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 龍利
內容摘要:翻譯是民族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的關鍵。林語堂編譯《孔子的智慧》為今天的中國文化傳播提供借鑒。該書采用了原文意義與譯語文化融合的翻譯方法。除此之外,其贊助人賽珍珠的在英語世界的文學地位也是一個有利的因素。通過分析發(fā)現(xiàn),世界性的文學聲名以及原文與譯語文化的“融合”足以幫助民族文學作品成為其他文學的一部分,進而進入世界文學系統(tǒng)的中心位置。
關鍵詞:翻譯 世界文學 孔子的智慧 融合
文化和文學的全球化在本質和經濟全球化一樣,是一個充滿機遇和競爭的過程。曾經彼此獨立的文化和文學被現(xiàn)代科技推入了一個共同市場。莫萊蒂(Morretti,2000:162)把世界文學描繪成一個“有核心和邊緣位置的區(qū)別、非常不平等的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多方民族文化和文學爭奪中心位置,勝者被全世界讀者閱讀,成為世界的文學;敗者拘禁于自身疆域之內,甚至其自身也面臨著其他文化和文學的入侵。結果,某些文化和文學逐步獲得世界的中心位置,而其他文化和文學被漸漸邊緣化甚至消失。很明顯,無論是從文學市場的份額,還是文化影響力,今天的英語、法語、德語的文化和文學占據著世界中心的位置。其他文化和文學無法在世界領域與其抗衡,甚至在自身的疆域里都受到其他文化和文學的控制。這就是中國文化和文學“走出去”面臨的現(xiàn)狀,也就是中國文學外譯的世界文學語境。
在民族文學躋身世界文學的道路上,翻譯決定成敗。中國文學要邁出國門,進入世界文學的中心位置,自然需要運用合適的翻譯策略。以《熊貓叢書》為代表的前面幾十年努力的結果告訴我們,以原文為核心的翻譯方式目前尚不可行?!案膶憽币恢笔俏幕敵龅谋亟浿罚▍问郎?,2013),何況本質上“翻譯當然就是改寫(勒菲弗爾,2004)”。然而如何翻譯、如何改寫才是最有效的方式?林語堂編譯的英文作品《孔子的智慧》(The Wisdom of Confucius)展現(xiàn)出的翻譯的智慧,值得我們再思考。
一.《孔子的智慧》的文本特征
《孔子的智慧》是林語堂根據孔子言論編譯的英文作品,于1939年由美國蘭登出版社出版,共分十一章,將孔子的言論重新歸類,置于不同的小標題之下,在每一章添加了導讀,不少地方穿插了譯者的評論,并參引《詩經》等其他文獻和后世學者的互證說明。例如論語部分就有袁枚的觀點“…but Yuan Mei suggests that this was merely a casual remark of Confucius as he and his disciple were looking out of the window and saw a beautiful calf passing by.”
該書總體上是林語堂對孔子的個人解讀,多處不同于傳統(tǒng)儒學。比如對“仁”的理解,孔子說“仁者安仁”,林語堂翻譯為“A true man is happy and natural in living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les of true manhood.”反譯過來就是“人如果遵循真正的人性原則,就能快樂自如”。后半句可以視作“安”的解釋,但“仁者”的說法則與主流意見大不相同。著名語言學家楊伯峻(2006)基本能代表儒學主流意見,他把“仁者”解釋為“有仁德的人安于仁(實行仁德便心安,不實行仁德心便不安)”,“仁”的意思,楊伯峻所謂“實行仁德”,指人的作為,而林語堂的“true man”指的是內心的修養(yǎng),其實是對孔子思想的重新定義。林語堂的這種做法不論對儒家學說的闡釋是否存在偏頗,其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全書形成了意圖的一貫,不會以為轉述不同的意見而出現(xiàn)多個對立主題。
林語堂對于文化人物的闡釋也是別具一格。
例1:“We have Tselu, the Confucius St. Peter(我們的子路,可視為孔子之彼得)”
“Tselu”即孔子的弟子“子路”?!墩撜Z》中記載子路敢于直言孔子,孔子也常毫不留情斥責子路。但是子路卻是陪伴孔子最久,最受孔子信賴的弟子。林語堂在其后加了一個同位語“the Confucius St. Peter”,來闡釋子路與孔子的關系。“St. Peter(圣彼得)”是《圣經·新約》記錄的追隨基督的十二門徒之一,基督最喜愛的大弟子。在基督殉道之后不久,圣彼得繼續(xù)老師的信仰,最終被羅馬人釘上十字架。若說孔子與基督在各自文化中的地位,以及弟子追隨老師出生入死,這個類比再恰當不過了。
又如下文中把子思比作了“圣約翰”。
“Just as St. John developed the idealistic side of Jesus teachings and added a little of his own, so we see, for instance in the chapter on ‘Central Harmony, how Tsesze developed the philosophic significance of the Doctrine the Golden Mean, of Humanism and of ‘the true self.”
雖然圣約翰和基督之間并不存在孔子和嫡親之孫子思之間的關系,但是在自己的著作中對老師(孔子算是子思的隔代老師)方面,他們的貢獻的確類似。圣約翰在《新約》中不但傳播了基督的教義,還強調了“愛”的部分,子思則發(fā)揚了孔子的“中庸”思想。所以從對老師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揚這個方面來說,用“圣約翰”類比“子思”也是恰當的。
大多數譯者在遇到同樣的問題時,趨向于采用“音譯加注”的方式。詳細的注解無疑能夠為讀者提供一定程度的背景信息。但其缺陷及其明顯:其一,“音譯加注”的形式損害了譯文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降低了閱讀的樂趣;其二,要讓讀者真正了解文化淵源而欣賞某一文學概念,其所需要的注解空間太大。以“子路”的翻譯為例?!耙糇g”的結果不過是在形成陌生化的效果的同時還造成了閱讀的停頓與障礙,即使加上注解,它的意義仍然屬于原文的世界,與譯語讀者格格不入,另外一種譯法則是采用解釋的方法,用簡單的語言解釋原文的含義。兩種方式的共同缺點是使得譯文失去了文化根基,意義單薄,從而失去文化的魅力和價值。
林語堂的譯法給了英文讀者St.Peter的線索,讓他們能順著這個線索進入一個龐大的文化背景,產生豐富的文化聯(lián)想。譯文因此重新獲得生機。
二.世界文學的視角下的翻譯智慧
“世界文學”的概念,歷來有兩種理解,簡單來說,就是“存在于世界上的所有文學”,或者“被本族語之外的讀者閱讀的文學”。本文指的是后者。即,世界文學的形成是民族文學逐步從本族語言區(qū)域走向世界的過程?!袄^歌德首次描述世界文學后,卡薩諾瓦亦認為文學一開始都是在獨立、封閉的區(qū)域內流行,形成自己的文學資本,而后才通過相互競爭,形成一個整體,構成世界文學空間(劉巖,2019)?!?/p>
世界文學是一個“系統(tǒng)”。這是對伊文·左哈等人提出的個體文學“系統(tǒng)”概念的延伸。用來描述民族文學內部的關系,通過“中心”和“邊緣”的概念來描述各種文本在一個系統(tǒng)中的地位,其研究范疇不再局限在民族文學內部,而是指民族文學文本在其語言邊界之外的進入、生存、發(fā)展的問題。既可以指其在某一個語言區(qū)域的位置,也可以研究其在全世界范圍內不同語言區(qū)域的流通與地位。世界文學的系統(tǒng)是一個動態(tài)的系統(tǒng),中心和邊緣的位置總是發(fā)生著變化。各種文學文本為了獲得中心的位置而纏斗。每年世界各地的圖書館和書市上各種創(chuàng)新作品與經典文學的暢銷與下架,便是其即時的體現(xiàn)。
文學在由民族文學、比較文學向世界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關鍵靠翻譯。這是因為民族文學完全要依賴于翻譯才能打破語言的局限,進入世界文學的天地。在此過程中,民族文學是否被其他語言區(qū)域讀者接受,取決于翻譯的一系列因素。譯者的資質、觀念、策略、方法,譯本的文學藝術價值,決定了民族文學是否能成為世界文學。于是文學研究的重點就來到了翻譯之上。
在世界文學的視角下,漢語文學如何才能進入全球市場,在全球的系統(tǒng)中占領有利的地位呢?《孔子的智慧》給了我們兩條啟示:世界性的文學聲名,以及“融合”的翻譯方法。
通過翻譯進入其他語言的作品,在文學形式上總會與譯語文學的范式格格不入,因而譯語讀者對外來的東西充滿抗拒。某個民族文學內部的經典作品,往往很難在其他語言區(qū)域獲得同等的地位。例如魯迅,在國內早就是文學泰斗級的人物,他的經典作品《阿Q正傳》“在發(fā)表后短短一二十年之內(謝淼,2020)”譯成了多國文字,但逐步就銷聲匿跡了。而且在當時有多大閱讀市場還有待考證。相反,一旦某部作品獲得世界性的聲名,就能立刻消除陌生感,獲得讀者的追捧。世界性的文學聲名不但能擴大了作品的影響,贏得更多的讀者。同時能利用“權威”改變讀者語言的文學范式——那些來自原文的本不被讀者語言所接受的文學形式,在“權威”的光環(huán)下被讀者認可,甚至成為新的范式。
諾貝爾文學獎無疑是光環(huán)最盛的文學權威之一。莫言獲獎之后,其作品立刻打開了海外市場,被翻譯成各種語言。讀者對其作品內容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翻譯水平的挑剔。林語堂成功同樣離不開諾貝爾文學獎。雖然他本人沒有獲得這個獎項。但是賽珍珠是諾貝爾文學獎和美國普利策文學獎的獲得者,正是賽珍珠的大力推介,以及賽珍珠夫婦的莊臺出版社的運作,林語堂才能剛踏上美國,就成為了暢銷書作家。如果仔細分析林語堂英語作品的文學成就以及思想深度,很難相信他能如此迅速成功,特別是相對于其后幾十年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艱辛歷程。這簡直就是個奇跡。對比之下,可以看出諾獎在建立文學作品的世界聲名的巨大作用。
世界文學的聲名為外來的文學作品消除了敵意,譯文處于“讀者愿意讀”的階段;如果作品需要進入下一個階段“讓讀者喜愛”,從而達到最終成為讀者文學和文化歷史的一部分(即由民族文學成為世界文學),還需要有恰當的翻譯方法。
相對來說,譯文讀者往往無法獲得原文讀者得到的閱讀享受。這是因為文學作品的意義和意境都與其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閱讀過程是讀者與文化“互文”的過程。而原文的文化無法在譯文的文化傳統(tǒng)中找到對應。原文作品包含的歷史和傳統(tǒng)的內容越多,其譯文的意義損失就越大。此時譯者常處于“歸化”與“異化”的兩難境地。前者抹殺了原文,后者抹殺了讀者。似乎不管如何選擇都必有所失。
文學的“民族”性是造就了這樣的困境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民族、文化的差異以及對這種差異的強調,才在翻譯過程中生出“我”、“他”、“異”等標示區(qū)別的概念。幾千年來,譯者總是在“我”與“他”之間取舍,譯者也因此成為“奴隸”,套上“枷鎖”。一旦文學視野由民族的變?yōu)槭澜绲模g者就不必糾纏于差異,而是著眼于融合。譯者也因此躍身為作者。
蘇珊·巴斯內特在世界文學的翻譯轉向時,特意提到尼可勞(Nikolau)對翻譯的理解“翻譯是譯者自敘式寫作的形式(Bassnett,2011)”。林語堂在編譯《孔子的智慧》時,就像自敘式的寫作。而他對中國文化傳播做出的巨大貢獻,在于他的翻譯使得原文與譯語文化融合形成新的互文。
譯文閱讀和原文閱讀一樣,都是文本文字在讀者心中形成意義和聯(lián)想的過程。對英語讀者而言,“子路”(Tselu)自是陌生的拼寫代表的陌生人。他的外形、言行、個性、以及地位全部隱藏在語言的屏障之后,在譯文中相當于一片空白。如果譯者將他的名字音譯出來就到此為止,讀者無法在頭腦中構建清晰的人物,譯文作品因此也變得單薄乏味,自然會失去讀者。當譯者用彼得和約翰來描繪“子路”與“子思”時,英文的讀者就能在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知識中找到參考,立刻就形成了豐滿的人物形象,譯文作品因此具有文化深度,其藝術價值得到提升,具備了與其他本族語(英語)作品競爭市場以及歷史地位的實力。
簡而言之,文學翻譯的世界文學視角不同與以往的翻譯觀的地方在于,它突破了傳統(tǒng)翻譯觀念對于原文與譯文在文學和文化上“差異”的過分強調,給翻譯行為提出更大的目標,重視譯文在各個譯語文學系統(tǒng)(也就是世界文學系統(tǒng))中的生存與成長,
在此視角下審視《孔子的智慧》的成功,不難看出,中國文學要邁向世界文學,需要好好借助文學權威的影響,在消弭對翻譯作品敵意的同時,使譯語讀者能自然接受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獨特形式;同時,翻譯過程中應該注重與譯文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融合,使之在譯語文化中形成新的歷史互文。這樣的譯文才能占據譯語文學市場,從而走向世界文學的中心位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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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號:江蘇省高校哲社項目 2016SJB750024
(作者單位:江蘇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