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葦杭
夜來一場好雪,天地一白。昨夜睡得沉了,竟未曾知覺。早晨循例是六時醒來。平日,這個時辰天還是黑的。今兒有雪襯著,窗外一片瑩白。
下雪已然是好的了,更妙的是夜雪初霽。等洗漱畢,天已大亮——天竟是澄澄的青,通透的明!多么難得,當(dāng)歷經(jīng)多日混混沌沌臟兮兮的霧霾之后,能不歡欣鼓舞額手稱慶……
遂啟軒窗卷珠簾,門戶洞開,任穿過蒼蒼松林茫茫雪野的霜風(fēng)長驅(qū)直入,掃堂奧,躋羅帷,蕩濁穢,揚清芬,氣爽神清大暢襟懷!
倘若我有個庭院,我不掃雪開徑,我要護佑這一片皎潔就如同護佑心靈的一片純良,我要讓她不染塵跡。話音剛落,就惹得抗聲四起——長尾巴的花喜鵲?可以來蹦蹦跳跳!胖嘟嘟的小麻雀?可以來嘰嘰喳喳!我一點也不嫌聒噪!中庭鶴舞?橫琴松下?就可入詩入畫了,我求之不得!還有千年前那個令我不惜夜露打濕青衫而孤琴候蘿徑的友人,心有靈犀不期而至,伊人盡可以咯吱咯吱踏碎瓊瑤,我是一點也不心疼。
倒屣相迎撫掌歡笑也不過是有朋自遠方來的喜出望外。撣風(fēng)塵,整肴果,斟玉瀣,如此這般,皆可略過不表。但說煮雪烹茶,這則雅事,倘在農(nóng)耕時代,該是寫實的日常,而今,該是矯情的行為藝術(shù)了吧。因著知音人的來訪,吾一試之。
泥缽煮雪,火燒紅葉。
黑的缽,白的雪,金的火,紅的葉。
隨著火苗的舞蹈,眼見缽內(nèi)小山似的雪,俄頃綿軟,由白而黑,澄澈的黑,陶的黑。純粹,透明,已看得見缽底鐫刻的那株裊著的水草了。待竹爐湯沸,如涌珠如蟹眼,火候就到了,再煮下去水就該老了。
白瓷烹茶,瓷如雪,茶如翠,茶煙騰騰,茶香郁郁。
蒲團上趺坐。雙手捧茗,閉目,轉(zhuǎn)杯,聞香。
沉香不焚,是怕擾了茶香。
窗前虬松覆雪,不耐長風(fēng)而枝搖雪落,噗噗有聲,也是清聽。
伊人茶罷,解錦袱出瑤琴,且彈且歌,其歌曰:寒光籠色。明明丈室生虛白/湛湛冰壺天地窄/洛陽人門閉塞/太極未分/初爻正畫/渾然一片清淺銀河/凝素魄/雪宮中不與瀛洲隔……
琴音清冽,歌聲空靈,茫茫雪色裊裊茶煙中我閉目細玩。若是,則跨時空淆古今沒有什么不可以。遂放開思維的神駿,看它如何逐電追風(fēng),馬踏飛燕……
都說魏晉風(fēng)流,果然別開生面。
迷離惝恍中劈面就撞上王右軍。王老抬眼看看天色,喜滋滋道,快雪時晴!我則腹誹道,王老的帖子美則美矣,內(nèi)容則未免庸常了些,配不上雪國的清空。倒是子猷訪戴,來得佳妙,可能于子猷我更懂得些吧?!妒勒f新語》里寥寥數(shù)語,千載之下,神骨俱清的王徽之呼之欲出,以至于我每每有給他發(fā)微信的沖動:相約聯(lián)袂出游,踏雪而歌,以詩佐酒,料也無妨。
彼時子猷在山陰。也是夜來一場好雪,許是風(fēng)狂雪驟橫掃竹林——大家都曉得子猷愛竹成癖,乃至一日不可無此君,即便租房小住,也是人未來竹先入。醒來揭簾外望,嗬,好大雪!瓊葩風(fēng)舞,皎然天地,竹雪相搏,鳴金嘎玉。一時間子猷睡意全消,迎風(fēng)排闥,呼童開樽:以片片飛瓊和左太沖的《招隱》詩來佐酒。豪性大發(fā),且飲且歌,歌曰:“……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峭蒨青蔥間,竹柏得其真?!?/p>
——忽而心動,想見戴安道,一刻也不能等,即起訪戴。這才是真任性??!時戴可遠在剡溪??!可見空間距離永遠不是問題,問題是能否心神契合。后來唐人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是此意。則戴安道何人可想而知,不必翻檢古籍,必是淵明一般的冰姿雪韻。
頂風(fēng)冒雪,經(jīng)宿方至。出人意料的是子猷卻造門不前而返。真是率性而為,無一毫的窒礙!子猷行事,如東坡行文,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也。無他。在美不勝收的山陰道上,駕一葉之扁舟,凌重重之雪幕,天地渾然一色的皎白,惟有小舟推開的剡溪水逶迤一痕墨色,恍若一副展開的山水長卷,唯有黑白兩色,曩日兩岸的斐丹疊翠翕忽而白,一條碧水則如墨染——如此江山,而吾輩俯仰期間,能不逸興遄飛游萬仞騖八極耶!誰可為侶,非戴而何?造門不前者,在與天地精神相往還的過程中,子猷已完成了與戴的精神交流。至于戴的肉身,登門造訪,已是蛇足。
此中之精微,不足與外人道也。所謂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者,不過是子猷搪塞俗人的一個借口。千載之下,我們不要被他瞞過了,這也是高人的障眼法吧。你說你半夜三更頂風(fēng)冒雪遠迢迢而來,卻過其門而不入,總也得給船家或隨從一個交代吧。子猷訪戴之幽微,不訪而訪,不會而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著了文字相,便弄巧成拙了……
究其實,凡俗如我,也擬凌云。則大雪無痕,契友無蹤,瑤琴無弦,茶亦無香。
而吾天涯畫蛇兄泰山居,秋游玉泉寺。寺有千年銀杏,參天蔽日,落葉如金。樹下石桌一,石凳若干,皆為落葉所埋,滿目燦然。其人曰:坐著,品茶,烤銀杏果吃,靜靜異想,等待天開……
隔了茫茫網(wǎng)海,葦杭煞風(fēng)景地問道,是詩人的天馬行空還是可按圖索驥?畫蛇兄一點沒有怪我唐突,好耐性地回復(fù)道:烤過的銀杏果,剝皮后內(nèi)仁碧綠如翡翠,勁道,微苦,清香滿口。來泰山時,請你品嘗。呵呵,不必凡重的肉身親赴,葦杭已神會矣。
——又一版本之何必見戴。古之人不余欺也,如是。
貪嘴多吃了幾枚碧如翡翠的銀杏果,未免口干,端起茶杯潤喉,茶,早涼了。少不了再次舉火。
望著窗外碧清的天,茫茫的雪,不知泰山玉泉寺的千年銀杏和樹下的石桌石凳現(xiàn)在怎樣了,該也被玉雪所埋了吧?
選自《醒寂與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