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木心小說《芳芳NO.4》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在講述芳芳變化的同時,也在表述自己的故事與立場。一方面作品中的“我”與“芳芳”在特殊時代下的不同人生選擇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構(gòu)成了獨特的復調(diào)性敘事;另一方面作者通過“我”的回顧性敘述與體驗性敘述的交錯對芳芳式人生進行了否定?!拔摇钡臄⑹鲋须[含著作者的深層意圖,其目的不僅在于揭露人性之扭曲、社會之殘酷,更在于闡釋個體在時代中擁有并堅守住真我的可貴。
關鍵詞:木心 《芳芳NO.4》 第一人稱敘事
《芳芳NO.4》a最早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b,講述了一個有關回憶與重逢的故事。十四年前,音樂家“我”愛上了相識多年的女孩芳芳,但二人相處一夜后,芳芳卻絕然而去;十四年后,曾被百般折磨的“我”重新恢復名譽,此時芳芳突然出現(xiàn),但已然從青春的少女變成了猥瑣嘮叨的婦人,言詞中還流露出對往昔愛情的懷念與遺憾。在回憶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之中,“我”對芳芳的人格產(chǎn)生了懷疑。是什么使芳芳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她離開而又出現(xiàn)的原因是什么?“我”為何對芳芳做出惡意的推測?……對于這些問題,研究者們有不同的解讀,一種以仲青的觀點為代表,認為芳芳的離開、消失以及“我”的猜測等并非要表現(xiàn)愛人之間的錯失,而是要在時代的“交錯翻覆”中展現(xiàn)出芳芳思想的滑落,表現(xiàn)“人心人性的扭曲與無?!眂。楊大忠則認為《芳芳NO.4》的主題不僅在于表現(xiàn)人性的變化,更在于突出造成人性變化的社會原因,小說是要以“芳芳的人生轉(zhuǎn)變隱晦地揭示出那個特殊時代的殘忍”d。這些與《芳芳NO.4》主題相關的人性論和社會揭示論確有一定道理,但是,當研究者將目光集中于芳芳身上,單一地從芳芳的變化中去思考小說的內(nèi)蘊時,又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故事中的另一個人物——第一人稱敘述者“我”。
芳芳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其言行是通過敘述者的觀察角度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中的,往往經(jīng)由敘述者的過濾,要破解芳芳的形象內(nèi)涵就需要破解小說中的“我”。陳慧娟認為在第一人稱敘事作品中,敘述者與被敘述者既有同一性又互相區(qū)別。在第一人稱小說中,敘述者將其中的一個人物以“我”進行稱呼,敘述者與被敘述的人物便具有同一性,通過“我”,敘述者能敘述自己的經(jīng)歷。e所以在《芳芳NO.4》中,“我”并不只是單純地承擔著敘述芳芳的變化或是時代的壓迫的功能,除了為讀者提供一雙眼睛以便近距離了解敘述情境中的人、事以外,“我”又是小說中獨立的人物,在參與和見證芳芳故事的同時也在講述自己的人生,對故事也有著一定的作用。同時,第一人稱還有一個特性是敘述者與被敘述者雖然都是“我”,但往往在不同的時空進行敘述,“一個是回顧的‘我’,即回顧往事的敘述者;一個是經(jīng)歷的‘我’,即當時實施行動的被敘述的對象”f。在《芳芳NO.4》中,當“我”在講述往事的時候,一方面經(jīng)歷者“我”正在從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感的角度進行敘述,另一方面,處于“過去時刻的未來”中的“我”又不斷越過前者的視角,介入到敘述之中。只有將兩種視角拼合在一起,“我”的態(tài)度與觀點才能趨向于豐富和完整?!斗挤糔O.4》中的“我”是有一定解讀空間的,其對小說主題有著重要意義。本文擬通過對《芳芳NO.4》中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特點、“我”與芳芳的關系進行分析,探討文本內(nèi)涵的另一種闡釋可能。
一、“我”與芳芳:不同的人生選擇
第一人稱敘事是有限視角,但是相較于其他敘事方式,敘述者能夠更自由地進行主觀敘述,直接將“我”的經(jīng)歷、見聞與感受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芳芳NO.4》中盡管敘述者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但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我”在講述芳芳故事的同時,也將“我”的過往經(jīng)歷、情感態(tài)度融入了講述之中,芳芳與“我”的行動被集中展現(xiàn)在了同一條時間線索之中。
以芳芳四次變化所處的不同時空為區(qū)別,可將二人的故事分為四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里,芳芳與“我”都處于青年時代,“我”是上海的一位音樂家,因芳芳是“我”侄女的同學而相識。后芳芳從上海赴京,仍常常寄信給我,字跡漂亮靈巧,言詞也輕盈俏皮,隱約中似乎對“我”心有愛意,但在“我”看來,芳芳的文字與其本人并不相符,多有刻意之感,且時而有逾矩的挑逗意味,“我”對芳芳此時沒有愛情。第二個階段里,芳芳因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兩年后短暫地回到了上海。在這次見面中,芳芳沒有流露出對“我”的愛意,而“我”卻因注意到芳芳鄉(xiāng)村的生活洗去了芳芳曾經(jīng)的“纖弱”與“僵澀”,有了“鄉(xiāng)土味的婀娜”而感到驚訝,甚而強烈地愛上了她。在第三個階段里,芳芳突然以信來表達明確的愛意,二人一夜歡愉之后,芳芳卻決然離去,其中原因無從得知,有研究者認為芳芳很可能在鄉(xiāng)村遭受了侮辱,她既渴望與“我”的愛情,卻又認為自己配不上,便只好逃避。g最后一個階段時間跨度最大,為1966年至1976年?!拔摇钡纳硇脑诖碎g都受到了摧殘,但最終否極泰來成為名人。芳芳則自述去往東北并結(jié)婚生子,再見面時已完全失了從前的模樣。
“我”和芳芳形成了一組對照。首先,同是城市知識青年的二人,在同樣經(jīng)歷劫難后,卻走出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多年后重逢,在“我”的眼中,芳芳已然變成了一個猥瑣嘮叨的農(nóng)村婦女。而在芳芳則在對話與書信中數(shù)次驚嘆于“我”的“還在”與“不見老”。前者在受到挫折后逃離到異地,其命運便在時代的突轉(zhuǎn)中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下滑式的變化,與從前的自己漸行漸遠;后者則堅持了下來,其人生與精神之路則都回到了最初的軌道。并且,“我”與芳芳在情感上幾乎從未有過真正的連接與交融。四個階段中,“我”和芳芳對彼此的愛意始終是一種此消彼長的交錯狀態(tài),“我”對待愛情慎重而真摯,芳芳則顯得比較隨意和矛盾。最初芳芳似乎有心于“我”,而“我”卻毫無感覺,之后“我”因芳芳的變化愛上她,她卻執(zhí)意分開,十四年后再見,芳芳在信中懷念那段愛情,“我”則對她的態(tài)度產(chǎn)生懷疑?!拔摇迸c芳芳的人生軌跡大不相同,思想相情感也始終存在隔閡。由此“我”便不只是單純的敘述者,而與芳芳一同象征著那個時代中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一方面對劫難選擇堅守內(nèi)心,堅守自我;一方則忙于流離與躲藏,最終樣貌模糊。這兩種選擇截然相反,正如“我”與芳芳對彼此愛意的始終不同步一樣,二者無法統(tǒng)一,彼此排斥,具有明顯的沖突與對立,構(gòu)成了一種復調(diào)性。四個“芳芳”在社會影響下所展現(xiàn)出的人性扭曲只是故事所蘊含的一種意旨,通過第一人稱敘述,“我”與芳芳還具有觀念上的意義,在社會與人性主題之外,還包含著作者對時代劫難中不同人生選擇的思考。
二、回顧與體驗:雙重的敘述視角
需要明確的是,木心《芳芳NO.4》中所展現(xiàn)出的不同觀念之間的對話性同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發(fā)現(xiàn)的復調(diào)小說的特點是有區(qū)別的。根據(jù)巴赫金的觀點:“復調(diào)小說沒有作者的統(tǒng)一意識,不是根據(jù)這種統(tǒng)一意識展開情節(jié)、人物命運、人物性格,而是展現(xiàn)有相同價值的各種意識的世界?!県但不同于巴赫金所持的各類意識應具有平等地位的看法,在《芳芳NO.4》中,作者在“我”與芳芳所代表的兩種不同人生觀之間是有傾向性的,其在文本中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觀點和態(tài)度。那么作者的真正立場是什么?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如先回到對文本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分析上來。
在《芳芳NO.4》的尾聲里,“我”在見過“第四個芳芳”的人與信之后, “腦中閃出個冰冷的怪念頭”:
——如果我……被殺或自殺,身敗名裂,芳芳回來時,家里人作為舊了的新聞告訴她——我的判斷是:
她面上裝出“與己無關”,再裝出“惋惜感嘆”,然后回復“與己無關”。
她心里暗暗忖量:“幸虧我當時走了,幸虧從此不回頭,不然我一定要受株連,即使不死,也不堪設想——我是聰明的,我對了,當時的做法完全對了——好險!”
由于文本并沒有將“我”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推理過程進行細述,所以“我”對芳芳的這段評論,讀來會使人覺得十分突兀。但作者又有意設置了一段“我”與友人討論芳芳的情節(jié),其中友人的態(tài)度由“你怎么可以這樣想!”的質(zhì)問轉(zhuǎn)變?yōu)椤澳阆氲牟畈欢嗤耆菍Φ?!”的肯定,這似乎是在暗示讀者“我”的這種想法并不是毫無根據(jù)地惡意揣測,而是有道理可言的。通過細讀文本,從第一人稱“我”的敘述中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
《芳芳NO.4》中的“我”所進行的是一種回顧性敘事,因而在故事中“我”往往既站在事情發(fā)生的當下,講述同步的體驗,又站在事情發(fā)生之后的情境,追憶往事。敘述者“我”與被敘述者“我”在這種即時體驗與過時回憶之間形成一段時空距離,前后的思維在時間的積淀下也隨之變化。對于此類第一人稱敘事方式,國內(nèi)敘事研究學者申丹將“我”的回顧與體驗視為在不同階段對事件的不同認識或?qū)κ录J識的不同程度,而且“它們之間的對比常常是成熟與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與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i?!斗挤糔O.4》中的“我”則是在回顧與體驗的兩種眼光中對芳芳的真實品行有了更深的認識。
在體驗性“我”的敘述中曾對芳芳的性格有過鋪墊:芳芳會和朋友一起嘲笑暗戀自己的男生;對人與文學并沒有強烈的熱情,反而十分“懶散、游離”;樂于玩弄文辭,真人與書信的氣質(zhì)常常不符,透露著虛偽的氣息……同時,在講述往事的過程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之前一個未被注意到的細節(jié),即芳芳寫信向“我”表白,并要求在平安夜見面時,語氣十分武斷,“我”的意愿她主觀地忽視了,她在信中的表述與其說是“表白”不如說是“通知”。此時回顧性的“我”介入體驗性的視角:“以我的常規(guī),感到有傷自尊,她就有這樣的信念,平安夜圣誕節(jié)一定是賦予她的?她愛我,不等于我愛她……當時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只覺得事出非常……”體驗性的眼光使往事如電影一般不斷回放,回顧的眼光則使敘述者“我”對記憶形成了一種更高的審視姿態(tài),將不同時空里芳芳的形象有意識地進行對比,從而深刻地認識到芳芳的性格實際上一直存在著問題。
“我”在泰晤士河邊冒出的那個“怪念頭”極可能產(chǎn)生于這種記憶的回溯與審視。芳芳的信是引發(fā)“我”重新思考的導火線。“我”再次收到芳芳的信并發(fā)現(xiàn)其人與其信是不相稱的,“說話已是這樣的猥瑣嘮叨,怎又寫出這樣的信來”,這種以文字對自己進行修飾的表里不一特點,恰好對應了“我”記憶中那個“舉止頗多僵澀,談吐普普通通,偏在信上妙語連珠”的“第一個芳芳”。“我”由此將芳芳其他諸如膽怯、明哲保身等特點聯(lián)系起來,進而做出了結(jié)尾那個看似惡意實則合理的推測。通過第一人稱敘事者“我”的回顧性與體驗性視角,“我”注意到了芳芳思想上始終存在著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暗示讀者,芳芳的悲劇性結(jié)局并不完全是那個動亂時代所造成的,還與其自身性格中的軟弱性和墮落性有關。“我”的推測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對芳芳式人生選擇的否定。
三、結(jié)論
在《芳芳NO.4》這篇小說中,第一人稱敘事者“我”與芳芳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呈現(xiàn)出一種對立的形式,前者直面劫難,正直、冷靜、敢于真摯地愛,后者逃避劫難,膽小、趨利避害。同時,在回顧性與體驗性兩種敘事眼光的交替打量下,“我”從四個不同的芳芳身上梳理出了一條清晰的思想脈絡,敏銳地洞察到了芳芳人格上的缺陷,并表以批判的態(tài)度??梢?,當我們從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視角進入文本時,會發(fā)現(xiàn)《芳芳NO.4》不僅是一曲人情美的挽歌,也不僅是對社會中不合理現(xiàn)象的一次控訴。木心在此小說中還進一步思考了人的思想、精神的建設之必要,正如“我”對心靈的強調(diào),“在宴會、整裝、辦理手續(xù)的日夜忙碌中,芳芳的信使我寧靜……已不是愛,不是德,是感恩心靈之光的不滅”。《芳芳NO.4》要表述的其實是在變動巨大的時代中擁有并堅持真我的意義與價值。
(指導老師:甘宇慧)
a 本文除特別注釋外,所有引文均出自木心:《溫莎墓園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b夏春錦: 《木心先生編年事輯》,臺海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頁。
c 仲青:《精神世界的呈顯者——論木心》,見孫郁、李靜編:《讀木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頁。
dg楊大忠: 《木心十七講:〈溫莎墓園日記〉解析》,北岳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90頁,第79頁。
ef 陳慧娟:《論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特性》,《天津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
h錢中文: 《復調(diào)小說:主人公與作者——巴赫金的敘述理論》,《外國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
i 申丹:《論第一人稱敘述與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敘述在視角上的差異》,《外國文學評論》1996年第2期。
作 者: 蔡湘瑩,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2018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