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百合花》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我”既是敘述者又是故事的參與者,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人物形象的刻畫都是通過“我”的視角來展現的,敘述生動而真實,充分展示了“軍民和諧”“美好人性”以及“生命永恒”的三層主題立意,使讀者獲得了獨特的藝術審美體驗。
關鍵詞:《百合花》 茹志鵑 敘事學
《百合花》是茹志鵑于1958年3月發(fā)表在《延河》雜志上的一篇短篇小說。這篇文章寫在戰(zhàn)爭的大背景下,卻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的槍林彈雨,而是以一種清新優(yōu)美的筆法塑造了小通訊員、新媳婦這樣質樸善良的美好人物形象,展現了擁軍愛民的軍民和諧狀態(tài),書寫了崇高圣潔的人性美與人情美,挖掘了深刻與美好的人性意蘊,譜寫了青春與生命的永恒贊歌。本文將基于敘事學的視角對《百合花》進行敘事分析。
一、“我”的敘述者身份
文章一開始,“我”便以文工團團員的身份出場。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即整個故事是由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來講述的,是從“我”的眼光和角度來看待問題,這就意味著已經決定了敘述者與故事的同質身份,這一身份決定了一切主觀態(tài)度、主觀傾向都是個人化的。而“我”既是敘述者又是被陳述的對象,不僅完成了文本敘述者的角色任務,也是敘述中故事的參與者與見證人,這個雙重身份加深了小說文本虛構故事的真實性,給小說營造出一種客觀的真實效果,因為它建立在對現實生活的直接模仿上,也就能更親切而真實地接近讀者,讓讀者信任地從文本表層意義中通過對人物的建構來體會作者傳達的深層意義。在文本中,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始終貫穿全篇,所以讀者通過“我”的視角就可以獲得對小通訊員及新媳婦的整體可靠認識。
上文提到,“我”既是敘述者又是故事的參與者,那么“我”就不僅僅是講故事,也會通過行動來展現自身的心理及情感,就某一件事直接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在第一部分“同行”中,讀者的閱讀便已經開始受敘述者“我”的行動歷程及主觀態(tài)度的影響。當主攻團團長分派任務時,敘述者說:“團長對我抓了半天后腦勺”,最后讓“我”去前沿包扎所,“大概因為我是個女同志吧”;a當“我”與小通訊員同行的時候,他一直和“我”保持距離,“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志的緣故”。b無論是團長還是小通訊員,實際上他們的真實想法以及心理狀態(tài)都是無從知曉的,只不過是“我”通過揣測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很明顯,敘述者在對文本的敘述加以干預,有意地打上了自我意識的印記,注入了自己強烈的主觀情感,所以敘述者其實是一個干預的敘述者、“自我意識”的敘述者,而此時的讀者,也順著敘述者的情感傾向產生認同,進而去把握人物形象及心理情感。
二、“我”與情節(jié)發(fā)展
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可分為三個部分:“同行——借被——犧牲”。三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敘述者“我”是整個故事中穿針引線的人物。
(一)“同行” 在“同行”這一部分的敘述中,“我”是作為參與者存在的。這位剛剛參加革命的十九歲年輕戰(zhàn)士在護送“我”去包扎所的路上,一開始就“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總和我保持著丈把遠的距離”,c但是不會讓“我”落得太遠,讀者順著敘述者的情感態(tài)度便可以體會出小通訊員的細心、體貼,以及對護送工作的高度責任感。“見我挨他坐下,立即張惶起來”,“局促不安”,問及一些家常話,“臉漲得像個關公,訥訥半晌”,問他有沒有娶媳婦兒,便“飛紅了臉,更加忸怩起來”,“憨憨的笑了一下,搖了搖頭”。d這一段艱難而又有趣的對話從敘事語態(tài)來說采用了直接引語,是敘述者通過臨摹的方式來進行表述的,相比間接引語來說,這種方式與敘述對象的距離更近,再加上“我”參與到了故事中去,讀者通過這一段生動有趣的對話以及小通訊員的神情變化,可以直接感受到小通訊員的靦腆羞怯、天真淳樸,以及純真無邪,并獲得了對人物的最初印象。
(二)“借被” 隨著敘事的緩慢推進,故事進入了第二個情節(jié),講述“借被”的故事。第二部分“我”和小通訊員分頭去借被子,但是他沒借到,并由此引出了本文的第三個重要人物——新媳婦,而“我”是作為觀察者存在的。新媳婦首次出場,是一位俊俏且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農家女形象,“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松的劉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e給人一種樸素自然、純樸親近、羞澀矜持之感。一開始面對“我”的時候,小通訊員是緊張且羞澀的,而此時,面對小通訊員的新媳婦,也是羞澀的,這是異性之間的含蓄害羞,也是小通訊員沒有借到被子的一個原因——兩人因為性別意識而產生了交流障礙,導致誤會與不理解。而這兩人之間初次接觸的不順利被略寫了,是因為不在敘述者“我”的視線范圍之內,這一留白反而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之后“我”的出現以及道歉,使得新媳婦“不笑了,一邊聽著,一邊不斷向房里瞅著”,看看“我”又看看通訊員,“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f敘述者通過自己細致觀察所描寫的這一神態(tài),不僅刻畫了新媳婦的矛盾心理,而且通過心理斗爭體現出了新媳婦的淳樸、識大體、顧大局,同時展現了軍民之間親切友好的和諧狀態(tài)。新媳婦將她的嫁妝百合花被子借出之后,小通訊員慌里慌張掛破了衣服,她“一面笑著,一面趕忙找針線,要給他縫上”g,新媳婦沒有因為先前與通訊員的誤會而表現出冷漠,而是不計前嫌、親切且?guī)е埔?,是一種主動關心和愛護。面對眼前的這個軍人,她是帶著一絲歡喜和敬意的。與此同時,小通訊員衣服上的破洞也成為后面情節(jié)發(fā)展的引子,為后文新媳婦的情感高潮埋下了伏筆。
(三)“犧牲” 前兩部分“同行”和“借被”的敘說是沿著敘事者“我”的觀察及參與線索來進行的,到了第三部分關于“犧牲”的故事,敘述者并沒有直接從正面進行敘事,因為此時的“我”不再是參與者?!拔摇笔峭ㄟ^擔架隊員的轉述而得知了事情的經過:戰(zhàn)場上,不知道哪里落下一顆手榴彈,小通訊員為了保護擔架隊員們,直接撲在手榴彈上,受了重傷,生命垂危。小通訊員被送到包扎所之后,“我”的觀察者身份重新恢復,此時敘述者“我”的視角開始聚焦于新媳婦:新媳婦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忸怩和羞怯,“只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身子”,“一針又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哪怕“我”看不下去叫她不要再縫了,她也全然不顧,“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h雖然新媳婦沒有說一句話,但僅僅一個眼神的細節(jié)描寫,就已經無聲勝有聲了。此時的一針一線,都傳達著她對于死者的無限尊重和崇敬,傾注著她內心所有被壓抑的情感。當衛(wèi)生員將小通訊員抬入棺材準備拿走他身上的被子時,“新媳婦這時臉發(fā)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i。劈手奪過”這一動作以及“狠狠地瞪”這一眼神傾瀉了其心中巨大的悲痛,曾經的羞怯心理與后來的勇敢行為融為一體,自然而又真實地將女性柔情與勇敢的兩方面表現出來,表達了對生命的尊重以及對人民子弟兵的愛,讓新媳婦的形象也更豐滿,感情更真摯,進而使小說充滿人性美與人情美的光彩。
三、“我”、通訊員、新媳婦的三者人物關系
在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我”、小通訊員、新媳婦三者之間的關系是緊緊勾連在一起并相互影響的。
首先是“我”與小通訊員。“同行”的時候,“我”怎么也追趕不上他,便開始生氣;小通訊員雖然走在“我”前面,但也在適應“我”的節(jié)奏,不禁對他發(fā)生了興趣;明知道小通訊員面對“我”這個女同志很靦腆,還故意玩笑他。這是“我”與他兩個年輕異性之間那種純真、朦朧的好感。此時的小通訊員與“我”一直保持著距離感甚至緊張感,而“我”是希望和他有交流的,但是這個男孩子因為性別意識而表現出的種種局促與不安阻礙了這種交流。在得知小通訊員與“我”是老鄉(xiāng)之后,“我”便通過故鄉(xiāng)的話題打破了沉默,并回憶起了那熟悉的故鄉(xiāng)生活,并對這位同鄉(xiāng)感到更加親近了。在這其中,“我”主動放棄了女性身份,轉向了與他共有的“戰(zhàn)友”及“老鄉(xiāng)”身份。發(fā)起總攻之前,“我”在這中秋之夜追懷著自己的故鄉(xiāng),用中秋團圓來暗示著戰(zhàn)爭即將帶來的分離,所以在看到送來的傷員有“通訊員”三個字時,“我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心跳起來”j,“我”是擔憂的,是害怕的,是不安的,是有著牽掛的,生怕面對戰(zhàn)士們的死亡,尤其是小通訊員。而此時對“我”心情的敘寫,正好照應了小通訊員最后的結局,“我”的擔憂變成了現實:“我”在小通訊員受重傷送到包扎所時,強忍眼淚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直到“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絆絆地跑去找醫(yī)生”! 1,最后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面前去世了。“我”的眼淚不僅是對失去了一個革命“戰(zhàn)友”的感傷,更是對一個與自己有過情感交流的年輕生命的喪失的痛惜以及對青春與生命消逝的嘆惋。由此,“我”與小通訊員之間的情誼,已經遠遠超過了年輕異性之間朦朧的好感,更是疊加了同鄉(xiāng)之間的關懷、戰(zhàn)友之間的掛念以及對年輕生命殞落的惋惜。這種情感于“我”來說是復雜的,于讀者來說也是極大的心靈沖擊。
其次是新媳婦與小通訊員。小通訊員是一開始的被敘述者,在整個故事發(fā)展中展現了其人物風貌與精神世界。接著在“借被”時與新媳婦產生誤會,第二個被敘述者新媳婦出場,兩人的誤會也因“我”的介入而解除。新媳婦到包扎所幫忙時,東張西望地找通訊員,對“我”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著?!?! 2此時異性之間的含蓄害羞依然是存在的,但是相比“借被”時,性別意識已經淡化了,在這里,新媳婦是通過“尋找”和“笑容”來完成了內疚與掛念的情感升華。雖然只能算是一面之緣,也有過誤會,但是新媳婦能夠把通訊員放在心上,這種純真而溫馨的人際關系發(fā)生在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物身上就顯得尤為珍貴,而且這種感情是不帶有任何世俗社會的功利色彩,很自然地傳達出新媳婦美好的人性與人情。小通訊員衣服上的“破洞”一直貫穿到故事的結束,即他為了革命、為了人民而犧牲,這也是新媳婦情感爆發(fā)的高潮,新媳婦兩次“啊”的語言以及“擦身”“縫破洞”和“奪被”的三次動作,是其人物形象上的最后一筆,不僅完成了性格形象的發(fā)展,也傳達了她對于死者的無限尊重與崇敬,反映著以新媳婦為代表的人民群眾對子弟兵的真摯情感。在人性與人情美的基礎上,又疊加了軍民之間的革命敬意及樸素的情感?!斑@樣,對人性人情的敘事就與革命、擁軍愛民等主流敘事話語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了”! 3。
最后,小通訊員、新媳婦以及“我”三者之間是緊緊勾連在一起的,而“我”是其中的聯(lián)系紐帶。小通訊員是全篇文章圍繞展開的主人公,不僅狀寫了他憨厚平凡、羞澀靦腆的性格,還寫了他熱愛生活的個性,最后在危險面前臨危不懼,犧牲生命拯救了他人,毫不猶豫地獻出了自己寶貴的青春和生命,最終完成了對一個英雄崇高精神偉大的建構——這是一個對革命赤膽忠誠,但又具有豐富生活情感、血肉豐滿的英雄人物形象。奉獻生命的勇氣、無畏與生活中的稚氣、天真連成一體,使這一形象更加飽滿,更加偉大。一個具有普通人的人性美,而又有著清醒的階級意識的戰(zhàn)士的心靈,無聲地感動了讀者?!靶孪眿D雖不是小說的主人公,但她卻是小說中的一位十分重要的角色。她有力地烘托了主人公小通訊員的高大形象,很好地豐富了軍民魚水情的深層意蘊,書寫和贊美了人與人之間的最美好最純真的感情,創(chuàng)造了一種優(yōu)美圣潔的意境”! 4?!拔摇焙托孪眿D都是具有女性身份的人物,而實際上“我”的女性身份在第一部分“同行”中就已逐漸退場,讓步于“同志”和“同鄉(xiāng)”的身份,并基于這種新身份獲得了情感交流。從“借被”開始,“我”便逐步淡化了參與者的身份,從先前故事中的主角逐漸轉變?yōu)榱伺杂^者,進一步強化了觀察者的身份,“我”的主觀抒情也開始演變?yōu)榕杂^者的客觀描寫與冷靜敘述。新媳婦這一重要的被敘述對象的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順延了我的女性身份,使得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了。在“借被”這一情節(jié)當中,故事的發(fā)展與沖突主要是圍繞新媳婦和小通訊員展開的。小通訊員沒有借到被子,與新媳婦之間產生誤會與隔閡,說“老百姓死封建”的時候,“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群眾影響的話對他說了”! 5,并且積極地跟新媳婦道歉,“我”是理智的,不僅識大局而且懂人情,是軍民之間的一條紐帶,起到了調和的作用,讀者透過敘述人“我”的所見所聞來認識并了解了小通訊員及新媳婦,同時深受“我”的情感表達的影響。
在歷史背景影響下,大量革命歷史題材作品問世,并大多集中于描寫恢宏壯闊的戰(zhàn)爭場面,并從中來歌頌英雄。同樣作為戰(zhàn)爭題材的《百合花》,在眾多宏大敘事的作品中充分展示了其清新俊逸的獨特一面。文中所展現出的“英雄敘事”是合乎于時代的主流敘事,軍民情感的表達顯然是一大主題。與此同時,文章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賦予了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言語、每一神態(tài)與動作以生動、深刻、豐富的情感,無論是天真質樸、無畏無懼的小通訊員,還是善良樸素、羞怯矜持的新媳婦,平凡的他們恰恰擁有著最真實、最樸素的人性。正是因為“人們之間純潔無瑕的情感在對英雄人物的側面襯托與適度贊美中獲得了淋漓的宣泄,并在某種意義上因為經過了‘革命’的過濾而變得合乎理性與規(guī)范”! 6,從而使得人情與人性敘事與英雄敘事以故事嵌套故事的形式相結合,表達了第二大主題——美好質樸的人性與人情。此外,新媳婦情感的大爆發(fā),不僅僅表達無法挽回的遺憾與愧疚,也表達了對小通訊員英雄行為的崇敬;敘述者“我”的眼淚,不僅僅是對戰(zhàn)爭帶來的毀滅感到憂慮,也不僅僅是對于失去戰(zhàn)友和同志的悲痛,而是延伸出了一個更深刻的主題——在死亡面前對青春與生命逝去的嘆惋。英雄氣概與平凡真情的結合,譜寫了一曲青春與生命的永恒贊歌,實現了《百合花》“軍民和諧”“美好人性”以及“生命永恒”的三層立意,使得文本獲得了獨特的藝術魅力,也使讀者獲得了獨特的審美體驗。
abcdefghijklo 王慶生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第一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頁,第157頁,第156頁,第157頁,第159頁,第159頁,第159頁,第162頁,第162頁,第161頁,第162頁,第160頁,第158頁。
m 潘艷慧:《英雄“傳奇”與人性故事的完美融合———對〈百合花〉的敘事分析》,《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第77—78頁。
n 劉廣輝:《談〈百合花〉中新媳婦形象的塑造》,《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31期,第36頁。
參考文獻:
[1] 王慶生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第一卷)[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2] 劉廣輝.談《百合花》中新媳婦形象的塑造[J].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5(3).
[3] 潘艷慧.英雄“傳奇”與人性故事的完美融合———對《百合花》的敘事分析[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
作 者: 盧昶波,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教育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