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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鞏義訪宋陵

        2021-12-14 22:07:27于堅
        小品文選刊 2021年12期

        于堅

        偶然在微信上看到一幅久遠年代攝于宋陵的舊照片,上面有一頭石獅子。畫面模糊,但依然令人震撼。那是一頭猙獰的懷著黑暗之心的石灰?guī)r雄獅,有著尼羅河畔那種獅身人面的力量。埃及出現(xiàn)于公元前3100年,尼羅河畔的那些巨石壘成的獅身人面、金字塔還在著,埃及在空間中沒有散去。語言創(chuàng)造了世界,金字塔是一種已經(jīng)加入到“天地?zé)o德”中去的世界。

        德國詩人斯蒂芬·格奧爾格說:“語詞破碎處,無物可存在?!薄皺{櫓灰飛煙滅”,而宋沒有破碎,依然存在于宋詞中?!岸臉蛉栽?,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边@種叫作宋詞的語言如今更像是某種憂郁的魅影、廢墟。先賢陳寅恪斷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彼鶕?jù)什么?時間無情,熱衷于進步的時代也不珍惜世界的細節(jié),宋正在向著抽象觀念的空洞隱去。這張照片令我動心,登峰造極的細節(jié),還看得見鑿痕。

        尼羅河在著。創(chuàng)造了宋的世界的那塊地面也還在著。黃河依舊東去,落日還是圓的。我一直以為宋只存在于圖書館,沒想到還有實物。顏之推說,“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蔽覜Q定去看看。

        在黃昏抵達鞏義。穿過灰塵滾滾的道路,小道上覆蓋著干土,淹沒了鞋幫。走著走著,忽然間,某塊穗子沉郁的地面,一個巨石陣從天而降?;疑碾E石。一群遠古的武士、文官、雄獅、大象、馬匹、怪獸……或立,或蹲,或踞,排列在大地中央。懷疑停止了,呆住不動,啞掉。圓滿、厚重、肥壯、實在、威嚴(yán)、從容、樸素、幽暗、蒼涼……懷著信任、職守、自重和暗喜。法度森嚴(yán)。那種氣象、質(zhì)地的出場構(gòu)成了一種蒼老的偉大。仿佛一場儀式剛剛結(jié)束,一幕悲劇凝固在天地之間,一案獻給美的犧牲;猶如來到尼羅河畔,沒有獅身人面那么龐大,但精神氣質(zhì)強烈莊重,恐怖而又安穩(wěn)。這是強大的精神產(chǎn)生的黑暗恐怖而不是物的恐怖。那頭在田野上低頭獰笑著的獅子,離開了它本來的位置,不再守陵。仿佛剛剛從黑暗的統(tǒng)治里走出來,為大地的光明、滿載與坦然而竊喜著。

        我不敢走到這石頭身邊去,它不是對獅子的模仿,而是對獅子的超越,是暗藏在獅子中的那種威懾的形而上之力的出場。落日在巨石陣背后投過來一束束寬厚的陰影。它們從前守護著帝國死去的領(lǐng)袖,現(xiàn)在臣服著大地。守護比開始的時候更加沉重,也更加自信。時代、制度的宰制消散了,石頭中的時間、偉制、力量、質(zhì)地變身一頭獅子敞開,出場。這巨石的核心是一頭似獅非獅的雄獅。還有那位文官,天真、樸素,柳葉眼垂向土地。那位高山般的武士,穩(wěn)若鐵山,蓄勢待發(fā),不是要動武,而是在固守其土。一切都在守護,它們守的不僅是遠處那個已經(jīng)變成小山丘的永泰陵,也是大地。

        埃及的石頭敞開了石頭的黑暗。金字塔,冷漠、強悍、猙獰、孤傲、形而上之?dāng)?shù)的具象。宋的石頭敞開了在世的光明。母性的剛毅、圓勁、庇護感。那些石頭文官盡職盡責(zé),知恩圖報的公務(wù)員。文明是對虛無的抵抗。那頭大象馱著土地。那匹馬將奔跑轉(zhuǎn)化為一種定力……毋庸諱言,黑暗也是光明。黑暗是溫暖的,它不只是一個負面的力量。光是好的,暗也是好的,這構(gòu)成了陰陽互補,有無相生,知白守黑。那頭獅子不是絕對的獅子,在獅與非獅之間,在猙獰與溫潤、強悍與柔和之間。文明照亮黑暗,有無相生。文明通過文將虛無物化,人創(chuàng)造的永恒超越了虛無,時間成為有限的,這就是時間的限度,到宋為止。因此一千年后,我還可以站在宋的空間中,石匠們只是扔下錘子回家吃飯去了,跟著那些種地的農(nóng)人。

        我終于有膽量摸了摸這頭獅子,它的斯芬克斯式的臉。它的胯部有些夏天暴雨留下的黃色水漬,已經(jīng)浸透了骨頭。這頭獅子不是模仿獅子身體的殘忍、無德、霸道?!叭甏?,從征淮南,首敗萬眾于渦口,斬兵馬都監(jiān)何延錫等。南唐節(jié)度皇甫暉、姚鳳眾號十五萬,塞清流關(guān),擊走之。追至城下,暉曰:‘人各為其主,愿成列以決勝負。太祖笑而許之。暉整陣出,太祖擁馬項直入,手刃暉中腦,并姚鳳禽之……太祖下令曰:‘揚州兵敢有過六合者,斷其足!”這頭獅子令意志出場,我們看見那時代的人如何理解時間、制度、生活。宇宙間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它身上,它留住了宋這種東西。

        匿名的石匠,只有作品,沒有作者,作者就是宋。無私的匿名,不是要自我表現(xiàn),逞能,“比你較為神圣”。他的創(chuàng)造呈現(xiàn)的是天地、時間、文明的精神氣質(zhì),材料內(nèi)蘊的力道。他是個亦步亦趨、保守、重復(fù)著的家伙。這種獅子是從唐或更遠的時間走過來的,他不是先鋒派,不是革命者,他守護著一種古老的制式。宋太祖、宋宣祖,皇陵早已灰飛煙滅,只有匿名工匠的偉大作品留在大地上。對于大地上的人來說,它們就是一座座神廟。永恒被藝術(shù)物化了!唐追求意義,進取、豪邁、健朗、浪漫。宋是一種保守主義,從容、內(nèi)斂、雍容、敦厚、道法自然,“合于天造,厭于人意”,“短長肥瘠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蘇軾)。宋厭倦志在必得,拒絕釋義,大塊假我以文章,敞開材料,物以載文,意義任時間評論。蘇軾在總結(jié)他自己的時代時說,“宋興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極矣。”趙煦與蘇軾是同時代人,永泰陵反映著那時代的審美風(fēng)尚。

        黑暗降臨,一切都看不清了,蒼茫里凸著兩排更濃重的蒼茫。自卑的時代看不見宋。如果大地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石頭,那么這地面就是值得依靠的。

        選自《楚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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