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瀟瀟細(xì)雨織霧疊煙,綿綿密密地將花木庭閣籠在其中。軒窗下,王媛正悠然地引針,留下細(xì)密的針腳,她所用的線纖細(xì)到幾不可見。 繡了許久,丫鬟將一杯溫度恰好的茶遞了上去。她輕啜一口,道:“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明前龍井這個時節(jié)喝再好不過?!弊杂装樗黄痖L大的丫鬟忍不住打趣道,不只是詩酒趁年華,婚嫁更是要趁年華呢。
聽聞這話,王媛望著窗外的煙雨陷入沉思,想起昨日父母為她選訂的良人李炳旦。聽父母之言,無論是家世身份還是相貌人品,他都是與自己極為匹配的人。之前也曾聽聞他文采斐然,只是并不知道那人的性情如何,能不能與自己琴瑟合鳴。她的心情不由沉浮夷猶喜憂參半。
數(shù)里之外李炳旦也同樣在隔窗看雨,他此刻還沉浸在昨日未散的欣喜中。他傾慕王媛已久,他知道她一手簪花小楷寫得猶如芙蓉迎風(fēng)而舞,舞姿低回清婉靈動,針黹更是精絕無雙,且素來不喜歡驚紅駭綠的濃艷,只鐘情宛若淡墨暈染的發(fā)繡。想到不久之后就可以迎娶自己心儀的女子入門,李炳旦不禁開始謀劃起如何將婚房布置得精巧雅致才能符合王媛的審美和喜好。
江南的花事一場場延綿不絕,李府也如這花兒一樣繁忙熱烈地進(jìn)行著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禮儀。終于到了迎親的時刻,紅衣墨發(fā)的李炳旦騎著一匹高頭駿馬,一路行來,真比狀元游街的心情更開心雀躍。
翌日晨起,王媛細(xì)細(xì)打量著屋內(nèi)院外的布置裝飾,案幾之上有一張琴,一爐香,軒窗下有特意安放的繃架。一泓清流穿庭而過,幾株青竹影落紗窗,處處都是合心稱意的恰好。王媛不禁淺笑低眉,她知道自己嫁的是一位有心人。
清茶,花香,明窗,紅袖,讀書得此種種,萬卷也盡生歡喜。書房是夫妻二人最喜歡盤桓的地方,常常李炳旦讀書,王媛作畫。等到疲憊了,就一起去園中散步閑聊。
落雨的日子,王媛最愛倚著西窗聽雨聲,待到云開雨停,浮塵散去,她會畫一幅雨后新篁。李炳旦贊王媛畫的竹,墨色濃淡揮灑自如,枝葉橫斜曲直顧盼有情。王媛卻贊李炳旦將青竹植于軒窗前最合心意。李炳旦粲然一笑說:“早知夫人最喜畫竹,才特意植于此處,好讓竹影印在紙窗粉壁做天然圖畫?!甭牭竭@個回答,王媛略一愣神后,眼眸中有水色點點微微晃動。
菡萏初綻花間蕊的時節(jié),李炳旦攜王媛到附近山中尋幽訪勝,一路雜花馨樹次第競放,水流潺潺,山色青綠,兩人一路吟詠盡興而歸。次日,意猶未盡的李炳旦畫了一幅煙霞宛然、淡雅蘊藉的平遠(yuǎn)山水。起初王媛見書房內(nèi)作畫用具一應(yīng)俱全,還以為是李炳旦特意為她而準(zhǔn)備,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夫婿也是丹青高手。
青竹不改瑯玕色,年華鏤刻歲月痕,他們的恩愛如青翠竹色從不曾減退,只是在孩子們陸續(xù)到來后,將幸福越過越稠密。
康熙四十四年是李府的大喜日,這一年李炳旦中舉,取為第三名經(jīng)魁。這一日,李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邀請了一些至交一起慶賀。此時已經(jīng)36歲的李炳旦,依然清瘦如昔,只是舉手投足間更顯儒雅從容。王媛望著忙碌的夫婿,眼角眉梢是無限溫情笑意。
之后,李炳旦的堂弟李宗揚來到高郵,隨著堂兄學(xué)習(xí)八股文技巧,有時也跟著嫂子王媛學(xué)習(xí)畫花卉。他們?nèi)酥救は嗤叮嗵幦谇?,學(xué)習(xí)之余常一起吟詩聯(lián)句。
因為父親的早逝,李炳旦并沒有急著進(jìn)京趕考,而是一直在家照顧祖母。直到康熙五十三年的冬天,他提前來到京城準(zhǔn)備參加來年的春闈。此時的李宗揚正擔(dān)任南書房行走一職,李炳旦就寄居在李宗揚在北京的寓所。
兄弟二人久別重逢自然無比親近,遠(yuǎn)在高郵的王媛知道夫婿在京中有年輕的堂弟照顧也十分放心。一切似乎都很平順,來年春天,李炳旦隨著來自全國各地的七千多名考生一起參加了三場考試。等到杏榜貼出,李炳旦成為二百多名貢生之一。接著進(jìn)行四月初一的殿試,順利通過殿試才能稱為進(jìn)士。
多年的勤學(xué)厚積,此時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殿試的試題對李炳旦而言并不難答,他順利地考完,被欽定為三甲第七名。
一年春事到荼蘼,終從絢麗走向殘落,前一刻還未從喜報的歡樂中平復(fù),后一刻的喪訊如急雨當(dāng)頭潑來,王媛在人生的大喜大悲中沉浮著。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實,她只想李炳旦能夠平安回來,哪怕名落孫山也好,這一世只要有他相伴終老就是最大的幸福,而這一切已再無可能。
中年是個不能任性的年齡,上有老人需要盡孝,下有兒女等著照拂。王媛只能收起隨夫婿相伴黃泉的心,繼續(xù)過著當(dāng)下的日子。只是此后,她終日只簡衣素食,與書畫針黹為伴。
玉指纖纖,青絲萬千根,扎下的每一個針腳,都是她的一點相思,牽起的每一根絲線,都是她的一縷思念。她將李炳旦生前的畫作,繡成了一幅幅發(fā)繡,追思著摯愛的人。
軒窗前的青竹不曾老去,雨后的日子,她依舊喜畫那些新篁。只有她知道,在濃淡的墨色里有多少過往在重演,在墨黑紙白的簡靜里,她安放了多少繁華與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