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余華是讀者很熟悉的作家，今年他推出一部新作《文城》，很快就引爆文學界。因為《文城》是一個有很多“問題”的小說，我看完之后，就產(chǎn)生了很多矛盾的想法，似乎不能說它有多好，但又不能說它不好，它有打動我的地方，但又有很多不應該出現(xiàn)的問題。

一、“文城”：對“美好境地”的一種追尋

高緒垚：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文城”到底意味著什么？“文城”一開始只是阿強編造出來的一個小城鎮(zhèn)，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但是當林祥福為了尋找小美而邁出家門的那一刻，“文城”就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拔某恰睂τ诹窒楦６允亲约旱膼廴撕团畠旱哪赣H所在的地方，是自己的希望所在，但也是他希望渺茫的尋妻之路的終點。對于阿強而言，這種隨口編造的行為，是不是一種無意識的表露？是否透露出阿強內(nèi)心深處的美好和希望？如文中所說，“總會有一個地方叫‘文城’”，所以看《文城》，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個很不真實的故事。余華似乎只是想讓我們?nèi)ミx擇自己想看的版塊，它豐富駁雜，有時候甚至邏輯混亂，但正因為這種駁雜和混亂，才在不同閱讀者心中留下“文城”多重面目的印象。

徐文怡：在一定程度上，《文城》這個題目已經(jīng)暗示了故事存在虛假的一面。因為“文城”是一個虛假的地方，只是阿強隨口編出來的，所以以“文城”為題，作者已經(jīng)明白地告訴了我們，整篇故事就是虛假的。但“文城”也是故事存在的重要基礎，故事主人公林祥福的一生可以簡要概括為尋找“文城”，他幾乎一生都在路上，一生都在追尋“文城”。雖然我們從小美部分的補錄可以看出林祥福最終找到了“文城”——“文城”其實就是溪鎮(zhèn)，但是林祥福并不知道，他是帶著遺憾死去的。從一開始他剛到溪鎮(zhèn)時，“認為阿強所說的‘文城’就是溪鎮(zhèn)”，到后面“他覺得當初確定溪鎮(zhèn)就是文城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他覺得自己錯了，‘文城’不是溪鎮(zhèn)，是另外一個地方”。林祥福覺得自己沒有找到“文城”，或者說，他即便找到了，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生都在尋找的“文城”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是個不存在的幻影。

陳李涵：在思考《文城》所要表達的主題時，我和徐文怡有同感。我覺得小說所要表達的，是人們對“美好境地”的一種追尋。小說由“正文”與“補”兩部分構(gòu)成，并且兩部分都以“追尋”為線索展開。林祥福為了小美跋山涉水來到溪鎮(zhèn)（也就是小美口中的“文城”）;同樣，阿強和小美一路北上，也是為了去尋找京城里一位虛無縹緲的親戚。這種交錯式的追尋，似乎在表達：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不在當下，而在遠方。一南一北的追尋都是虛無縹緲、落了空的。有趣的是，北上的小美與阿強最終還是回到了南方的故鄉(xiāng)溪鎮(zhèn);而南下的林祥福的尸體則被運回北方落葉歸根，這種設計呈現(xiàn)出中國人的生命哲學。

潘涵：《文城》最開始的名字叫“南方往事”。將兩個題目進行對比，我覺得“文城”是作為一個虛幻或美好事物的象征，可以給我們提供更大的想象空間。

陳凌：我也注意到“南方往事”這個舊題，而從新題到舊題的改變必定體現(xiàn)了作者的某種意志?！拔某恰被蛟S是虛無，是命運。但我認為，“文城”也可能是災難背景下主人公對平靜生活的向往，表達出“普天之下皆是‘文城’”的祈望。但這樣的祈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從舊題“南方往事”的“實”到《文城》的“虛”，“實”被否定了，所以故事只能是“虛”的。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在小說中發(fā)現(xiàn)很多邏輯漏洞，讀者可能認為這些內(nèi)容不夠嚴謹，但我覺得余華是刻意如此，他要用這些漏洞來解構(gòu)故事的“實”，以體現(xiàn)“虛”的象征性內(nèi)涵。

二、抒情性與荒誕感化解了敘事邏輯問題

陳李涵：《文城》中的人物形象處理得比較隨意，某些地方為了服務情節(jié)，甚至會犧牲人物的性格特點。比如，林祥福是一個比較重情重義的人，但因為陳耀武和林百家之間的感情，林祥福讓陳永良一家搬到萬畝蕩。當聽到萬畝蕩土匪橫行的時候，他卻幾乎沒有流露出對陳永良一家安危的擔心，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這種設計稍顯冷漠，與其之前的性格不符。其次，小說中許多人物的行為動機說服力不夠。比如，林祥福與阿強為小美出走的動機，就不太經(jīng)得起推敲。還有很多類似問題，讓《文城》中的人物不夠飽滿，閱讀者難以理解人物、難以對人物產(chǎn)生共情。

潘涵：我覺得阿強和小美出走是可以理解的。在“補”的部分，我看到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小美的花衣裳。余華用不少筆墨描寫小美對花衣裳的喜愛，花衣裳象征著小美對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向往。阿強從一開始為小美把風、帶著花衣裳出逃、為小美買旗袍，到后來用完身上的錢，他甚至去乞討也不肯賣掉小美的花衣裳。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阿強其實有將小美真正放在心上，他帶小美出逃絕不僅僅是對母親的反叛，更深的動力應該是他們之間的感情。

葉瑩：《文城》的情節(jié)存在許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我注意到一些特別有意思的細節(jié)，讓我感覺余華似乎是在刻意制造漏洞，因為對他而言，要避免敘事漏洞是很容易的事。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余華描寫不同人物坐船時的反應：船家提醒坐船的人把包袱放在身后靠著更舒服，初到溪鎮(zhèn)的林祥福依然懷抱包袱，被休離開溪鎮(zhèn)的小美也是如此，只有主動逃離溪鎮(zhèn)的阿強，聽從了船家的話。這個細微的動作暗示了人物當時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林祥福和小美是迷茫的，他們都不知道前路如何，因此一刻也不敢放松，而阿強則掙脫了家庭的束縛，從過往迷茫的狀態(tài)中逃離。從這個細微的差別可以感覺到，余華如果想要讓小說故事變得縝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因此，比起認為某些漏洞是因為作者的疏忽或無暇顧及造成的，我更傾向于多數(shù)漏洞是作者有意設置的，他或許想用這些明顯的“漏洞”來完成一個新的先鋒敘事作品？

朱霄：以“虛假”來談論一個小說的故事是不恰當?shù)模线m的是“虛構(gòu)”一詞。小說建立在作者的想象上，無論什么樣的素材，在成為小說后必然經(jīng)過了虛構(gòu)和調(diào)整。追求真實的寫作已經(jīng)有了新名字，叫“非虛構(gòu)寫作”。以非虛構(gòu)的要求來看待一篇小說，不合理也不公正。除了所謂“虛假”，還有人認為《文城》有邏輯漏洞。對于這一點，我有不同的理解，我覺得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是合理的。很多時候，小說情節(jié)是由情感促成的行為來推動?！段某恰愤@部小說帶有很強的抒情性，情節(jié)安排與人物行為的設置，主要是為了表達情感，符合作者的情感邏輯。從情感邏輯而非事實邏輯去創(chuàng)作，可以帶來文學風格層面的荒誕感。抒情和荒誕是《文城》的兩大特點，我覺得可以彌補這部小說身上所謂的邏輯問題。

三、《文城》有一種催淚電影的質(zhì)感

陳凌：我認為“虛假”和“虛構(gòu)”不同，虛構(gòu)的東西不一定是虛假的。讓我覺得這個故事“假”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文城》過度的畫面感或者說是“影視感”。在剛開始讀《文城》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部非常適合影視改編的小說。隨后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相關(guān)的信息，《文城》改編電視劇的項目確實已經(jīng)啟動了?！段某恰返摹坝耙暩小敝饕w現(xiàn)在流暢的劇情和恰當?shù)娜宋镌O置上。整篇小說基本上是單線敘述，可讀性很高。主線故事從“個人尋妻”到“小鎮(zhèn)尋仇”的過渡也很自然。在主線明晰的基礎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也比較簡單，每一個出場人物都讓人有記憶點。此外，《文城》的支線故事也極具“影視感”，如和尚和母親與林耀武的故事、田家兄弟的故事、暗娼與林祥福的故事，均能帶來感動，創(chuàng)造淚點。

《文城》能夠帶來確切的感動，但它呈現(xiàn)出的是工業(yè)化的催淚電影的質(zhì)感。當感動過去，理性重新占據(jù)上風，我們會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小說中存在一些邏輯硬傷——為什么媒婆會不知道對方是否是聾啞人？林祥福作為“有教養(yǎng)的少爺”，就算他不知道婚禮的禮儀，但身邊怎會無人提醒？小美與阿強一直在溪鎮(zhèn)，甚至林祥福的朋友顧益民還幫他們操辦了葬禮，為什么林祥福會毫無察覺？還有《文城》中畫面感極強的段落（如雪中敲門的林祥福、水邊的木屐），已經(jīng)無限接近于鏡頭語言。對于小說來說，太有畫面感以至于有一種“影視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當一個作家的文字具有強烈的“既視感”，是否會剝奪文字本身不可或缺的詩性美感呢？是不是會讓人懷疑，文學在現(xiàn)代文化中已經(jīng)變成邊緣化的易碎品？當小說的“影視感”超越了文學性，當作家把角色的性格“寫死了”，讀者自然難以體會文學帶來的更復雜的東西。我承認，《文城》很成熟，每一條支線都走向“淚點”，但這樣的成熟不免讓人覺得有些“狗血”?！段某恰返墓适潞芫?，但是無法像《許三觀賣血記》《活著》這樣的作品給我持久的感動，這是我的“失望”之處。

朱霄：陳凌說的“影視感”特別好，我想補充談談余華在小說中營造的電影氛圍感。有人講到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存在明顯的扁平化傾向，我認為這是一種新的嘗試，雖然缺乏細膩的心理描寫，但不乏對周遭環(huán)境的描述。例如陳永良一家與顧益民建立關(guān)系的過程，余華并沒有直接寫顧益民的同情心，而是刻意表現(xiàn)陳永良一家人的慘狀，同情心產(chǎn)生的過程完全是從對當時環(huán)境和細節(jié)的描寫中透露出來的。我認為余華在這部小說中采用了更加迂回的方式來敘寫人物的心理和情感，意圖營造出一種氛圍感。我們從類似電影的氛圍感中尋求細節(jié)上的理解，才能在閱讀中達到情感上的共鳴。畢竟，電影的特征包括了突出動作語言，將心理描寫通過其他方式來表現(xiàn)。余華在《文城》中嘗試了一種另類的寫作方式，盡管目前看來效果并不顯著，而且造成了閱讀中順暢感產(chǎn)生后的情感缺失問題。

趙婷：從電影敘事角度分析《文城》，讓我體會到《文城》與古典通俗小說（特別是傳奇小說）存在異曲同工之處。在語言層面，《文城》使用了大量的成語，我個人比較反對這種敘事方式，但它確實言簡意賅，對于讀者而言可能會有一種閱讀的暢快感。其次，小說中的土匪、忠仆、結(jié)拜、好漢、撕票、義氣等人物形象或者文學意象，都頗具古代通俗小說的意味。再次，林祥福的人生命運也有很強的傳奇性，傳奇感勝過現(xiàn)實感。雖然有評論家認為這是網(wǎng)絡“爽文”的寫法，但我認為這是中國小說的一種敘事傳統(tǒng)，從武俠小說，到更早的革命小說，甚至追溯到古代通俗小說，都有這類印記。這種書寫模式使得情節(jié)緊湊，環(huán)環(huán)相扣，讀后有暢快淋漓之感。但它也存在一定弊端，那就是套路化的情節(jié)容易造成人物扁平化，人物要么大惡，要么大善，缺乏現(xiàn)代小說應具有的復雜性。這種敘事特點或許是《文城》引發(fā)爭議的一個原因。

四、《文城》可能激發(fā)新一輪“小說敘事革命”

王陽：我想把《文城》與《第七天》進行對比?！段某恰芳戎v林祥福尋找妻子的一生，也講溪鎮(zhèn)民眾抵抗土匪、抵抗北伐潰軍的傳奇經(jīng)歷，還講了小美和阿強的愛情故事，既揭示惡，也有表現(xiàn)良善?！兜谄咛臁分醒芰艿默F(xiàn)實，《文城》中土匪、潰軍的殘酷行徑，都讓我們看到一個對現(xiàn)實有著敏銳思考、極具批判性的余華。但除此之外，我們也看到了一個充滿溫情的余華：《第七天》中，余華講述了主人公和他的養(yǎng)父之間的親情故事，慘烈現(xiàn)實背后也有溫暖的存在，比如鼠妹與伍超的愛情、李月珍護士的善良等。余華自己曾說，他寫下了一個“美好的死者世界”，這個世界不是烏托邦，不是世外桃源，但是十分美好。我想，這句話評價《文城》也同樣適用。

林培源：面對余華這樣一個重量級的作家和《文城》這樣一個特殊的文本，我們首先應該將它放在余華自身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進行比較和分析;其次，還應該將它放在橫向的、世界文學的體系里予以定位。第一點我相信大家都深有體會，因為評論《文城》的時候，我們不可避免要將它和《活著》《第七天》等作品比較。但除此之外，我們應如何進一步思考《文城》呢？這里我想談談余華小說里十分幽默同時也很荒誕的情節(jié)。我給大家舉兩個例子：一是溪鎮(zhèn)人化恐怖為狂歡，把土匪懲罰被綁架者的刑罰“耕田”（讓人俯臥下去，雙手撐地走路，雙腳用竹竿綁住，抬起來）當作比賽;二是土匪割去被綁架者的一只耳朵，后來這些人被釋放了，走路卻失去了重心，只能互相牽著手走。這種寫法，殘忍中透著幽默和溫情。我覺得這些描寫很有想象力，因為我們沒有被割過耳朵，余華肯定也沒有，但他通過細節(jié)刻畫，把土匪的殘忍，人跟人之間同生死、共患難的溫情寫了出來。讀到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我想到了199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葡萄牙小說家薩拉馬戈，他的代表作是《失明癥漫記》《復明癥漫記》《雙生》《大象旅行記》等。比如《失明癥漫記》寫到失明人被集中看管，醫(yī)生的太太帶著被關(guān)在里面的人，排排坐、手搭著肩膀，聽著口令左腳右腳一步一步走去洗手間上廁所。這和余華寫被割了耳朵的人怎么保持平衡走回家的情節(jié)，讀起來是很相似的。當然我們不能斷定余華一定是受到薩拉馬戈的影響，我只是想強調(diào)，文學經(jīng)常會給我們似曾相識的閱讀感受。所以，如果我們以世界文學的標準來衡量《文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自身攜帶的文學基因，并非獨一無二，它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偉大文學作品存在關(guān)聯(lián)，但我們能否因此就認定，《文城》就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呢？我寫過一篇評論，其中一個基本的觀點就是，《文城》是一部敘事一流的小說，但它離偉大的小說還有相當大的距離。

唐詩人：從大家的觀點就能看出，這部小說給讀者帶來的感受差異之大。我邊聽邊想，余華為什么要留下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我更愿意從積極的角度來理解。比如是否可以認為，余華想用《文城》來開辟一次新的文化語境下的“小說敘事革命”？《文城》很多地方明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甚至是故意拒絕我們大家所熟悉的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像各位提到的人物形象扁平化、成語使用等，包括林祥福在溪鎮(zhèn)生活那么久不可能打聽不到小美等這類邏輯問題……這些都是稍有小說創(chuàng)作常識的人都知道應該避免的問題。可是，余華為什么置之不理？置之不理后形成的《文城》，給了我們怎樣的啟發(fā)？有人談到寫作的自由問題，其實先鋒寫作就是實踐自由的寫作。今天我們很多作家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一動筆就講究方法技巧，或者尋找各種理論和規(guī)律來指導創(chuàng)作，所謂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也都是按教材教給我們的方法來實現(xiàn)的。在這種環(huán)境下，寫作就已變得乏味了，作品也好似批量化生產(chǎn)出來的。

最后，我想說，《文城》肯定是個不完美的作品，但也許正因為它的不完美，反倒成就了它的不平凡、不簡單，它或許攜帶著可以啟發(fā)新一輪“小說敘事革命”的潛能。

責任編輯 袁博昊"" 李瑩

[作者簡介]唐詩人，文學博士，評論家，現(xiàn)任職于暨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首屆廣東省簽約文藝評論家。林培源，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小說敘事研究，小說作品見《花城》《作家》等刊物。小說集《小鎮(zhèn)生活指南》獲《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說獎。其余作者為暨南大學文學院2019級漢語言文學基地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