浸潤其中。故“四杰”等人表現(xiàn)長安風物的歌行作品中,往往將游俠與娼妓并舉,作為夜景長安不可或缺的部分。而當娼女們局限于固定空間、被動等待選擇時,游俠們則可四處行走,選擇游樂的方式、同游的伴侶以及落腳地點,其展現(xiàn)的長安景觀空間自然更加生動開闊。有時還因游俠“報仇”、“斗武”、“博戲”等特定行為,具備獨特的傳奇性與神秘感。如張籍《少年行》中的俠客“百里報仇夜出城,平明還在娼樓醉”(31)彭定求等:《全唐詩》,第4286頁。,百里在常人而言,是不短的距離,且還會受宵禁制度局限,然而在游俠世界里,往來其中,不過一夜之間。隨著距離的消解,長安夜景的版圖得以向外延伸,呈現(xiàn)黑暗、混亂而浪漫的色彩。
相對于官員、儒生,游俠受倫理束縛較少,更能擺脫道德約束。詩歌作品中,游俠的這一特征被美化為異于常人的豪闊與灑脫,對個體欲望的自由表達。如劉希夷《公子行》:“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時歌舞入娼家”(32)彭定求等:《全唐詩》,第885頁。,崔顥《渭城少年行》:“可憐錦瑟箏琵琶,玉壺清酒就倡家”(33)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324頁。,李白《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34)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第342頁。,無論是娼家,還是胡姬酒肆,少年們“入”與“就”的過程,都充斥著主動性與享樂精神?!八烈怅愑笔怯蝹b的本質(zhì)特點,他們享用都城供給時較少負疚感,更為本色灑脫。因此,這一群體身上呈現(xiàn)出的都城夜景,也更加世俗化,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總之,游俠們享受都城繁華的同時,也主動成為都城景觀的一部分。又因其放蕩不羈、肆意陳欲的生活方式,描繪出獨特的長安夜景,豐富了都城景觀的美學(xué)層次,實現(xiàn)了游俠形象對都城空間的文學(xué)重塑。
勾連都城內(nèi)部空間、豐富都城景觀外,游俠個體形象及辭京從軍的行為軌跡,還從現(xiàn)實與心理兩個方面,實現(xiàn)了對都城邊界的拓展。
隨著招募游俠從軍政策的施行,都城中以武亂禁的浮華少年,被編入軍隊。個體逞能好勇的行為,轉(zhuǎn)化為殺敵報國的動力。反映到詩歌創(chuàng)作,魏晉樂府中走馬斗雞的少年,一旦“邊城多警急”,就會主動離開名都大邑,奔赴邊關(guān),“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35)張華:《壯士篇》,見郭茂倩輯:《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73頁。。游俠們辭別帝都宮闕,奔赴“滄?!?、“大漠”的過程,也是都城輻射力向外開拓的過程。
唐代尚武任俠之風盛行,很多詩人如岑參、高適、王維等都曾經(jīng)歷戰(zhàn)爭。他們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及對游俠群體的了解,完善了“游冶都城”-“從軍邊塞”的書寫模式,加入了大量從軍生活的細節(jié)。游俠形象所涉邊塞空間相比六朝人更為真實、可感,如“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36)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見岑參:《岑嘉州詩箋注》,廖立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31頁。,“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37)高適:《燕歌行》,見《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劉開揚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97頁。等。隨著游俠們走馬擊胡的行跡,隴頭、虜塞、天山、瀚海與長安大道的距離,不再遙不可觸。正所謂“誓辭甲第金門里,身作長城玉塞中”(38)王維:《燕支行》,見王維:《王維集校注》,陳鐵民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9頁。,這一時期詩歌中,游俠之“身”已成為勾連都城與玉塞的橋梁。
俠少年們的形象也不同于普通軍士,更多保留了西魏-初唐時的“府兵”的特點。即多出身士族“元是特殊階級”,“即在關(guān)隴所增收編募,亦止限于中等以上豪富之家,絕無下級平民參加于其間”(39)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46頁。。他們的主要使命,則是“番上”(40)《新唐書·兵志》:“其番上者,宿衛(wèi)京師而已。”見歐陽修等:《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1328頁。,宿衛(wèi)京師。由于裝備精良、武藝超群,常得到主將優(yōu)待,在軍中享有特殊地位。這在詩歌作品中時有體現(xiàn)。韓翃《寄哥舒仆射》:“帳下親兵皆少年,錦衣承日繡行纏”(41)韓翃:《寄哥舒仆射》,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2734頁。,言其保留都城中鮮衣怒馬的生活方式。王維《燕支行》:“報讎只是聞嘗膽,飲酒不曾妨刮骨”(42)王維:《燕支行》,見王維:《王維集校注》,陳鐵民校注,第29頁。,則是言其不改報仇、飲酒等俠客作風。在俠少年的世界里,千里之外的隴頭、塞上,不過是長安大道的延續(xù);軍中生活,也可看作游獵“東郊”“五陵”的另一種形態(tài)。他們辭別都城的同時,也把都城的文化及生活方式帶到了邊塞,從而模糊了都城與邊塞的界限,拓展了都城的疆域。
同時,唐代詩歌中游俠形象也突破了六朝時期表面化、模式化的局限,具備豐富的情緒與心理變化。從軍前,他們渴望建功立業(yè),將辭京作為建功立業(yè)的必經(jīng)之道,欣然奔赴邊塞。從軍后,又會思念長安,將之視為心靈寄托和人生的歸所。這個過程中,都城形象逐漸被抽象化,成為精神寄托與歸往之地。
初盛唐幾代帝王皆“志在四夷”,上層普遍有推崇軍功的傾向。高祖時李靖、李勣、侯君集,太宗時期的劉仁軌、婁世德,玄宗朝薛訥、郭元振、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牛仙客、李適之等皆以軍功入相。太宗《賞渡遼戰(zhàn)功詔》:“授以勛級,本據(jù)有功。若不優(yōu)異,無繇勸獎。今討高麗,其從駕爰及水陸諸軍戰(zhàn)陣有功者,并聽從高品上累加?!?43)董誥等輯:《全唐文》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1頁。咸亨五年以后,“戰(zhàn)士授勛者動盈萬計”(44)劉昫等:《舊唐書·職官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08頁。。任俠到從軍的道路,不僅是文學(xué)化的想象,而是可實現(xiàn)的道路(45)初盛唐時延續(xù)了漢代募俠少從軍的做法。陳子昂《上軍國機要事》言:“并稍優(yōu)與賜物,悉募從軍,仍宣恩旨慰勞,以禮發(fā)遣?!币姟蛾愖影杭肪戆耍虾#褐腥A書局、上海編輯所,1960年,第182頁。。初盛唐人普遍追求建功立業(yè),自然會將都城到邊塞的從軍之路,視為個體命運的升遷之路。這種心態(tài)下,唐人往往有意省略從都城到邊塞的過程,“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46)楊炯:《從軍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611頁。,表達對勝利的渴求及對功業(yè)速成的預(yù)期。這種手法在游俠從軍主題類詩作中尤其常見,隨手擷取就有:“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47)王翰:《飲馬長城窟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603頁。,“君王按劍望邊色,旄頭已落胡天空”(48)李白:《送族弟綰從軍安西》,見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第814頁。,“天子金壇拜飛將,單于玉塞振佳兵”(49)賀朝:《從軍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180頁。,“昨夜星官動紫微,今年天子用武威。登車一呼風雷動,遙震陰山撼巍巍”(50)萬齊融:《仗劍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1182頁。等。又以李白《塞下曲》其三最為典型:“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51)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第286頁。手法與楊炯接近,相較于楊詩偏重行軍之速而言,李詩更強調(diào)主人公辭京時愉悅高昂的情緒,從而凸顯出心理層面的空間遷轉(zhuǎn)。
一旦戰(zhàn)事不利,游俠們便會厭倦塞外,思念都城。“昔時聞道從軍樂,今日方知行路難……無復(fù)歸云憑短翰,空余望日想長安”(52)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833頁。。游俠誕生于長安五陵等富庶之地,離開都城只是暫時之舉,為日后榮歸其中的準備。只有游走于九逵、長楸時,他們才會感到如魚得水。這種與生俱來的聯(lián)系,決定了他們與都城的分離不能長久。一旦移往塞外,便成無根之木。天長日久后必然產(chǎn)生強烈的痛苦。正所謂“羈人此夜寐不成,萬里邊情枕上生”(53)朱灣:《寒城晚角》,見彭定求等:《全唐詩》,3479頁。。此刻,功業(yè)蹉跎,帝闕不見,他們?nèi)账家瓜氲?,正是“洛陽陌,長安路”、“灞城隅,滇池水”,以及昔年打馬縱歌、游冶宿娼的生活。這種失落的心情,與文人思京戀闕的心態(tài)接近,故引起了廣泛共鳴。因而此類詩歌中對游俠思京心態(tài)的描寫,也不局限于這一群體本身而具備了普遍意義,成了個體與都城、自我與理想關(guān)系的隱喻。
總之,都城不僅是游俠們建功立業(yè)的起點,也是凱旋的終點。戰(zhàn)事不利時,又成為心靈的棲息避難地。在融入游俠生命歷程的過程中,都城的邊界不斷擴展,最終超越了現(xiàn)實中的時間、距離的限制,成為籠蓋一切、不可脫離的象征物。
辭別都城、前往邊塞的過程中,存在著一個具備特殊意義的空間:“金殿”(或“金壇”、“玉殿”、“明光殿”等)。這個空間在六朝樂府中只是一筆帶過,到唐詩中才成為重要元素,頻繁出現(xiàn)在游俠人生軌跡中,如“長安少年唯好武,金殿承恩爭破虜”(54)錢起:《送張將軍征西》,見彭定求等:《全唐詩》,2603頁。,“玉璽分兵征惡少,金壇受律動將軍”(55)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833頁。,“要須灑掃龍沙凈,歸謁明光一報恩”(56)武元衡:《出塞作》,見彭定求等:《全唐詩》,3547頁。等。其重要性在于,唐人通過對這一空間及其中“賦權(quán)”儀式的書寫,強化了游俠主體與都城空間的特殊情感聯(lián)系,從而實現(xiàn)了對都城形象的人格化塑造。
“金殿”象征著國家最高權(quán)力,其中舉行的受詔儀式即由上而下的“賦權(quán)”儀式。儀式完成后,任俠行為正式與保家衛(wèi)國的國家行為建立聯(lián)系,即所謂:“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57)高適:《燕歌行》,見高適《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劉開揚箋注,第97頁。。得到王權(quán)許可后,原本犯禁之武,便具備了充足的合法性。這也意味著,游俠們“士為知己者死”的古老信條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都城及其所代表的國家,此刻充當了“知己”的角色。都城繁華成就了游俠們“日日斗雞都市里,贏得寶刀重刻字”(58)張籍:《少年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24頁。的優(yōu)渥生活,即知己的恩遇與奉養(yǎng);而一旦敵軍壓境,以生命捍衛(wèi)都城的繁華,守護國家的完整,則是俠者應(yīng)該付出的回報。
為強化這點,詩中的金殿賦權(quán)的儀式往往聲勢浩大。除帝王外,其他王公大臣也會參與其中:“萬乘親推雙闕下,千官出餞五陵東”(59)王維:《燕支行》,見王維:《王維集校注》,陳鐵民校注,第29頁。,從“金殿”一直到京郊的五陵,給予游俠們無限榮耀的同時,也締結(jié)起個體與國家的契約,提醒游俠們踐行守衛(wèi)國都、報效國家的承諾?!爸厝恢Z”本是游俠群體基本道德,正所謂“然諾竊自許,捐軀諒不難”(60)徐悱:《白馬篇》,見郭茂倩輯:《樂府詩集》,第917頁。,個體一旦將國家視為人格化的知己,許下舍身報恩的承諾,這種承諾便與傳統(tǒng)俠客信條中的“然諾”一樣,具備強大而持久的效力,絕不會隨著時間流逝或空間轉(zhuǎn)變而更改。
如太子丹之于荊軻、嚴仲子之于聶政,知己對俠客的施恩通常不是一次完成的,需要漫長的積累,方可締結(jié)信任。而當都城與國家被人格化后,其與俠客間的施恩與報恩的模式,同樣呈現(xiàn)出壘加的特點。最典型地體現(xiàn)為對游俠“回歸都城”環(huán)節(jié)的強化。六朝樂府中的游俠詩更強調(diào)俠少年從軍的過程,而唐代詩歌中出現(xiàn)了大量對游俠們凱旋后回歸京城情節(jié)的描寫。我們往往能看到這樣一種模式:游俠們生長于都城,得到都城的滋養(yǎng),當以都城為象征的國家陷于危難時,他們金殿受詔,奔赴邊塞。戰(zhàn)事平定后便再度回到都城,享受豐厚的賞賜及更加優(yōu)渥的生活。在都城—邊塞—都城的閉環(huán)空間中,游俠們與作為“知己”的都城一次次重復(fù)施恩、報恩、再施恩的循環(huán),最終締結(jié)起牢固的、擬人化的情感紐帶。
王維《少年行》四首,次序分明地描寫了這一完整過程: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zhàn)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61)王維:《王維集校注》,陳鐵民校注,第33頁。
游俠建功立業(yè)后又回到都城,進入象征權(quán)力與榮耀的“明光宮”,因朝廷的豐厚勛賞而“封侯起第一日中”(62)張籍:《少年行》,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24頁。,再度成為都城主人,加倍享受聲色繁華。
通過平日的優(yōu)渥給養(yǎng)、戰(zhàn)時的賦權(quán)儀式,都城及其代表的國家代替了古老游俠信條中“知己”的角色,成為需要舍身相報的對象。對于游俠而言,都城不僅是一個供游冶生息的場所,還是群體的庇護者、社會職責的化身、人生理想的寄托。隨著“入”與“出”、“取”與“予”的互動過程,都城形象也逐漸血肉豐滿,具備人格的力量。
總而言之,游俠階層誕生于都城,也植根于都城,是都城多元文化的產(chǎn)物。其文學(xué)形象也最典型地體現(xiàn)出個體與都城空間的聯(lián)系。唐詩通過對游俠形象及行為模式的書寫,打破了都城內(nèi)部不同功能、階層的空間壁壘,為下層民眾窺視上層空間提供橋梁,在豐富都城景觀的同時塑造出獨特的夜間景觀。這樣就從地域及心理兩個層面,拓展了都城空間并完成了對都城的人格化塑造。
文人對俠客的態(tài)度一直較為復(fù)雜,呈現(xiàn)出艷羨與批判交替發(fā)展的狀態(tài)。盛唐前多艷羨之詞,《少年行》《俠客行》《結(jié)客少年場》等作品,通過鋪敘游俠英武倜儻的形象、精美奢華之器用、收城護國之功勛,表達出對這一群體的向往。中唐后展現(xiàn)游俠奢華生活的詩作多從贊許轉(zhuǎn)向諷刺。如顧況《公子行》(63)彭定求等:《全唐詩》,第2940頁。描述了一位“面如玉,紫陌春風纏馬足”的輕薄少年。這本是六朝樂府中常見的題材,但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敘其酒后之丑態(tài):“紅肌拂拂酒光獰,當街背拉金吾行”,諷刺已遠遠多于美贊。齊己《輕薄行》“日沉月上且斗雞,醉來莫問天高低”(64)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31頁。的少年;徐夤《公子行》中“有耳不聞經(jīng)國事,拜官方買謝恩箋”(65)彭定求等:《全唐詩》,第8171頁。的公子,皆為社會蠹蟲,既無才可用,亦無美可審。戴叔倫《行路難》對此發(fā)激憤之詞:“淮陰不免惡少辱,阮生亦作窮途悲。顛倒英雄古來有,封侯卻屬屠沽兒。”(66)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072頁。游俠已不再是文人的理想寄托,而是作為對立面遭到批判、責難。
文人與游俠們在上升渠道、生活方式、個體心態(tài)上都存在巨大差異。導(dǎo)致這種差異的一大原因,就在于兩個群體與都城親疏有別。文人對游俠的矛盾心態(tài),源于他們選擇以何種態(tài)度看待、接受、消解這一差別。
游俠階層植根于都城,受都城文化滋養(yǎng),同時又能因“游冶”、“從軍”、“報仇”等行為,不斷出入其間。這種與都城與生俱來的聯(lián)系,是多數(shù)文人不具備的。大一統(tǒng)王朝建立后,大批文人儒生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京城。面對恢宏壯麗的長安城,在驚嘆其繁華的同時,也難免會對四通八達的大道、高聳入云的宮闕產(chǎn)生一定的疏離感。京城居不易,此地雖好而非吾土。相對于游俠而言,文人(尤其是中下層文人)更像城市的外來者。雖然唐代也不乏來自山野的俠客,但作為一個階層,游俠們必須在都城中才能長久生存,也只有在都城開放、多元的文化中,才能得到包容與理解?!霸谔贫奸L安,逞強好勝驕縱豪健甚至勝脫略無理的無賴氣都被看作是豪邁矯健的英雄行為”(67)康震:《長安俠文化傳統(tǒng)與唐詩的任俠主題》,《人文雜志》2004年第5期。,即所謂“灞水歡娛地,秦京游俠窟”(68)韋元旦:《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yīng)制得月字》,見彭定求等:《全唐詩》,第772頁。。地域上的接近、文化上的認同,與關(guān)隴貴族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69)參見汪聚應(yīng):《唐代任俠風氣的社會文化成因》一文,該文對唐代游俠成分構(gòu)成及與唐代上層關(guān)系等有過較為詳細的研究,指出,“禁軍宿衛(wèi)和都市游俠確實有著合二為一的現(xiàn)象”。見《天水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6期。,都使游俠群體更加親近上層權(quán)力空間。故面對都城時,能更坦然地享受其供給,體現(xiàn)出一種主人意識。
王朝的上升期,這種“主人意識”常為文人們所羨慕、效法。文人在詩歌的世界里,借游俠之身寄托建功立業(yè)的愿景,踐行肆意陳欲的生活,并通過對游俠形象的書寫及代入,暫時緩解了個體焦慮。而當社會發(fā)展停滯,階層遷升空間塌縮時,游俠群體與都城的特殊關(guān)系則成為文人批判社會不公的出口。如王建《羽林行》: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70)彭定求等:《全唐詩》,第3386頁。
詩中提到的“明光宮”這一空間,是游俠們受詔出征之所,也是立功后封賞宴飲之地。某種程度上講,其中舉行的“賦權(quán)”儀式,不僅包括了戰(zhàn)場上的殺敵,也包括和平時期法外開恩的“特權(quán)”?!鞍倩貧⑷松砗纤溃鈺杏惺粘枪Α?,正因其曾從軍報國,故不究其殺人之罪。此刻的明光宮乃至整座長安城,都化為一座巨大的庇護所。特殊的待遇既因俠少年多出身羽林,與皇權(quán)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因為游俠通過游冶、報仇、從軍等活動,個體命運已與都城融合為一。作為回報,他們違法時也會獲得都城及其背后政治權(quán)力的庇護。李白《少年行》(71)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第357頁。中的俠客“報仇千里如咫尺”,不僅未受懲罰,且“府縣盡為門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詩作對這一現(xiàn)象,不僅未作批判,反而視其為快意恩仇、放蕩不羈的人格魅力。
游俠階層誕生于都城,植根于都城,是都城多元文化的產(chǎn)物。而文學(xué)作品中的游俠形象,更是世俗欲望與理想光輝的集合體。他們有重利輕義、扶危濟困的一面,亦有鋪張浪費、肆意陳欲的一面。“以武犯禁”時,他們是秩序的破壞者;為王前驅(qū)時,他們又是特權(quán)的維護者和享有者。這種矛盾背后,正折射出游俠形象與都城間復(fù)雜而獨特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